記者注意到,日本都留文科大學名譽教授笠原十九司在2024年第三期《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上發表論文《史料發掘:南京大屠殺的現場與照片——基於一個日軍炮兵的陣中日記和回想錄》。論文由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員蘆鵬翻譯。通過對永井的陣中日記、回想錄,以及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現場照片的分析,可以進一步揭示南京大屠殺的曆史真相。
笠原十九司
日本炮兵據《陣中日記》
寫下《回想錄》揭開真相
日本著名曆史學專家笠原十九司是都留文科大學名譽教授、南京師範大學客座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史、東亞近現代史,上世紀80年代開始與日本曆史學專家洞富雄、藤原彰等人組成南京事件調查研究會,對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曆史有深入研究。他長期以來持以嚴謹的態度治學著書,揭露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的曆史真相,著有《南京難民區的一百天》《南京事件》《南京事件爭論史》《“百人斬競賽”與南京大屠殺》等十餘部個人專著。
笠原十九司在論文中提及,收到一位讀者的來信,講述了他的父親曾在中國戰場從軍,並留下了陣中日記與回想錄、照片等資料的情況。這為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的深入研究留下了寶貴的曆史資料。
永井仁左右曾於1937年9月13日被征召入伍,作為獨立野戰重炮兵第十五聯隊的士兵,9月26日在上海登陸,參加了在上海的戰鬥。此後,他向大場鎮、南市、無錫、常州進軍,12月15日在南京及烏龍山附近參加過戰鬥。再往後,他參加了徐州會戰、武漢會戰,1940年9月16日退出現役返回日本。在近三年的戰地生涯中,他留下包括南京在內的大量資料,其所屬部隊的情況在現有的有關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的資料中幾乎未出現。
永井在戰場上所寫的陣中日記原本較為簡略,大約20年前,他根據陣中日記寫了一本回想錄,其中記述了更為詳細的內容。戰爭期間,普通日軍士兵的陣中日記會受到上級軍官的審查,特別是返回日本時審查更為嚴格,永井在陣中日記中沒有直接記述其目擊的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的場景,但是他在回想錄中將其寫了出來。作為一組同時具有原始記錄及回憶解讀的資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永井生前一直細心保管他的軍隊手牒。軍隊手牒又稱軍隊手帖,是日軍配發給陸軍下士官的身份證明和履曆書,日軍士兵從入伍到退役都必須隨身攜帶。其中關於調動、晉升、賞罰、戰鬥經曆等內容,均由中隊主管人事的人負責記錄,士兵的全部從軍經曆一目了然。
笠原十九司曾在《國民政府軍的構造與作戰——以上海、南京戰為例》一文中提到,蔣介石根據亞曆山大·馮·法肯豪森為團長的德國軍事顧問團的計劃和指導,在上海、上海至南京之間,尤其在南京構築了堅固的防禦陣地。而日軍輕視這一點,輕率地發起上海之戰,遭遇到預料之外的苦戰。在長期化的戰鬥中,日軍死傷人數持續上升,獨立野戰重炮兵第十五聯隊就是在這一背景下被迅速組建並投入上海戰場的。
強行實施南京攻略戰,
屍橫遍野金陵泣血
笠原十九司說,永井在陣中日記與回想錄中,真實記錄了日軍輕視蔣介石國民政府的軍力,輕率地在上海開戰,在作戰準備和補充兵員不足的情況下,逐次投入戰場。由於增派的都是預備役、後備役這些戰鬥力弱的“老兵”,結果導致日軍損失巨大等上海戰役的實相——鋼盔隻配發了五分之一,軍服隻有冬裝,因為糧食補給不足,就在當地掠奪。麵對上海郊外四處延伸的中國軍隊堅固的碉堡陣地,炮兵明顯不足。永井所屬的獨立野戰重炮兵第十五聯隊雖然號稱“唯一的機械化部隊”,但從“八發大隊長”的故事可以看出其炮彈不足。此外衛生環境也相當惡劣,導致全體人員都患上痢疾。
然而,華中方麵軍(由11月5日杭州灣登陸的第十軍與上海派遣軍合編而成)司令官鬆井石根、副參謀長武藤章,以及第十軍司令官柳川平助等,無視參謀本部的命令,強行實施南京攻略戰,進而發生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事件(南京事件)。
永井生前曾讀過藤原彰的《南京的日軍——南京大屠殺及其背景》一書,他在書中空白處寫下感想, “我們都被蒙在鼓裏,當收到在╳
╳城頭揮舞日章旗的進擊命令時,╳
╳指的是哪裏?大家一片茫然。原以為和第一次上海事變一樣,戰鬥大概就限定在嘉定周邊地區。因為經曆了生死激戰,所以當聽說目的地是南京時,大家在精神上大概都有些泄氣了,隨後拖拖拉拉地向南京進擊。”
12月13日,日軍占領南京城後,在城內開始殘敵掃蕩作戰。據永井的回想錄,12月14日,設在仙鶴門鎮與紫金山南麓的工兵學校之間的觀測所發現了1.5萬—2萬名俘虜,被步兵一個中隊(中隊通常為120—200人)解除了武裝,並押著前行。炮兵團長也說“適當處置”。包括炮兵、軍醫都想斬殺俘虜,於是拉出幾人來用日本刀斬殺。回想錄還記載了在城牆一角架設鐵絲網,將大量俘虜押進去,然後用機槍射殺、用汽油焚燒的集體屠殺的見聞。永井還保留了這次集體屠殺遺跡的照片。
這些俘虜很可能隸屬於中國軍隊第七十一軍(僅限於第八十七師)。該部隊是國民黨軍中的精銳部隊,裝備和訓練均參照德國陸軍。該部隊當時以紫金山南麓的工兵學校陣地為中心在紫金山南麓一帶布陣,與日軍展開激戰。第八十七師的作戰兵力約1.6萬人,包括後勤部隊的非作戰人員在內共2.2萬餘人。雖說是精銳部隊,但由於投入上海作戰的官兵傷亡達1.6萬人,所以在投入南京保衛戰時,全師幾乎都被替換,補充的新兵約占全師三分之二,而且幾乎是沒經過訓練、甚至沒有拿過武器的新兵。
關於這1.5萬—2萬人的俘虜,上海派遣軍參謀長飯沼守在1937年12月14日的日記中寫道:“聽說從飛機上發現,正將兩群千餘名俘虜從南京東部地區向下關方向押送。(中略)據說3時左右,佐佐木支隊的一個中隊在南京東北部抓獲了約2萬名俘虜。另有報告稱,從飛機上清楚地看到排成四列縱隊,前後長達8公裏的俘虜隊伍正被押往南京城北部。”這與永井的陣中日記與回想錄的記述相吻合。佐佐木支隊的一個中隊俘虜2萬人的記述與永井的陣中日誌、回想錄吻合。
“想怎麽砍就怎麽砍”
現場照片記錄屠殺俘虜慘狀
永井精心保存了一本《支那事變紀念寫真帖 昭和十二、十三、十四年
世田穀街道部隊》。這是永井所屬的獨立野戰重炮兵第十五聯隊的寫真帖。寫真帖前82頁印有曆代聯隊長的照片、戰死病死官兵的遺照,以及上海、南京、徐州、武漢作戰行軍地圖,部隊人物抓拍照片。後麵的10頁是空白頁,貼有永井個人在戰場上的照片。
寫真帖所印的照片中包括三張在南京仙鶴門鎮附近收容的俘虜照片,為了不被憲兵檢查沒收,永井將這幾張照片藏在了寫真帖襯紙裏。”照片說明分別寫道,“仙鶴門鎮(1937年12月12日半夜至拂曉,第╳部隊在紫金山北麓與向東撤退的眾多敵敗殘兵激戰之地”,“俘虜(1937年12月14日),仙鶴門鎮北麵投降的約8000名敵人。”
“仙鶴門鎮俘虜之一部”。
笠原十九司認為,“仙鶴門俘虜”這張照片對應的是永井陣中日記和回想錄12月14日中記述的,日軍一個中隊解除1.5萬—2萬名中國士兵武裝之事。此處說明詞寫的是8000人,有可能日軍將俘虜分別收容在兩個地方,或者統計方式出現差異。
關於仙鶴門鎮的俘虜,第十六師團長中島今朝吾在1937年12月13日的日記中以“俘虜掃蕩”為題記述說:“事後得知,僅佐佐木部隊就處理掉約15000人,守備太平門的一名中隊長處理了約1300人。在仙鶴門附近集結的約有七八千人。此外,還有人不斷前來投降。處理上述七八千人需要有一個大溝,但很難找到。預定將其分為一兩百人的小隊,領到適當的地方加以處理。”永井的回想錄與中島今朝吾的日記都記述了眾多俘虜最終被分批處理(屠殺)的境遇。
藏在寫真帖襯紙裏秘密帶回來的照片,永井曾寫上注釋:“(日本兵)正在看斬首後的軍刀”“南京陷落後,在南京城外,日本兵的姓名無法確認。由駕駛員小池上等兵拍攝。頭與肩徹底分離。”這些照片是永井在回想錄中記述的,讓敗殘兵、俘虜跪著,用日本刀斬首的場麵。永井在12月14日的回想錄中寫道,關於在仙鶴門鎮收容的大量俘虜,上麵指示,“誰都可以帶走,多少人都行,想怎麽砍就怎麽砍”,這張照片也可能就是這樣的場麵。
照片說明為“南京陷落不久城牆的一角,由小池上等兵拍攝。”這兩張照片是永井回想錄中以《南京的戰鬥》為題所記述的“把眾多俘虜趕到城牆一角,鐵絲網圍起來後用機槍射殺”的現場照片,永井大概與作為部下的駕駛員小池上等兵一同目睹了這一場麵。
還有屠殺不久的場麵,日軍站在周圍,被殺者身著軍服,剃了光頭。在城牆一角集體屠殺的場景,屍體也是雙手被反綁。作為南京事件屠殺現場的照片,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