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校相親的鄙視鏈裏,我隻是一個三等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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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校相親的鄙視鏈裏,我隻是一個三等公民

“部分男老師了解到我不是編製人員後,就將我踢出了他們的擇偶範圍。我後知後覺地聯想到印度的種姓製度,事業編、預聘製、直簽製、派遣製對應的可不就是婆羅門、刹帝利、吠舍以及首陀羅?”

本文為真實發生事件,以作者記述方式呈現。



2024年5月,我收到了同事袁麗的結婚邀請函。喜氣洋洋的電子婚紗照上,她挽著新郎的手,笑得甜蜜燦爛——她終於如願趕在35歲前“上岸”了,而我還在高校相親的河流裏掙紮。

我默默填寫了出席筵席回執單,思緒不禁飄回到兩年前。



2022年碩士畢業後,我入職了某高校的學院辦公室,成為了別人嘴裏“閑多事少”的高校行政人員。袁麗是我在單位認識的第一個同事,我們坐麵對麵的工位,共用一台固定電話,大我5歲的她像知心姐姐一樣事無巨細地指導我工作。

嘮嗑八卦是促進同事關係的潤滑劑,得知我是單身,袁麗興致勃勃地介紹起了高校內部的相親局。她說這種聯誼活動通常由校工會承辦,活動形式多種多樣,目的是解決青年教師的婚姻大事。她目前的發展對象就是在校內相親局上認識的,一個是校醫院的醫生,另一個是宣傳部的老師。

我問什麽是“發展對象”,她神秘一笑,解釋道:“就是在諸多相親對象裏大浪淘沙挑出來、尚待進一步考察的結婚人選。”

“你是本地獨生女,有房有車,父母有養老金,會很吃香的。”她興致勃勃地幫我分析起個人優勢,還不忘誇獎我的外貌,說得我瞬間就動了心,決定試一試高校相親。

學生時代的短暫戀情後,我還沒有正兒八經地談過戀愛。眼看著邁過25歲關卡,父母比我還著急,但由於資源和社交圈有限,他們托人介紹的幾個對象並不靠譜。我想高校內部相親經由內部審核,至少學曆和智商是過關的,平均質量會更高。再說了,成功的例子已經擺在眼前——袁麗這不就挑到合適的“預備軍”了嗎?

在袁麗的介紹下,我加了校工會老師的微信,又被拉入名為“品詩詞歌賦,繪墨香文韻”的群聊中。一開始,我對這個群名滿腹疑惑,後來才明白“飛花令”和“水墨畫”是這次高校相親的主要活動——為符合大家的文化人身份,也為了讓審批領導首肯簽批,高校相親活動一般要突出一個“雅”字,大有和校外花樣百出的相親活動劃清界限之意。不過,沒有人會抱著展現文化底蘊的念頭去參加活動,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的終極目標還是找對象罷了。

2022年10月,我第一次參加了高校相親局。初來乍到,難免有些不好意思,我站在會場門口探頭探腦,直到一個女老師走過來主動和我攀談。她叫司葉,是財務部的,和我同年入職,也是第一次參加相親活動。讓我們結伴踏入會場的,不僅是師海相逢的緣分,更是對婚戀前景的茫然與無措。

玩完三局飛花令和一局水墨畫,便到了自由交流的環節。十來個男老師朝我圍了過來,手裏都舉著微信二維碼,開場白如出一轍:“美女,加個微信吧。”雖然我在學生時代也算受歡迎,但這是我第一次同時得到這麽多異性的青睞,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滿足。

心緒一飄,就容易失智,我忙不迭應著“好的好的”,一遛兒加了十幾個人的微信。期間,有人爭先恐後地自報姓名、學曆、工作崗位和房車情況,但現場亂糟糟的,我完全沒記下來,更無法將他們和各自的微信頭像對上號。有人不願等待,隻匆匆留下一句“線上聊、學校見”,又湧去加其他女老師的微信了——原來我也不是他們的唯一目標,淡淡的失落飄過我的心頭。

據我觀察,在場男老師的年齡在20歲至40歲不等,他們的目標基本上是30歲以下、麵容姣好的女老師。40歲上下的女老師則門庭冷落,隻能尷尬地瞧著別人的熱鬧,有的比較大膽,選擇主動和男老師搭訕,但往往是熱臉貼冷屁股。於是,就有一些女老師在看清自己的“行情”後提前離場了。



活動結束,當晚我就開始了忙碌的線上聊天。我一邊審視男老師們發來的個人條件信息,一邊觀察他們朋友圈,根據長相、氣質、愛好,大致在心中給對方捏個模樣。由於缺乏經驗,我沒有在第一時間將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他們問一句,我答一句,幾個來回就乏味了。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半數男老師都問了我一個相同的問題:“你和學校簽了幾年合同?”在我回答“3年”後,有1/4的男老師就不再有興致和我繼續交談了。

次日上班,我第一時間請教袁麗:“這是什麽講究啊?”

“哼,這些男的還挺直接!”袁麗撇撇嘴說道,“這是在打探你的編製和合同呢。”

原來,我們學校有4種用人方式,簡單從等級上講:事業編(約等於終身合同)>預聘製(簽5年合同,5年後通過考核會納入編製)>直簽製(簽3年合同,每3年續簽,有一定希望納入編製)>派遣製(和第三方公司簽兩年合同,不一定續簽,流動性大)。

近年來,高校縮減編製已然是趨勢,一進校就獲得事業編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大多數新人是預聘製和直簽製,前者80%是博士,後者大多是名校碩士。最末一等的派遣製中,本碩學曆對半開,也不乏轉業軍人和各色關係戶。

俗話說: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袁麗就趕上了好時候。幾年前,211本985碩的她簽下了預聘製,編製還有1年不到就能到手。而985本碩的我則逢上疫情後學曆貶值的浪潮,成了直簽製人員。

我老早就知道校內有不同等級的用人方式,但未曾想過這事居然會和校內相親局掛鉤。顯然,部分男老師了解到我不是編製人員後,就將我踢出了他們的擇偶範圍。我後知後覺地聯想到印度的種姓製度,事業編、預聘製、直簽製、派遣製對應的可不就是婆羅門、刹帝利、吠舍以及首陀羅?

原來在高校相親局裏,我的定位是三等公民。



如果把相親比作一場麵試,那麽應聘者和HR相看兩厭的情況常有,雙方看對眼才是小概率事件。小部分男老師因為編製問題對我直接亮紅牌,剩餘男老師裏也有讓我警鈴大作的奇葩。

有人聊著聊著就化身為“家庭分工規劃師”,認為事業編的他理應在外打拚,直簽製的我應該為家庭犧牲,最好是在孩子上幼兒園前辭職當家庭主婦。雖然他月薪才9千,但對供養三口之家充滿信心,還畫餅說等他升職了就給我安排個工作。

有人直接化身健身教練,還沒聊幾句就冒昧地詢問我的身高、體重和三圍,遭到拒絕後歎氣道:“我喜歡微胖的,女人太瘦了不好,容易氣血不足,將來也會很麻煩。”顯然,他是擔心我體格虛弱以至於無法盡快懷孕,還存在著無法替老X家傳宗接代的風險。

有人是霸總文學的愛好者,堅持稱呼我這個隻見過一麵的接觸對象為“寶寶”、“乖乖”、“小丫頭”。發現我很抵觸這類稱呼時,他氣呼呼地指責我為人冷漠、慢熱,一把扣下“不利於兩人關係之推進”的罪人之帽。

“總之,高學曆無法篩掉奇葩。”坐在油乎乎的食堂長椅上,我三倍速地向司葉講述我最近刪掉的那幾位男老師。

司葉則表示上次活動她也沒加幾個人,聽說工會又在準備籌辦兩天一夜的相親活動,帶男男女女去城市周邊的農家樂轉一轉。她把希望寄托於新的相親局,並熱情鼓動我一起:“接觸時間久一點,也能更好地看出這人到底咋樣,有沒有做家務的意識,能不能扛事。”

“算了吧,我篩到了兩個還能聊下去的男老師,先和他們了解了解。”出於道德上的顧慮,我婉拒了司葉的提議。我不想被人說吃著碗裏看著鍋裏,所以不打算同時接觸太多對象——後來才知道,同時相幾個對象,這是高校相親裏再常見不過的事。



李輔導員和馬博士後是我暫時判定的兩個“正常人”,和不太正常的人聊多了,越發顯得他倆奇貨可居。

李輔導員本碩皆畢業於我們任職的高校,據他說因對母校感情深厚,故而放棄了高薪工作,成為了一名留校工作、為學弟妹辛勤服務的輔導員。他是外地人,還未在本地買房買車,但表示父母有能力支付房屋首付,自己的住房公積金也完全應付得來。學校給有編製的輔導員按最高比例繳納公積金,給我們無編人員繳納的公積金比例足足少了3個百分點。

我名下有父母過戶的住宅,所以平日裏對公積金不太在意,作為一個社會化程度很低、尚未擺脫學生思維的人,我對結婚所需的房車一事也尚未過多考慮。我更在乎的是兩個人平時能不能聊到一起、吃到一起、玩到一起,可惜李輔導員的答案是否定的。

小鎮做題家出身的他在消費理念上和我就不太一致,他平日裏節儉慣了,難免給人摳搜之感。比如,我認為約會餐廳不能低於人均200元,他卻盡力說服我“美食盡在人均50元的小館子裏”。最終,在一家海鮮大排檔裏,我婉轉地給他發了“好同事牌”。

“吃完再散夥,不然浪費了。”李輔導員哧溜一聲把烤魷魚從木簽上拔出來,“其實,到了咱們這個年紀,要找的不是酒肉情侶,而是搭夥過日子的人。吃什麽、玩什麽,隻是人生裏很小的一部分,還是應當把目光放長遠到未來發展。”

我點頭,他說的沒錯,可我認為我的堅持也沒錯,那麽錯的是誰呢?或許是我倆之間被強栓的紅線。

另一位馬博士後是本地人,有房有車,和我家各方麵情況相似,因此消費習慣與生活理念也差不多。但不知道是不是本地高學曆男生不多,他又是被父母寵慣了的獨子,相處之下,我發覺他頗有自矜自傲之態,簡言之,就是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的。

深入聊天的時候,他不是看不慣學曆平平的表兄弟,就是暗諷昔日同門不具備如他一般的國際視野。後來,我發現他其實也不太看得起我,隻是穿了鞋勉強達到1米72的身高限製了他找更好的對象,而1米66的我,是願意接納他身高的女生裏最高的——綜合下來,他認為我們的結合可改善下一代的身高基因。

馬博士不經意間流露出對我所學的文科專業和考博失敗的輕視讓我覺得很挫敗,因為學業也是我的價值感來源之一。當我在線上提出斷聯時,他並沒有表現出和李輔導員一般的高素質,而是惱羞成怒地說,他這樣的師資博士後未來可以留校,再混個國外訪問學者回來很快就能到副教授。

末了,他扔下一句:“你會後悔的。”



“你會後悔的。”

袁麗聽完我的兩段經曆,皺著眉頭說:“輔導員就算了,那個博士後應該抓住的。”

“你沒發現嗎?他這人挺狂的,還有點看不起我。”我不解。

袁麗搖搖頭:“你啊,還是年輕了,這點小問題根本無傷大雅。”

緊接著,她向我科普了博士後的生態鏈:師資博士後是高校的後備師資,從事科研的同時也分擔教學任務,遲早會被我校正式聘用。在職博士後門路較廣,背後有人,出站後通常會回到原單位。普通博士後的人事關係隻是暫時轉入高校,出站後的工作並無保障。她說,等馬博士後真成了高校講師、副教授,不用紆尊降貴參加校內相親,門檻都會被介紹人踏破,誰還在乎他是1米68還是1米72。

“現在這些博導夫人呐,哪個不是早早下手綁定潛力股的?”

這我倒是知情,在高校,即使是教師隊伍裏最末等的講師,隻要不被“非升即走”的製度淘汰掉,按部就班地評職稱晉升,其地位也大於普通行政人員。

唾沫直飛的袁麗,眼中寫滿“恨鐵不成鋼”的哀歎,就差直接說我愚蠢短視了。她之前接觸過一位是沒什麽資源的普通文科博後,她通過中國知網摸了摸他已發表論文的底——根本沒有頂刊!她還查了和他聯合署名的通訊作者們,最後用排除法鎖定了他的博士導師——成果倒有,年紀太輕,想來自顧不暇,在圈內沒什麽資源可以繼承給學生。這位文科博後的前途想想也知不算明朗,說不定會因無成果被迫退站,即使出站也恐怕會降級去次幾等的高校任職。導師不夠大牛,全憑自己打拚,未來在學術圈也會少了托舉。綜上所述,袁麗斬釘截鐵地給他打了叉。

但馬博士後不一樣,他學術能力突出,以後會留校任教。作為理科教師,基金項目的經費也會更充足,錢途和前途明光錚亮。加之昔日導師是業內大佬,同門也大多留在本地,相當於形成了圈層力量。

馬博士後出站後一定比現在更搶手,可我覺得,這福分還是留給有福之人吧。



2023年春天,我參加了第二次高校相親局,這次的主題是“共攜手,踏青雲”。簡單地說,就是組織老師們一起爬山。不得不誇一句工會的深謀遠慮,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爬山活動的吊橋效應更容易促進牽手成功。

我們爬的那座小山不高,但地形崎嶇,早些年是墳場,半山腰上還矗立著未被遷走的墳塚,年長之人都覺晦氣。但不打緊,我們是上午十一二點的太陽,且正值荷爾蒙高漲的求偶時節,怪力亂神見了都要繞道走。

雖然隻是四月初,但氣溫很高,走幾步路就能出一身汗。女老師們多半穿著不適合遠足的衣裙,此時隻能把精心搭配的外套褪至腰間。我看著司葉潮紅的麵孔和洇掉的眉毛,仿佛照鏡子一般瞧見了自己即將花掉的妝容。

驕陽放大了眾人的麵部缺陷,疲累更添幾分狼狽。相比之下,輕裝上陣、素麵朝天的男老師們反倒被襯托得個頂個的清爽,他們鉚足了勁兒觀察被太陽卸了妝的女伴,眼鏡片是他們的顯微鏡,女老師們的臉則是實驗標本。這怡然自得的模樣令我想到《傾城之戀》裏女賓抱怨範柳原的話:“他在那裏掏壞呢。他要把人家擱個兩三個鍾頭,臉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親切些。”

司葉喘著粗氣說:“工會咋想的,這麽熱來爬山,不是折騰人嗎?”

“待會還有更無語的——”我揚了揚手上的活動單,“‘漫漫人生路,由你來相伴——行至半山平緩地帶,請女老師們戴上眼罩,在男老師的帶領下前行’。”

我倆達成共識,待會兒無論工會人員如何勸說,我們也堅決不把人身安全交付給陌生的男同事。

蒙眼上山環節是自由搭檔,一直跟在我們身後的兩位男老師主動邀約組隊。被婉拒後,他們對我們的選擇也毫無異議,還將眼罩疊好塞入口袋內。這一沒有爹味、洋溢著人文主義關懷的舉措顯然是加分項,我們不由得仔細打量起一路尾隨的趙老師和錢老師。

比起高校內其他男老師,他倆的身形要魁梧些,長相也更為舒展。兩人爬山經驗豐富,礦泉水和小麵包帶得充足,還拾起樹枝充當拐杖。走到崎嶇地帶,趙老師和錢老師貼心地用“紳士手”護著我倆前進。走到休息區,我們四人坐下閑聊,司葉詢問他們歸屬的部門。這一問不得了,對方憨厚一笑,答曰:“保衛部。”

我在心裏默默翻譯了這句話——不是保安就是司機——方才的粉色泡泡瞬間破滅。我和司葉搭訕了幾句就離開了,唯恐自己走得不夠快,並慶幸還好沒有加微信。

高校的保衛部裏除了領導,其餘人基本是流動性很高的派遣製。因為值班強度高,對學曆不做過多要求,所以趙老師和錢老師位於校內生態鏈的最最底層——哦不,不應該再叫他們“老師”,而應當稱呼為“師傅”。沒有歧視的意思,可他們確實不在我們擇偶範圍內,三等公民也不想向下兼容。



幫院裏的學術會議準備茶歇點心時,我照例和袁麗“咬耳朵”,分享了這場無功而返的爬山相親局。她一針見血地說,我和司葉不應該一開始就被那兩個男人套牢,白白錯失認識大好青年的良機:“下次啊,你第一句話就問對方是哪個部門、哪個崗位、簽的哪種合同!”

我覺得這樣太直接,但又不得不承認她的做法更有效率。

和袁麗正聊著,院裏負責蓋章的徐主任走了進來,聽聞我校內相親的一波三折,他爽快地提出幫我介紹個好對象。之後,他又神秘兮兮地強調,他要介紹給我的這位生科院的孫教授雖然結過一次婚,但沒有孩子,如今是十分搶手的黃金單身漢,好男人不在尋常市場上流通,請我務必抓住機會。

徐主任的麵子,我不敢不從,當即掏出手機加了大我13歲的孫教授的微信。通過好友申請後,我自報家門,孫教授回複了一個拱手的表情,我們就沒再聊過一句話。通過朋友圈,我一睹青年才俊的繁忙生活——不是在教課授業,就是在出席會議,確實難以分出凡心。

就像男醫生隨著年齡增長,結婚對象會從女醫生變成女醫藥代表再到女護士,部分高校男老師的擇偶範圍也會從女同學到女同事再進階到女學生。他們增長的是歲數,減少的是頭發,不變的是對青春活力的永恒追逐。我們這些行政老師並非首選,有時隻有在其通訊錄河流裏安分當一條魚的資格。

多次我都想刪掉孫教授的微信,但一是怕顯得我太在意,二是怕徐主任會心有芥蒂。後來有一次,我在電梯裏碰到徐主任,想向他解釋幾句,便鼓起勇氣:“徐主任,您還記得上次介紹給我的孫老師嗎?”

“哦,小袁,我有印象,他是曆史學院的嘛,聽說很有希望評上青年拔尖人才呢。”他笑眯眯地回答。

原來徐主任不僅把人弄混了,還經常幫不同學院的優秀青年老師介紹對象,拿身邊的未婚女同事做人情。也許,這件事對他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

我釋懷了,走出電梯就掏出手機刪掉了孫教授的微信。



2023年6月,我在監考四六級考試時遇見了一位熟悉的陌生人——人事部上班的薑乙。這張頗具親和力的臉,我在之前的兩次聯誼裏都見過,他也算是校內相親局的老選手了。他顯然也認出了我,拿著金屬探測儀的手頓了頓,遞過來一個和煦的笑容。

午間休息,我倆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就著兩份冷掉的盒飯閑聊,話題自然逃不出相親。薑乙告訴我,自打入職以來,大大小小的相親活動他已經參加了10餘場,線下見了30多位女老師。他平時工作很忙,微信閑聊太沒效率,所以會把接觸對象統一約到周末,排得最滿的一天一口氣見了3位女老師。

我好奇地問:“連著應付3個人,你不累嗎?”

他笑笑:“一天麵試3個人,比上班輕鬆不少嘞,集中見麵還不用換行頭,省事。”

我疑惑:這麽多女老師,他分得清楚嗎?不會也像微博熱搜裏的那樣,用EXCEL表格登記每個人的情況,再挨個算分吧?

薑乙擺出人事部專員的專業架勢告訴我,他用的是可以手機電腦端同時編輯的飛書文檔。考察指標分為:個人學曆、外貌年齡、合同性質、房車情況、父母工作、是否獨生等等。

我來了興致:“你把學曆排這麽前啊?”

他點頭道:“當然,第一學曆尤其重要,我們985本最多向下兼容到普通一本,二本是免談的。”

我提出“工作以後,學曆的重要性不如收入”的觀點,他卻強調,第一學曆不隻是一紙文憑,還關乎一個人的心智水平和父母認知,這二者對後代影響力深遠。

本著“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精神,我又追問:“男生是否都想找獨生女?”他卻說,城市戶口的話,有姐妹也無妨,正好分擔養老壓力,要緊的是不能有弟弟。

談到這裏,我很詫異他為何會對我坦誠至此。他說,在校內各部門,多個朋友就是多條路,況且我根本不在他的婚戀考慮範圍內。

我頓覺自己的魅力被否定了,低聲問:“是因為編製吧?”

他擺擺手,說一看我就沒有結婚意願,需要在相親市場上再磨個幾年才會變得現實。

緊接著,他趁熱打鐵道:“我也有件事想麻煩你。”

原來,他為了評職稱想讀個在職博士,想讓我幫他和院裏的資深教授搭搭線。我有該博導的私人聯係方式,但推給他名不正言不順。他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似的,飛快表示,隻需要課表就行,他會去“偶遇”。我勸他,不知道多少人在排隊呢,何況他的專業並不對口。他歎氣道:“沒辦法呀,上升途徑那麽狹窄,行政人員想混上去,肯定要博士學曆的。”

他邊收拾我倆的飯盒,邊不經意提到:“最近咱們學校有個和事業單位的高端相親局,男的驗房產,女的審相貌,你要不要去看看?有時候走出圍城,沒準有新收獲。很多女老師報名的,聽說還要線上麵試初篩呢,但你直接報我名字就行。”

我知道,這便是那份課表的回報了。雖然隻和薑乙見過三麵,但他的機靈勁兒和眼力勁兒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是個當領導的料,我推測他以後至少可以混到學校中高層。



2023年暑假,在薑乙的介紹下,我和司葉參加了校內外聯合的高端相親局。

我特意翻出壓箱底的粉色碎花連衣裙,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土是土了點,但土氣清純風最符合直男口味。對著鏡子摸索後背拉鏈時,我覺得有點悲哀——昨晚我還在看上野千鶴子,今天就在琢磨“斬男穿搭”了。

此次活動的主辦方不是迂腐老派的校工會,而是外包給了市內一家婚介公司,想來也是門路很野的關係戶。之前填寫個人信息時,司葉有些擔憂:“以往把信息交給校工會還算安全,現在交給外麵公司會不會泄露信息?”

我說:“上次爬完山,我連接了幾天的推銷電話,如今哪還有絕對的隱私安全?”

這場高校女老師和事業單位男性的相親局,脫去了繁文縟節的長衫,再也不硬湊文化主題。“八分鍾交友,邂逅意中人”的標語貼在粉色氣球上,和我們七上八下的心一同熱蓬蓬地跳動。

活動采取“八分鍾輪桌會議”的形式,女老師們矜持地安坐不動,對麵的男嘉賓們每8分鍾從左至右輪換一次座席。彼此間隻有不到500秒的時間交流,有眼緣就加聯係方式,沒眼緣就快進到下一個。聽說這是相親活動裏最常見最高效的形式,大多數人都能在短暫時間內迅速做出可行度判斷。但我是個慢熱的人,8個月都不足以把新認識的朋友摸透,更何況是8分鍾。

不出意外,如坐針氈的我走神了,隻看見對方的唇齒翕合,每一張熱情推銷自己的臉都極為相似。許是又一個8分鍾快到了,對麵不知是衛生局還是文化局的男嘉賓著急地說:“留不留微信,倒是給個準話啊!”聽到這裏,我突然想到了後宮選秀,腦補了一出“留牌子”的大戲,終是不合時宜地笑了。

過了一會兒,對麵坐過來一個肚子上卡著LV腰包的中年男人,周身的logo令人眼花繚亂,處處彰顯經濟實力。他瀟灑地表示自己是開建材公司的,一年“輕輕鬆鬆幾千個”。

看著他和地鐵裏無公德的乘客如出一轍的岔腿坐姿,我失去了敷衍的興致,打斷他:“不是男嘉賓隻能是事業單位的嗎?”

他自謙道:“嘿,婚介公司,都是哥們。一聽說是女老師局,就趕緊通知我了。”

他表示,自己最想找高校女老師當老婆,有文化,時間多,以後小孩一路上附屬學校,擇校費省了,連家教都不用另外找,“太省心了!”他看上去沾沾自足,較之場上拿死工資的男公務員,自認為贏麵很大。我和司葉輪番拒絕了他的示好,他毫不在意地轉向其他女老師。對於他而言,我、司葉或者其他人根本沒有太大區別,他相中的是我們的職業,隻要是長相尚可的年輕女老師,“人盡可妻”。

活動結束時,logo男和一名打扮入時的女老師共同離場,看來兩人相談甚歡,要再續晚餐。他在停車場隔著100米就“滴”一聲摁開了寶馬車的安全鎖。

“也就是個寶馬5係。”司葉輕哼一聲告訴我,那位女老師是我們學校後勤部的,八成是派遣製員工。“對外還不是宣稱自己是老師,哈哈,枉他精挑細選。”

我也幸災樂禍地笑了,一番嘻嘻哈哈後,心中升騰起幾分愧疚——我們厭惡被別人貼上高校三等公民的標簽,但轉頭又毫不客氣地嘲笑聘用方式更不穩固的同事,無形間也成了高校鄙視鏈的促成者。



這次“八分鍾交友”,還是讓我認識了“新朋友”——獄警小周。

起初,吸引我的是他的職業,聽起來是個有故事的人。隨後,他樂觀活潑的性格一掃我連日相親的陰霾,我們愉快地互換了聯係方式。早期聊天裏,他看我對他的工作感興趣,便滔滔不絕地講些日常見聞,還展示了一些不能外傳的照片。我聽得津津有味,興頭上答應了他的進一步邀約。

第一次吃飯看電影,我就發現了問題:小周煙癮很大。午飯時他溜出去抽了兩根還不夠,看電影《封神》時也犯了癮,焦灼地摸摸口袋,就一溜煙出去了。他整整消失了半小時,我不得不分心看手機,關注他的動向。收到“馬上馬上”信息後的第21分鍾,他回來了,毫不客氣地往按摩椅上一倒:“安全通道居然也禁煙,好家夥,我隻好跑到外麵去透口氣。”

我小聲為他講解錯過的電影情節,他卻果斷揮手,斬釘截鐵地說:“沒啥好看的,都是哄你們女孩子的帥哥。你知道嘛?那個男的繩子都沒綁對,哪有那樣捆犯人的。”然後,他用手示意了一下擒拿捆綁的正確姿勢。我心虛地環顧四周,生怕有人投來異樣的眼光,暗自慶幸沒有選擇和他一起看《芭比》,不然會聽到更多“肯言肯語”。

從電影院出來,小周捏癟酒精飲料的易拉罐,作投籃狀扔進了空蕩蕩的垃圾桶,“叮”的一聲引來路人側目。我慢吞吞跟在後麵,保持一定距離,不想讓旁人覺得我們是一起的,便推說晚上有事便想先行離開。

小周有些不快,強調自己的假期來之不易:“我難得調休,就是為了和你見麵,算了算了,找我朋友喝酒去。”

我以為約會後的冷淡便是最好的拒絕,但小周沒有讀懂我的潛台詞。幾天後的晚上9點多,他打來微信語音電話,一聽他含混不清的聲音,我便知道他喝多了。他大著舌頭,結結巴巴地報了個地址,讓我去和他的兄弟們見見麵。

我瞳孔地震,質問為什麽?

“這……這還用問?”小周大聲說,“他們都帶女朋友來了啊。”

我強忍怒氣,沒有多言,掛掉了電話。

次日,小周為他的酒後言語向我道歉,我索性提出以後不必再聯係。他不悅:“你這人也太小氣了吧,都說我是喝醉了。”

“倒也不是因為昨晚的事。”我耐心回答,“我覺得我們性格愛好都不太一致。”

他聲辯:“你喜歡看電影,我也陪你了,要你陪陪我就不行,感情需要兩個人共同妥協,你懂不懂?!”

平日性格溫和的我也忍不住了:“‘懂王’你好,我們還沒發展到那步。”

他飛快回了一句:“大小姐,都出來相親了還指望我追你啊?”

我還沒來得及拉黑他,就看到他又發來一段:“你不是事業編我都忍了,你這種條件,應該配我們單位的臨時工。”

我這才意識到,小周認為我高攀他了,在他眼裏,高校非編老師和事業單位臨時工才是門當戶對。刪掉他的微信後,我也反思了一下這次並不“高端”的校內外聯合相親局,深感學曆還是有一定重要性。圍城外的人說話往往更直接,而高校內部人士即使心中不爽,也會和和氣氣結束聊天,至少表麵上雙方都不會太過難堪。

接下來,我有好幾個月都沒參加相親局了。



2023年底,我刷到司葉朋友圈的戀愛官宣,私戳她:“速速交待愛情故事。”

我們還是坐在昔日約飯的老位子,但兩個人都比以往疲憊得多。司葉默默抿了一口學校食堂的勾兌奶茶,說:“哪有什麽甜甜戀愛,找人搭夥過日子罷了。”

司葉的男朋友是財務部熱心大姐給介紹的她閨蜜的兒子,在國企上班,學曆外貌都不如司葉,但最大優勢是本地人,且有3套房子。

說到房子,我便明白了她的難言之隱。

入職高校時,人事部曾表示我們可以排隊等校內的福利公寓。所謂的福利,指的是校內的未婚老師能以低價向學校租賃房屋。但等待福利公寓就像等待戈多一樣無望,一旦有空出的房源,都優先分給了事業編和預聘製老師,哪還輪得到我們。

司葉是外地人,為了上班方便,一直在學校旁邊租房住,租金是校內房的5倍。久而久之,她經濟上有些承擔不了,而買房則是需與老家父母商討的大事,於是她相親時免不了傾向於本地有房的男生。

“其實有時候我很羨慕你。”司葉咬著吸管說,“你是本地人,父母朋友都在身邊,還可以玩幾年再挑人。”

司葉說的孤獨,確實是我沒考慮的問題。我和發小及中學同學走得很近,掏出手機就可以搖人出來玩,回家後也不冷清,總有父母和熱飯熱菜等著我。不過近年來,隨著越來越多的朋友結婚生子,攢局變得不那麽容易了,不知道幾年以後,待大家的生活重心都轉移,我是不是也會倍感孤單。



辦公室同事再給我介紹對象時,我沒有拒絕,隻是一想到獄警小周,就會特意叮囑他們:“最好是校內的。”

老黃給我介紹了學工部同事,我們喝了一次咖啡,我比較在意他嚴重超標的體重,遂拒絕了他。

後來,老黃婉轉地勸我:“你外形好過他,但他有編製你沒有,蠻互補的咧。”

我歎氣:“190斤……也不隻是外形不好,健康怕是也有問題吧。”

紅姐給我介紹了校內心理部的吳老師,這次我特意問清了情況,對方也是門當戶對的直簽製,遂不帶心理壓力地赴約了。

平心而論,吳老師是個性格溫和的好人,他學曆家境與我相仿,事業追求上進,不抽煙不喝酒,無不良嗜好。2024年寒假,我們吃了3次飯,看了2場電影。看《熱辣滾燙》時,他沒有爹味評論女性體型;看《飛馳人生2》時,他也沒有攻擊愛豆轉型的男演員。飯桌上,他彬彬有禮,教養不俗,有一定紳士風度。

我無數次想過:他人很好,我也累了,要不就選他吧。但又不得不承認,我對他沒有半點心動的感覺。想起昔日和曖昧對象看電影時,我是完全沒辦法靜下心來的,會密切關注男方的一舉一動,時刻注意自己吃爆米花的聲音大不大,對著他的右臉夠不夠好看,什麽時候吐槽空調風力才是拿到他外套的最佳時機……但和吳老師在一起,我看電影很認真,還可以在腦海裏為豆瓣短評打草稿,他更像是一個朋友,而非男友。

思來想去,在新學期來臨之際,我鄭重地向吳老師告別了。

他問:“可以知道為什麽嗎?我覺得咱們還是挺合拍的。”

我說是挺合拍的,但可能少了一點心動的感覺吧,希望以後能和他成為朋友。

他說:“那沒必要了,恕我直言,過日子是找隊友,不是找感覺。講感情和緣分,你應該去自由戀愛,而不是相親。”

得知我和吳老師也沒成,我媽忍不住吐槽:“你啊,表麵上看起來溫溫柔柔的,實際上想法忒多,難搞得很,我是男的絕對受不了你。”

可高校相親局是適合我的模式嗎?我心裏沒底,隻是看旁人都在這麽找對象,便隨了大流。我究竟想找怎樣的人呢?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2024年5月底,我參加了袁麗的婚禮,她最終選擇嫁給了校醫院的醫生。從原學院調任其他部門後,我倆就分開了,這還是第一次見麵。迎賓時,袁麗不忘打聽我的個人問題。得知我還沒有找到心儀對象,她打包票說:“我老公還有不少未婚同事咧,都是大好男青年,有編的我優先介紹給你。”

看到她順利入編、如願結婚,事業愛情雙豐收,我由衷地替她高興。高興之餘又想到自己既沒編製又沒愛情,很有幾分樂景襯哀情的意味。熟悉的前同事在酒席上小聲議論兩人結緣於工會活動的愛情故事,不知情的人聽得津津有味。但司儀的話術卻很巧妙,特意強調“美麗的新娘和帥氣的新郎是經由朋友介紹認識的”,仿佛承認相親結婚是一件剝除雙方性魅力的恥辱之事。

我想,工會老師也算是我們的朋友吧,勉勉強強說得過去。

“上來呀!快上來!”司儀和袁麗熱情洋溢地召喚單身女孩們上台,原來是到了扔手捧花的環節。

我順著人群走到新人身後,司儀說這是傳遞好運的花束,接到花的人會與正緣步入婚姻殿堂,成為下一位幸運的新娘。隨後,袁麗用力拋出捧花,粉色緞帶在空中劃了一道好看的弧線。在幸福的喧囂中,我下意識退後一步,訕訕地把手揣進了口袋裏。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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