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老師稱右眼被注入有毒氣體後失明,維權8年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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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2015 年之前,今天的講述者範曉蕾都過著非常讓人羨慕的人生。2014 年,在香港科技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之後,範曉蕾就回到內地工作,並於第二年,順利謀得了北京大學中文係助理教授的教職。



■ 圖 / 範曉蕾

大學裏的工作生活非常簡單,範曉蕾前 31 年的人生堪稱順遂,直到 2015 年 9 月。那一年,範曉蕾因為右眼視力範圍內的右下角出現了一個小黑點,去了一個三甲醫院就醫。沒想到,這件事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將她卷入了一場與醫療機構的,長達八年的博弈,而且這場博弈至今都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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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命運的小黑點

我是北京大學中文係的教師範曉蕾,現在 39 歲,我來自河北省邢台市。

大概是 2015 年 9 月 4 日左右,我感覺右眼的左下角有一個小黑點,過了兩三天小黑點還沒消失,我就在 2015 年 9 月 7 日前往北京大學校醫院看眼科,結果查出我右眼的視網膜有輕微地脫離,醫生讓我必須馬上轉診到三甲醫院,給眼睛進行開刀手術,越快越好,把脫離的視網膜推回去。

我挺害怕的,之前我從來沒有開過刀。

查視力的時候,我的矯正視力是 0.8。但我知道視網膜脫離有失明風險,隨著時間的推移視力會慢慢下降,越早治療治愈率越高。



■ 圖 / 範曉蕾第一次去醫院檢查的時候出具的檢查報告

9 月 8 日我到了一個知名的三甲醫院就診。給我看病的眼科大夫是他們醫院最年長、眼科方麵非常權威的大夫。他查了查我的眼睛說,「你視力是正常的,視網膜脫離是很輕微的,不需要開刀手術,打一針就好了,但是再拖延就需要開刀了。」

他說的治療方法叫玻璃體腔注氣術,注入一個惰性氣體到眼球內,讓氣體把視網膜頂回去,氣體會慢慢被人體吸收。

我聽到不用開刀的時候特別開心,我當時想,「權威醫生的治療方案就是簡便又不痛苦。」

但是這位三甲醫院的權威醫生馬上又讓我去另外一家醫院做打針治療,是離三甲醫院不遠處的一個私立醫院,並且讓我當天就去。把我安排到另外一家醫院這件事讓我覺得很奇怪。後來他的助理解釋說,是因為三甲醫院沒有打針治療的產品。

我說告訴他,我得回去跟單位請個假,其實我是想留給自己思考的時間。

從醫院走出來,我打電話給天津的一位眼科大夫,他是我的中學校友。我問他,「這個醫生讓我去另外一個醫院做治療打針,這是為什麽?我該不該去?」

天津的眼科大夫跟我說,「你就診的醫生是我們這行數一數二的大專家,他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絕對沒問題。」

於是我在手機裏搜索專家的名字,發現他確實獲得了各種榮譽和認可。我陷入了糾結,是不是到其他醫院的小大夫那裏,他們沒有足夠的見識給出這麽簡便但又痛苦的治療方案了?

我又網上查到,這名權威醫生在這家私立醫院擔任名譽院長,所以讓我去私立醫院,很可能是因為權威大夫想多賺點錢,但是隻要治療是安全有效的就行。

我找權威醫生就診是出於對他治療安全性以及有效性的信任,他當時隻給我提供了一個選擇,是去私立醫院打針治療。所以我如果還想讓權威醫生給我治療,除了去私立醫院別無選擇了。

如果要去換一家醫院再掛號,可能等兩周也可能等兩個月,我繼續等下去,治愈率就變低了。

再三考慮後,我去了權威醫生說的私立醫院做了打針治療。權威醫生是私立醫院的名譽院長和股東,定期在私立醫院出診,而私立醫院還有一個眼科負責人,他親自給我執行了打針治療。私立醫院的負責人當時說,「你這個病要是擱到別的醫生那裏,絕對給你開刀,多掙你的錢,但是權威醫生人很好,給你推薦的這個治療方法隻需要一個月的恢複期,視網膜就會回到原位,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

我當時覺得,做這個治療太完美了!

做手術時,眼科負責人把我的右眼用夾子撐開,蒙了一層類似塑料薄膜的東西,然後就感覺到針頭紮進我眼睛裏,但是不疼,因為之前打了麻藥,大概三五分鍾就結束了。

做完手術後,我馬上覺得我的右眼由正常視力變為眼前有一團黑霧。

有氣體在我的眼球裏,是會導致視力下降的,這是正常的。當時視力下降到視力表的任何一行我都看不清。後來經過測試,我的右眼矯正視力是 0.04,就跟瞎了差不多。形容起來就像戴了一個眼鏡,但鏡片是一片磨砂玻璃,我有光感,知道天黑了、天亮了,但是什麽都看不清。

大概過了兩周,我的眼睛越來越疼,還伴隨著刺痛,疼到我晚上睡不著覺。

我便又去了那家三甲醫院,找那位權威醫生複診,這個醫生用特別放鬆的口氣說,「你的眼睛絕對沒問題,馬上就好了,我看看。」

說著拿出他的高倍眼鏡看我的眼睛,突然驚恐失色地脫口而出說,「這個氣體有毒!得馬上抽出來!你的眼睛出血了!」

我很震驚,氣體怎麽會有毒?

接著權威大夫馬上叫車,把我帶到私立醫院。他在車上跟我說,「你眼睛懸了。」

我都蒙了,不知道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

到了私立醫院,權威醫生把之前打到我眼睛裏的氣體抽出來,又打進去了空氣,他讓我兩天之後再找他來看。

我仍然覺得眼睛疼,疼到我彎下身,胳膊用點力撿一個東西,都覺得我眼睛連帶著疼疼的。如果手臂一用力,眼睛就會疼痛,那眼睛已經非常脆弱了。

權威醫生是我的主診醫生,我自然之後都不會再相信他了。我就趕緊打車去北大人民醫院,盡快掛號,能掛上哪個專家,就掛哪個專家。我記得非常清楚,我那天掛到的專家就是陶勇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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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 or 惡魔?

可能有些人會覺得陶勇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因為在 2020 年 1 月 20 日,一則暴力傷醫事件的新聞登上了熱搜,而陶勇大夫就是這個事件的主人公。當時有一個不滿意治療效果的患者家屬把陶勇砍成重傷二級,他兩周後才得以脫離生命危險。

當然範曉蕾找到陶勇大夫的時候,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當時的陶勇大夫是一位非常年輕的眼科副主任醫師,並不出名,但是他那一次的做法和說過的話,卻讓範曉蕾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陶勇醫生看到我眼底的檢查狀況,告訴我,他做了這麽多年治療。從未見過治療前視力是 0.8,打了一針後一下變瞎了的案例。他給的治療方案也是往眼睛裏打一針。我是拒絕的,完全不相信他,醫療行業跟其他行業一樣,你不能要求每個醫生都是聖人。

陶勇大夫說,「你今天不聽醫生的話,以後會後悔的。」但我覺得這句話很諷刺,因為我之前就是完全的信任了一個權威醫生的話,現在真是無比後悔。

我又想,萬一陶勇說的是真的怎麽辦?我是不是又放棄了一個挽救自己眼睛的機會?

我在診室外猶豫了大概一兩個小時,想到他也沒必要非去治療另一個大夫那治壞的病人,對他沒什麽好處。其實後來,我去了很多醫院麵診,都遭到了拒絕,很多醫生一聽說我的病是被那位權威醫生治壞的,他們覺得權威醫生太出名了,而陶勇是唯一一位給我治療的醫生。

所以後來我才發現,陶勇當時挽留我,並且願意給我治療,真的是他能力範圍內最大的善意了。

陶勇給我打的是激素,基本上是死馬當活馬醫,他說,「能治療的方法都給你用上了,就這樣了。」

我當時完全絕望,跟陶勇說,「我博士畢業,才剛參加工作。」

陶勇告訴我兩個故事,第一個是他有一個病人在煤礦工作時被炸瞎了雙眼,後來照樣開公司當老板。第二個是另一個病人眼睛受傷之後,治療效果能達到 0.5左右,能生活,但是他放棄了,靠父母養著。

陶勇說,「所以,範曉蕾,你的人生不取決於你的右眼。」

但是我當時沒思考這句話是對是錯,他怎樣安慰都不起作用。



■ 圖 / 陶勇當年給範曉蕾的門診處方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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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希望在哪裏?

其實單眼失明的時候,我才剛剛入職北京大學,當時北京大學中文係有一個非升即走的規定,意思是,我需要經曆一個 6 年的教學科研考核,如果考核不達標,就會被解聘,所以我身體和心理都遭受到重創的那個時期,剛好和考核期重合。

看著所有身邊的人都卯足勁兒地做教學和學術研究,而且這些工作都是非常費眼的,我倍感壓力。在用眼過度的影響下,我的眼睛開始出現各種意想不到的狀況。

我單眼失明後,看東西變得非常別扭。明明原來兩隻眼睛都能看到,忽然我的右眼眼前的眼睛鏡片變成了一個磨砂玻璃,每次看到我心裏都非常的難受的,它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的右眼看不見了,我的人生從此都是這樣了。

醫生跟我說,「你的左眼會比一般人要累,視力壽命可能比正常人要短。」

的確,後來的一段時間,我的雙眼都會出現各種奇奇怪怪的狀況。

有一天我走在北大東門那邊,太陽光特別強烈,走著走著,我忽然覺得雙眼前白花花一片,什麽都看不見了。我就停下來閉目養神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發現又能看見了,就繼續走。

右眼失明後,一過性失明的症狀一直伴隨我到現在。一過性失明是供血不足造成的,有大概有一秒鍾左右的眼前一黑。

有一次我在北大給學生上課,晚上 7 點,全班大概 100 多人。我站在講台上,在半個小時之內密集性地出現眼睛一黑一黑的情況。當時我很緊張,不敢看學生,隻能低著頭看教案,心裏嚇得不行,覺得大概要完蛋了。

學生說後來說,他們看著老師結結實實地摔在了講台上暈倒了。我的左腦勺現在還有一個大包,是當時摔出來的。

學生馬上叫了急診,把我送到醫院檢查,醫生說大概就是身體比較虛弱,加上驚恐無比,因為我心裏無比恐懼就暈倒了。

而且,我左側的頭尤其疼,因為我主要用左眼工作,帶動我左側的頭部都特別的疲勞。所以為了減輕疲勞,晚上七八點以後我都不工作,因為那個時候就沒有自然光了,燈光又有頻閃,對眼睛不好,所以我晚上睡得比較早,但是幾乎每天晚上我都會半夜醒來三五回。

我清晰地記得每天晚上醒來,我都要象征性去一趟洗手間,看看衛生間牆磚上的縫隙用右眼能不能看清。但每天都沒多少進步。

而早上醒來睜開眼,我會想,太好了,我左眼今天還能看到。

但是我當時沒有鬧,我是比較理性的一個人。那麽多眼科大夫告訴我,正常情況下你的治療是零風險,不會有任何問題。我一定要弄清楚這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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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真相

在這之後,2015 年的 10 月和 11 月,範曉蕾前往了多家三甲醫院進行檢查,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和協和醫院對她的右眼診斷均為「中毒性視網膜病變」,同仁醫院診斷為「右視網膜脫離 C3F8 眼內注射術後缺血性右視神經病變」,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診斷為「右眼急性氣體致中毒性視網膜病變」。也就是說,醫院的檢查結果都指向範曉蕾的右眼失明是有毒氣體所致。

經過診斷,被注入到範曉蕾右眼的氣體為「八氟丙烷」,這種氣體其實經常用於醫療,醫用的八氟丙烷其實對人體沒有什麽傷害,會被人體自然吸收。

那麽,被注入範曉蕾右眼的有毒物質到底是什麽呢?它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醫院裏,並且被注入到範曉蕾的右眼中呢?



■ 圖 / 範曉蕾的診斷證明

已經有那麽多權威的三甲醫院給我開了同一份診斷證明,說醫院用的產品有問題,於是我決定收集證據,但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首先我第一個懷疑的是這個產品的生產商有問題,生產了不合格的醫療品。

我跑到私立醫院找給我注射氣體的院長要一個證明,想知道注射的氣體是哪個廠家生產的。私立醫院的院長猶豫了一下,還是給我開了證明,上麵寫著某某廠家生產的信息。

我按照他手寫的證明去網上檢索。結果我發現,這個產家隻能生產工業品。並且在它的網頁上寫明它的八氟丙烷是用於電氣焊接的保護氣。

我查了八氟丙烷的工業品和醫用品的區別,在國家標準下,工業用的八氟丙烷是允許含有劇毒物質氟化氫的。氟化氫是一個劇毒物質,具有強烈的腐蝕性。醫用的八氟丙烷裏,不允許含有任何有毒物質,這就是工業品和醫用品八氟丙烷的差別。

我眼睛注射八氟丙烷工業品的生產廠家,出了一份這瓶產品的出廠檢測報告,寫明它們這個產品裏含有氟化氫不超過 5%,也就是它必然含有氟化氫這種劇毒物質。



■ 圖 / 生產廠家出具的產品出廠檢測報告

經過範曉蕾的調查,她發現被注入她右眼的並不是不合格的醫療氣體,而本身就是工業氣體,因為私立醫院所用的八氟丙烷的生產商,就是一家生產工業氣體的生產商,根本沒有生產醫療氣體的資質,於是範曉蕾開始懷疑,是私立醫院不合規地進購了工業氣體。

她起初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猜測,因為這個行為實在是太冒險了,她覺得可能是別的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但是在 2016 年 3 月,範曉蕾去海澱食藥監行政舉報了私立醫院使用工業品給人體注射,海澱食藥監的調查結果讓她倍感震驚,這家私立醫院所用的八氟丙烷確實是沒有在國家食藥監注冊過的產品,它的的確確就是一個工業品。

那麽在這個令人震驚的真相背後,私立醫院為什麽會冒著巨大的風險把工業氣體注射到患者體內呢?

這個事我是完全難以置信的,當時海澱食藥監的辦案人員也無法相信,給看我病的所有大夫也說絕對不可能有這麽可怕的事。

我猜測過私立醫院為什麽會用工業氣體,根據我的調查,同一種化學品,工業品的價格是醫用品價格的 1 / 50。但是他收取我的治療費用一分也不會少,這當中的利潤非常高。

我後來去了私立醫院至少三回,目的都是取證。當然,我表現出來想跟醫院一起聯合告廠家,於是我問私立醫院負責人,「你們為什麽不用醫用的品牌的八氟丙烷?」,沒想到他們的投資人就無意間說,「因為醫用的貴,所以我們不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特別驚訝,沒想到他竟然能夠這麽坦誠地承認這件事。

誰都可以犯錯,我允許,但我不會想到,一個醫生,一定要拿菜刀給病人做手術。

我必須非常冷靜,證據沒有取完,我是不會發脾氣的。

私立醫院的眼科主任執行治療的大夫說,「我 07 年開始,就一直用這種產品。」。

他的意思是,一直都沒出過事,但我推測,工業品用到人身上不是 100% 出事,因為我後來查的案例中發現,一些醫院曾因為用工業氧代替醫用氧用給病人治療被處罰,在這些案例中,病人不是個個都出事的,所以我猜測私立醫院是在賭。

後來海澱食藥監查明,私立醫院進購八氟丙烷的過程其實經手了兩家銷售商,而不是從工業氣體生產商直接進購。而這兩家銷售商,統統沒有醫療產品的注冊證書。但是,《醫療器械監督管理條例》第四十五條規定,醫療器械經營企業、使用單位應當從具備合法資質的醫療器械、生產經營企業進購醫療器械。進購時應當查驗供貨者的資質和醫療器械的合格證明文件。

範曉蕾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非常氣憤,她認為,如果醫院的進購流程符合法律程序,她的右眼不應該會失明。

範曉蕾想到了最初給他安排治療的三甲醫院的權威醫生,也就是這家私立醫院的名譽院長,她想去找權威醫生問清楚,他對這一切是否知情。

我當時很生氣,就去問了權威大夫,向他討一個說法。

錄音證據:

權威醫生:我憑一片赤誠給你治病,最後落成這個結果。我不知道,我可以對上帝發誓。

範曉蕾母親:是你把我們帶到私立醫院,用了工業用氣!

權威醫生:我們對天發誓。

範曉蕾母親:我們敢,你敢嗎?

權威醫生:你讀了六年的博士,連良心都沒讀出來。我一點理都沒有虧過。

在範曉蕾找三甲醫院的權威大夫討說法的過程中,權威大夫否認了自己在整個治療過程中的過錯,他的意思是,他對這件事並不知情,自己也是出於好意。

其實在那段時間,範曉蕾跑了很多家機構,錄下了很多錄音證據文檔,每段文檔都長達一兩個小時,而整理錄音的過程對範曉蕾來說是非常煎熬的,她必須一遍又一遍地回顧自己右眼失明的經過,卻沒有人因此向她道歉過,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應該最終對此負責。

在整理好證據之後,範曉蕾通過一位同事,認識了她後來的代理人,法律人卓小勤。卓小勤是中國政法大學的退休教師,專攻醫療方麵的案子。他在接手案子看過證據之後,覺得範曉蕾的案件的案情非常簡單,證據充足,預測這是個非常好打的官司。

2018 年 8 月,我到海澱法院起訴,要求民事賠償,把和事件有關的三甲醫院、私立醫院、兩家工業品經銷商和一家工業品生產商一起告上了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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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三年半

卓小勤是我從小就知道的知名的醫療官司的法律人,他代理過很多非常著名的案件,比方說「天使之死」是一個殺醫案件,以及「眼球丟失案件」,還有「北京大學王建國教授的夫人在北大醫院死亡」的案件。

卓老師接手我案子時說,這個案子的後果並不是他遇到的醫療案件當中結果最嚴重的,最嚴重的是死亡或終身癱瘓,單眼失明傷殘等級大概就是 7~8 級。

但是,這個案件的性質是他遇到的醫療案件當中最惡劣的,因為大部分案件中,醫生做手術導致患者肺栓塞死亡也好,終身截癱也好,都是醫生不小心造成的。然而醫生給患者注射工業品是帶有主觀故意傾向的,在醫療案件中極其罕見。所以卓老師認為我這個案件適用於《侵權責任法》第四十七條的懲罰性賠償。

《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四十七條規定,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造成他人死亡或健康嚴重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也就是說,也就是說,隻要法院認可被告違反了這一條法律,就代表被告對範曉蕾的傷害帶有主觀故意,屬於明知故犯。除了基礎的賠償金以外,被告還需要向受害者支付一定的懲罰性賠償金。

範曉蕾在最初的訴訟請求中要求判被告方連帶賠償現有損失 50000 元,包括醫療費、營養費、傷殘賠償金等費用,並請求被告向她支付懲罰性賠償 150000 元。

這個賠償金額隻是在傷殘鑒定前臨時的訴訟請求,按照流程,應當先司法鑒定出醫院確實存在醫療過失,然後再進行傷殘鑒定。因為如果醫療損害鑒定醫方沒有責任,傷殘鑒定就沒有必要提起。範曉蕾和代理人原訂在傷殘鑒定結果出來後,根據結果變更訴訟請求。

在確定了這些之後,範曉蕾的醫療訴訟案件於 2016 年 8 月在北京市海澱區人民法院立案,而等待她的,是長達三年半的反複庭審,這個過程讓她覺得備受煎熬。

我這個官司有 5 個被告,導致我們的每次開庭時間往往很長。

2016 年 8 月起訴以後,開庭了至少 7 次,大概每年一兩次。

每次開庭的氛圍非常緊張和壓抑,產品的生產商和銷售商在法庭上的陳詞都相對比較溫和,但私立醫院的人說話非常理直氣壯,覺得自己毫無過錯。

私立醫院直接在法庭上說,「原告患者的矯正視力在治療前就不足 0.1」,但治療前的病曆上,明明寫著我雙眼的矯正視力都是 0.8。

私立醫院在法庭上的說辭是,他們被工業品銷售商的資質騙了,不小心進購了工業品。

但是工業品銷售商提供給私立醫院的所有的資質,都證明他們是一個經營工業品、危險化學品的銷售商,產品包裝就能顯示它是一個工業品。

後來,私立醫院也確實拿不出什麽證據來,感覺是硬搬證據來證明自己無過錯。

私立醫院後來在法庭上提供了一份他們跟工業品銷售商之間的對話錄音,想證明工業品銷售商當時把工業用的八氟丙烷賣給他們的時候,是把工業品當成醫療用品來賣的,想說明銷售商也應該承擔明知故犯的責任。

錄音證據:

銷售商負責人:您要如果走正規氣體肯定得漲價。

私立醫院負責人:這個證件不齊啊,好多事不好辦。

銷售商負責人:是。

私立醫院負責人:不出事沒事,一出事就是事兒了。

私立醫院負責人:這個沒有醫療用氣啊。

銷售商負責人:是啊,我們沒有醫療用氣。

這段錄音其實並沒有證明什麽對醫院有利的地方。錄音當中重點的是最後一句是「我們沒有用醫療用氣。」還有更前麵銷售商說的,「走正規氣體肯定得漲價。」這兩句話反而證明了我的推測,也就是說醫院為了節省成本才不用醫療用氣的,而他們明明知道這本身就不是醫療用氣,也是帶有主觀故意性的。

這段錄音證明給我的感覺是,私立醫院可能已經有些放棄了,他們知道必然會承擔責任,所以想用這個錄音來證明銷售商也是明知故犯,那麽就設法讓工業品銷售商也承擔連帶責任。

最終法院查明,工業品銷售商既沒有銷售醫用八氟丙烷的資質,也沒有銷售工業八氟丙烷的資質。

而讓我覺得諷刺的,是 2018 年在法庭庭審當中,我當庭表示三甲醫院也應該向我道歉,然後三甲醫院的代理人當庭就喊出來,「你是誰,我憑什麽向你道歉?」

反而是工業品的銷售商家的生產商對我的態度非常好,生產商是唯一一個在庭審上表示,「我們對原告患者所經曆的這種不幸深表同情。」

在三年半的庭審中,五家被告其實一直在堅持自己最初的主張。

私立醫院依然認為他們的行為是毫無過錯的,盡管承認使用了工業品進行注射,但是他們認為範曉蕾右眼的傷殘是自身疾病造成的,所以他們不承擔任何賠償責任。

三甲醫院認為,權威醫生把範曉蕾安排到自己坐診的私立醫院是出於好心,並不是為了牟利,他們毫無過錯。

兩個工業品的銷售商認為,他們確實把涉案的八氟丙烷進行了售賣,但是他們的售賣行為跟原告的傷殘之間沒有直接因果關係,他們的代理人在法庭上說了一句話,「如果說醫院硬要拿菜刀做手術,不能把責任賴到賣菜刀的人身上。」

工業品生產商認為,他們的確隻能生產工業品,八氟丙烷的外包裝有明確的指示說明它是工業品,所以是私立醫院在知情的情況下,故意將產品用在患者身上,這個行為與他們無關。

所以說,五家被告沒有一家承認自己是有過錯、應該承擔一定責任的。

這讓範曉蕾的心裏覺得非常難受,她不應該這麽不明不白地失去右眼,在幾次開庭的過程中,每次聽到幾個被告互相推脫責任的話,她都感覺心像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了,壓得她喘不過氣。

每當經曆這麽一輪開庭的時候,我第二天早上都會不想起床,因為一旦起床麵對這個世界,我會進入壓抑中,這種狀態會在開庭之後持續至少一周。

同學老師以及家裏人形容我性情大變。以前我是非常安靜順從的人,忽然變得很容易發脾氣,特別是對家裏人。

我記得有一天早上,我媽媽給我做的飯菜不可口,我就摔了筷子不吃,對媽媽大發脾氣說,「為什麽我都這麽難受了,你還給我做這麽難吃的飯?你們不想讓我活了嗎?」把我家裏人都嚇得不輕。但我真正其實想發泄的對象是醫生,而他們不在我麵前。我非常愧對於我的家人。

其實法院開庭的時候,碰到了很多醫療事故案件的家屬。我跟其他醫療事故案件的受害人或受害人的家屬聊天,他們都提到了類似的反應。

在進行司法訴訟的同時,我更重要的任務是通過科研教學的考核,隻有通過,才能保住這份工作。

我這時才發現,一旦我開始寫論文看文獻,可以忘掉全部不開心的事,所以我特別理解一句話——你熱愛的事情可以救你的命。

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一個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我會永遠沉浸在種種痛苦中無法自拔。

在經曆了三年的反複開庭帶來的壓力之後,範曉蕾的案子,終於在2019年的 12月18日,進行了最後一次一審開庭。

而在這次開庭的半年前,私立醫院申請了司法鑒定,鑒定私立醫院的醫療過錯,範曉蕾期望的是,判定私立醫院全責,這個鑒定意見對本案的最終判決很重要,是人民法院審理醫療損害責任糾紛案件的關鍵證據,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範曉蕾能拿到的賠償金額,而在最後一次庭審上,首先就要討論醫療過錯的鑒定意見。

這次是法醫做出司法鑒定以後被要求的唯一一次出庭。

法醫給出的鑒定結果是,我的右眼傷殘,主要原因為私立醫院使用了不合規的醫療用品,次要原因為我疾病的自然轉歸,也就是原發疾病視網膜脫離就造成的視力下降。

我和我的代理人是不同意法醫的鑒定結論的,法醫的鑒定結論和幾家三甲醫院的頂級大夫的結論是不一致的。

之前北醫三院的眼科主任,看了我的病曆以後說,按照我治療時的病情看,治療後的視力根本就不會減退。同仁醫院和協和醫院的診斷也是「中毒性視網膜病變」。所謂的毒性來自哪裏?就是來自給我注射的氣體。

所以我和我的代理人認為,我右眼的傷殘完全是由於私立醫院使用的工業品有毒造成的。

我的代理人卓老師當庭問司法鑒定機構的法醫,「你的司法鑒定結果為什麽跟頂級的眼科大夫不一樣?依據是什麽?」

法醫說,「我的鑒定是獨立的,視網膜脫離可以造成患者視力下降,文獻數不勝數。」

這個結論其實是必須要有文獻依據的,但是法醫沒有給出任何一個具體的文獻依據。法醫為什麽隻給出了一個鑒定結論,卻沒有給出任何文獻的科學依據,我也不知道。

司法鑒定結是很重要的,它直接決定了如何認定私立醫院診療行為的過錯責任。如果鑒定他們不是全責,會降低私立醫院的賠償責任,所以我們當時就向法院提交了一個重新司法過錯鑒定的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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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決結果

同時,在這次庭審上,範曉蕾提出了醫療過失鑒定和後續打算進行的傷殘鑒定的申請。按照範曉蕾的預期,庭審之後她會先收到法院同意傷殘鑒定的函,以及再一次進行醫療過失鑒定的通知。

但是,在等待了 4 個月之後,範曉蕾卻直接等來了判決書。

這意味著,範曉蕾的案子結案了,而且這次的判決結果很可能直接參考並采納了之前她不認可的醫療鑒定建議。

範曉蕾的代理人卓小勤在知道了這件事之後也很意外,他和範曉蕾一樣都沒有預料到法院會這麽快結案。他們其實還在等待再一次開庭。

在帶著沉重的心情打開判決書之後,範曉蕾看到了判決結果。

法院認為,涉案三甲醫院對範曉蕾所實施的醫療行為並無過錯,所以不承擔責任。涉案的工業氣體生產商取得了八氟丙烷的生產資質和經營資質,且根據《危險化學品安全管理條例》第三十八條規定,對於一般危險化學品的購買並無限製,因此生產商對於八氟丙烷的銷售行為並無過錯,不承擔責任。

而涉案私立醫院的醫療行為已構成對範曉蕾生命權、健康權的侵害,私立醫院應該對範曉蕾的損害後果承擔全部責任。兩家工業品銷售商在未取得八氟丙烷氣體經營許可的情況下銷售該氣體,同樣存在過錯,與範曉蕾的損害結果間也有因果關係,所以兩家銷售商應該承擔連帶責任。

但是,即便私立醫院被判了全責,這次的判決隻判了私立醫院賠償範曉蕾營養費加精神撫慰金34000 元,傷殘賠償金等本次不作出判決,需要另案起訴,雖然判決把另案起訴的權利留給了範曉蕾,但是這也意味著, 範曉蕾需要花費更長的時間和更多的精力來為自己維權。而目前這個賠償數字結果與範曉蕾的預期相差甚遠。

在後續另案起訴的時候,範曉蕾會進行傷殘鑒定、三期評定和殘疾輔助器具的鑒定,現在範曉蕾和代理人有一個大概的預測,範曉蕾的傷殘可能會定在七級左右。

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於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解釋》中,對於人身損害賠償項目和標準做了詳細的規定,按照規定的公式計算,七級傷殘的基礎賠償金大概會在六十萬元以上,當然這個結果還有待判定。

而在判決中,最讓範曉蕾介意的其實並不是這些,而是對於她所主張的「懲罰性賠償」,法院不予支持。

《懲罰性賠償》的條例裏寫的是,「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造成他人死亡或健康嚴重損害。」這裏麵關鍵詞是「銷售」。但是我谘詢到很多法律界的人士都認為,病人去醫院接受治療是交了錢的,病人購買了醫院的醫療服務和醫療產品,這就是一個銷售行為。

沒有認定「懲罰性賠償」,就大大減輕了私立醫院的賠償責任。

我們國家的「懲罰性賠償」是規定得挺好的,用來懲罰醫院明知故犯的行為,但是懲罰性賠償在北京市的醫療案件當中很少有判例。

看到這個結果後我很絕望,我即將付出更多的代價去在這個案件中維權。

34000 元連我的醫藥費都不夠,光特效藥一針就300 元的,到目前為止我可能已經花了 50000 元以上了,更別說還有針灸的花費。加上司法訴訟所花費的錢,大概已經大幾十萬了。

既然用工業品和用醫療品治瞎患者所承擔的後果是一樣的,工業品又是醫療品價格的幾十分之一,醫院看到他們不需要承擔「懲罰性賠償」,很可能還是會繼續用工業品。

作為北大老師,我有很強的收集證據的能力,並且有條件接觸到法律或者醫療方麵的人脈,即便這樣我維權都這麽難,我的官司打了 8 年還沒有結束,那麽一般的老百姓如果遇到同樣的事件該怎麽解決?

當然這些年讓我感覺最慶幸的是,我最終還是通過了北大非升即走的長聘考核,並入選了國家級青年人才。

我做到了這一切的事情之後,才體會到,原來陶勇 15 年跟我說的那句「你的人生不取決於你的右眼」是有真理的。



■ 圖 / 陶勇醫生給範曉蕾的留言

拿到判決書以後的下午,我在跟朋友吃飯的時候,忽然刷手機看到「朝陽醫院的陶勇醫生被砍了,是血淋淋的醫鬧事件。」

我當時特別震驚,曾盡過他最大善意挽救我的醫生被砍傷了,以後他還怎麽救人?

諷刺的是,我去年查到,給我注入有毒氣體的私立醫院,居然升級為醫保定點機構了,而當年給我注射工業品的醫生,升級為另外一個更知名的私立醫院的副院長了。

如今,我對去醫院看病仍然有後怕,感覺像是擊鼓傳花式的碰運氣。

-7-

看不到盡頭的維權之路

2020 年 1 月,我提交了上訴狀,同時也收到了法院的另外一份快遞,是私立醫院的上訴狀。私立醫院仍然認為,我右眼的失明是我視網膜脫落這個疾病導致的,跟他們的醫療行為沒有關係,所以不想承擔任何責任。

所以,我到現在都沒有拿到私立醫院給我的任何賠償金,後來也再沒有收到法院的任何通知了。

一開始我認為這隻是一個民事案件,但是後來向北大法學院的教授以及知名的刑事訴訟律師了解到,這個案子是一個刑事案件,私立醫院的行為觸犯了《刑法》第一百四十五條,銷售不符合標準的醫用器材罪,所以我決定對私立醫院進行刑事控告。賠償金是其次的,我現在的訴求是醫院承擔刑事責任。

我右眼失明前和失明後,從外觀上看沒有變化,但是我看這個世界已經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 圖 / 範曉蕾去派出所進行刑事追責

雖然說醫療糾紛方麵的案件在整個民事案件中占比不大,但是卻牽扯著我們每一個人的神經,因為它關乎到我們每個人的權益。

其實,這不是範曉蕾第一次接受采訪,在之前接受的一些采訪的評論區裏,有不少的人都分享了自己的醫療糾紛維權故事,而範曉蕾的故事展現在大家眼前後,似乎提供給了一個交流和發泄的平台。

2022 年全國醫療損害責任糾紛案件大數據報告顯示,在 2022 年的二審醫療損害責任糾紛案件中,患方上訴案件占比 46.10%,二審中的爭議焦點,主要都是集中在醫方診療行為的過錯及原因、賠償項目及計算標準、鑒定意見異議這三個方麵,三者共占比 81.34%。

的確,由於我們國家一直在加大普法力度,近幾年出現了很多像範曉蕾這樣的訴訟當事人,他們有著非常強的法律意識和維權意識,這裏麵也有越來越多的訴訟當事人對法律程序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這就讓很多困境暴露了出來。

因為醫療案件首先是醫學問題,其次才是法律問題,專業性是非常強的,所以很多普通人,都無法對醫療行為是否存在過錯,以及因果關係作出準確判斷。甚至是很多非醫學背景的律師們和法官們,都無法把事實判斷得很準確,所以在醫療糾紛案件的庭審中,存在很多的爭議和不滿。

我們或許,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