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何國勝
4.58萬元，是一張假出生醫學證明在中介口中的售價。
正常情況下，出生醫學證明是每個孩子出世擁有的第一個證件，也是唯一能證明孩子身份的證件。它不用高價購買，而是醫院正常出具。
可有些孩子，因為被拐賣、送養、抱養，無法正常擁有出生證，於是催生了販賣出生醫學證明的灰產。
6月初，打拐誌願者上官正義在短視頻平台發現一名聲稱可以辦理出生醫學證明、從而解決“非法”孩子上戶問題的中介。他在詳細了解後發現，該中介以辦理出生證為業，一張證售價45800元，並聲稱可以做到出生證、分娩記錄、病曆和疫苗本一條龍服務。
該中介的朋友圈中，滿是他用來做廣告和炫耀的上戶成功案例。本以為此人隻是騙子一個，但記者和上官正義通過核實中介發出來的案例後發現，這些出生證的確成功在各地上戶。
根據其朋友圈的內容，南風窗記者粗略統計發現，該中介發出的成功案例已涉及重慶、四川、浙江、江蘇、山東、北京、河北、河南、湖北、安徽、雲南等22個省市地區的61個孩子。
這些出生證背後的孩子為什麽必須通過非法方式辦理出生證？這些被售賣的出生證是真是假？他們如何在各地成功上戶？
假證上了真戶口
最初接觸到辦理出生醫學證明的中介時，上官正義以為這是騙子。但之後的事實證明，他不是騙子，也沒有吹牛。他們辦出來的出生證，的確幫助客戶成功上了戶口。
2023年2月13日，該中介在朋友圈發了一條用他們的出生證成功上戶的信息。來找他辦證的是黃女士，江西人，說自己孩子是抱養的。
據中介提供的截圖顯示，上戶過程順利，黃女士給中介發消息說：“上好了，太厲害了，什麽都沒問。”
黃女士與中介的聊天記錄
為核實這一信息和證件的真假，2023年7月4日，南風窗記者和上官正義到江西核查。通過中介發出的截圖信息查詢得知，上述黃女士所在地為江西省撫州市樂安縣，其丈夫萬某所在地為撫州市臨川區。因上述出生證所牽涉的孩子姓萬，記者先到撫州臨川區荊公派出所核實。
記者以舉報人身份向荊公派出所提供了黃某所辦出生證信息，民警查詢後告訴記者，孩子並不在父親萬某戶下，而在其母親黃某戶下。隨後，記者又驅車趕往黃某所在的樂安縣鼇溪鎮。鼇溪鎮派出所民警通過係統查詢發現，孩子確實在黃某戶下，姓名、出生日期和出生地跟記者從中介那裏得到的信息一致。
這說明，假證的確上了真戶口。
民警表示他們稍後會向戶籍民警核實出生證的真假，再向我們了解具體情況。但截至發稿，記者和上官正義未接到該派出所電話或其他反饋。
在此之前，上官正義還去過杭州和江蘇海安市核實過中介售賣的出生證能否成功上戶，答案都是可以。上官正義說，這兩個城市是他特意選的，杭州是因為他以為大城市上戶嚴格，很難通過“假證”上戶。海安市的是對龍鳳胎，龍鳳胎不那麽常見，上戶時民警或許會多看幾眼。
但這兩個地方都被他確認成功上戶。2023年6月19日，上官正義到杭州市拱墅區祥符派出所核實到中介發出來的一個名為金某彤的孩子已成功上戶。他對記者表示，所內民警通過係統查詢，證實情況屬實。
海安市城南派出所也確認那對龍鳳胎已上戶，並稱已經采了龍鳳胎的血樣，將DNA上傳至全國打拐DNA數據庫中進行比對。
出生證、病曆，一條龍服務
這一切起因於2023年6月，上官正義在短視頻平台看到一個自稱能為抱養孩子辦理出生醫學證明的人。
在調查中，南風窗記者聯係上辦證中介，詢問他是否可以辦理出生證以及費用等問題。
對方表示，不僅能辦出生證，還能辦孩子母親的分娩記錄、出院小結、孩子疫苗本等，提供一條龍服務，45800元。這些都由他們指定的醫院——石家莊第一醫院開具。他還讓記者看一下他朋友圈中成功上戶的案例，基本都是抱養的孩子。
假出生證辦理的流程是，先提供孩子信息及父母身份證正反麵照片，實名手機號，再由他們去建檔辦理。中介告訴記者，證件2-4天就能辦好，辦好後統一快遞寄送。其還強調，出生證明和相關病曆等都是醫院存檔好的，全國聯網，可以放心。若要辦，先收取一半費用作為定金，待出生證辦妥後拍照給客戶，再收取尾款。
通過翻查中介朋友圈，記者發現目前能看到他最早在朋友圈發“成功案例”的時間是2020年。但中介說，他們做這個已經8年，在業內很有口碑。
統計中介朋友圈截圖中能看清楚金額的交易，約有200萬元。此外，他發到朋友圈裏成功上戶的案例涉及20多個省份，60多個孩子。
中介朋友圈截圖
“但這隻是能看到的，不知道還有多少是他沒有發出來的”。上官正義說，一個被買賣的出生證背後，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花錢買出生醫學證明的人，孩子肯定是不合法的，要麽是買來的，要麽是非法抱養、送養的。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不用花費4萬多去買出生證，而是在醫院免費辦理。”
假證為何能上真戶口？
買來的出生證卻能正常上戶，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按照中介的說法，他們賣出的出生證和病曆都是由石家莊第一醫院出具的。記者核實到的案例中，出生證上寫的醫療機構也是石家莊第一醫院。但石家莊第一醫院對這些都予以否認。該醫院現名為石家莊人民醫院（為方便起見，以下仍稱石家莊第一醫院），是三級甲等綜合醫院，也是河北醫科大學附屬醫院。
病曆
中介發出來的一份產婦住院病曆中，有石家莊第一醫院產科王姓醫生的簽名。上官正義找到她之後，告訴她網上有人販賣出生證明和分娩記錄，上麵醫生簽名處寫著她的名字。
上官正義提供的一份錄音顯示，王醫生回複說，不可能。
上述錄音顯示，王醫生看過材料後表示，病曆是假的。她說，他們醫院的科室名字沒有像這份病曆上寫的那樣叫婦產科的，婦科是婦科，產科是產科。而且，他們醫院的病案號並非如上述病曆所顯示的07開頭。
病曆
王醫生還表示，她自己在短視頻平台上也有賬號，就叫產科醫生王某某，她猜測這些辦假出生證和病曆的人可能就此冒用了自己的信息。
另一份上官正義提供的、關於石家莊第一醫院醫務科的錄音顯示，醫務科工作人員看過病曆和假出生證後也表示這些出生證可能是假的。並說作為公立醫院不會做販賣出生證的事情，但具體情況需要向上級匯報後再做判斷。
上官正義告訴記者，當時，他加了醫務科一個工作人員的微信，發了一些出生證和病曆的照片給她，隔了一會她回消息：查了，是假的。
各地衛健委是出生證的管理和派發單位，每年由其將出生證下發給各醫院。而且出生證都有各自編號。據了解，哪個醫院領走了哪個號段，衛健委有登記。
上官正義介紹，此前在杭州祥符派出所看到的金某彤假出生證編號為V130*****。根據出生證編號規則，字母代表年份，後兩位數字代表省級行政區劃代碼。V代表2021年，13代表河北省。所以從出生證編號來看，這個出生證屬於河北省。
杭州祥符派出所核實的案例
為此，上官正義表示，他前往了河北省衛健委方麵谘詢，錄音中，河北衛健委表示，經他們核查比對，係統中沒有被賣出的那些出生證，所以基本判定那些被中介售賣的為假出生證。
他們還表示，目前已讓石家莊第一醫院報警，石家莊長安區刑偵方麵目前已經著手核實調查這些被販賣的出生證。河北衛健委目前主要就是配合公安部門，盡快偵破案件，打掉犯罪團夥。
此外，南風窗記者注意到，河北衛健委官方微信在7月15日刊文稱，近日，省衛生健康委在石家莊市召開全省出生醫學證明管理工作會議，總結全省出生醫學證明管理工作取得的成效，分析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安排部署今後一個時期重點工作。
文章提到，會議邀請國家有關專家進行專題講座，邀請打拐誌願者上官正義進行警示教育。
出生證規範仍待完善
截至目前，案件仍未調查完成。不過，值得追問的是，如果上述出生證明是徹底的假證，如何能在全國多地成功上戶？
實際上，出生證變造買賣早已不是新鮮事。上官正義告訴記者，他從2013年就開始舉報買賣出生證的灰產，一直到現在沒停過。每年他都在舉報，打掉一家，又冒出新的一家。
公開信息中，2015年以來，多家媒體報道了出生證販賣事件。央視新聞在2014年和2015年接連報道過買賣出生醫學證明的現象。此後每年都有類似新聞報道。上官正義告訴記者，縱觀此類犯罪，一個較為明顯的特點是：醫院等內部人員勾結社會中介，為了斂財鋌而走險。
客戶通過中介上戶成功後，還會介紹別人來辦
像此前較為轟動的商丘婦幼保健院4885張出生證被盜一案，最後發現是醫院員工監守自盜。湖南隆回縣衛計局公共股科員劉鑫，利用手中職權便利，盜用該縣德銘醫院上繳衛計局封存的老公章，開具嬰兒《出生醫學證明》。這種內部人員問題使真證套用假信息，加大了公安機關的辨別難度。
同時，出生證目前仍未完全實現出生醫學證明在各地可以在線核驗、出生醫學信息共享複用，使很多假證件有可乘之機。
據民主與法製時報2016年9月25日一篇報道，2014年之前，公安機關對假證沒有辨別能力。2014年後，第五版出生證啟用，公安機關開始采用向醫院發函確認真假的方式。但發函具有滯後性，而且不是每個醫院都願意回函。
報道截圖
據了解，除發函外，公安機關也配有專門的出生證檢測板，可幫助檢測偽造的假證，但那種被醫院內部人員賣出的出生證則無法檢測。
上官正義告訴記者，買賣出生證已是一種社會頑疾，有市場的需求，有管理的缺陷，就一定有類似現象發生，要想杜絕，需要多方的努力，健全機製，完善法治建設，加強內部人員的管理等。他建議衛健部門盡快建立針對全國性的出生醫學證明管理係統，以便異地跨省區核查。同時，將出生醫學證明管理係統與全國公安戶籍管理部門進行聯網，以便公安機關再登記入戶時進行基本信息查驗。
據上官正義，7月12日，河北方麵向他反饋，石家莊警方已對此案立案偵查。案件仍在進一步調查中。
對於種種未解的疑問，南風窗記者將持續關注。
中介7月13日還能聯係，仍在辦理假出生證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