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係列文章的第一篇,我們先從中國古代王朝的治亂循環講起。雖然世界上各種文明形態相異,但人類麵對的基本生存法則卻是相通的,比如新陳代謝、繁衍後代這些生物本能。古人雲"食色性也",男女婚配後自然要生兒育女。在古代缺乏有效避孕手段的情況下(現代激素避孕和無痛流產技術都是近幾百年才出現的),一個健康女性一生懷孕八九次實屬平常。現代考古學研究,古代嬰兒夭折率高達50%以上,八個孩子中能存活四個已屬萬幸。但即便如此,人口增長依然驚人:第一代夫妻二人,第二代四人,第三代八人...依此類推,在沒有外力幹預的情況下,人口差不多每30年就能翻一番。這與中國古代王朝初期的人口增長數據相吻合。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個世外桃源,從秦朝到東晉長達600年。即便假設最初隻有100人進入桃園,按照上述增長,陶淵明時桃園的人口將突破一億,與宋朝鼎盛時期的人口規模相當。顯然,再大的桃源也容納不下如此龐大的人口。
人口激增的直接後果是土地資源緊張。在古代農業技術停滯的背景下,單位土地產量很難有質的飛躍。當人口逼近土地承載極限時,社會結構必然發生劇變。杜甫"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詩句,正是這種困境的真實寫照。當矛盾積累到臨界點,大規模農民起義就會爆發,通過戰爭和饑荒等方式強行恢複人地平衡——這就是中國古代王朝周期性更替的根本原因。
如果將歐亞大陸上的各文明做個比較,我們會發現三種類型的衝突爆發形式。
第一種是中國式的"治亂循環"模式:大一統政權崩潰後,通過戰亂削減人口,然後開啟新的治世。在這個模式下,王朝初期人口少,土地多,民眾能夠安居樂業,多數人口是自由農。等到人口增長到接近土地生產極限的時候,多餘的人口就會無地可種,他們就會淪落為佃農,成為地主家的苦力,階級矛盾也就隨之產生了。當地主家的土地也被種滿時,更加多餘的人口就會無處可去,形成流民,社會治安變差,維穩費用增加,最終矛盾激化到不可收拾,全國性的農民起義爆發,人口在大規模的戰亂中迅速減少,直到大部分土地空出來,新的循環再次開啟。
第二種是西亞式的"持續征伐"模式:地理分割導致無法形成長期統一,各區域通過相互征戰來轉移人口壓力;這種環境下,某個區域的人口突破極限,無地可種的農民就會去鄰近的區域搶奪土地,鄰近的區域也采取類似的策略,向更遠的地方搶奪,於是國家間戰爭不斷,區域間相互征伐,人口則在戰爭中消耗到土地能夠維持的規模。
第三種是歐洲式的"緩慢增長"模式:惡劣的生存環境和頻發的瘟疫,使得人口增長極其緩慢。中世紀歐洲傳染病不斷,醫療技術極低,嬰兒死亡率極高。在這種環境下,東亞30年完成的人口增長他們卻需要300年。中世紀初的兩千萬人口,在缺醫少藥,疾病橫行的惡劣環境下,用了1000年才增長到中世紀末的1.5億。
我們關心的是中國,所以這一篇我們重點講一講第一種模式。
治世的到來:大一統王朝初期,剛剛結束了席卷中原的動蕩,舊時代的大部分人口已在殘酷的饑餓、戰爭和屠殺中喪生。據統計,漢末的人口下降比例高達驚人的90%,從桓靈時的五千萬急劇減少到三國時期的五百萬。稍好一些的動蕩,如兩漢之交、隋末和唐末,人口減少也高達70%左右。盡管戶籍統計缺失是一個因素,但這個數字中也蘊含著實實在在的非正常死亡。隨著新的大一統王朝的建立,百姓的生活逐漸恢複平靜,社會秩序得以重建。那些幸存下來的人民可以謂是幸運之輩。這是一個人少地多,社會還沒有內卷的時代。以古代中國的GDP結構來看,帝國中95%的人口是農民,而在王朝早期,自耕農則占絕大多數。王朝初期,隻要不碰到類似於隋煬帝那種極度暴虐且好大喜功的君主,百姓就能過上難得的幸福安康的小日子。
傳聞中國古代宮廷中,妃子每次被皇上寵幸之後,如果皇上不想懷上龍嗣,就會命令太監按摩妃子的恥骨部位排出精液。整體上來講,古代的百姓是沒有係統的避孕方法的。女性婚配以後,就產生了大約3年一次的自然受孕。一個健康的女性,一生受孕8-9次是正常的。古代的新生兒存活率非常低,沒有疫苗和抗生素的條件下,隻有約一半兒的子女能夠活到成年。假設一對夫妻哺育二兒二女。兒女成年後女性出嫁,男性娶妻,每個男性再平均有四個子女,這樣,第一代六個人,第二代就是12個人,之後每代人口都會翻一倍。
自耕農:王朝初期,尚有大量的荒地沒有開墾。新出生的人口可以開墾荒地。此時的社會矛盾不深,貧富差距也不大。隻要有足夠的土地種,大多數百姓都能做到安居樂業,而中華兒女最不缺的就是勤勞。中文裏幸福的福字,左邊是示補旁,右邊則是‘一口田’,有屬於自己的一口田,就是古代農民能夠想到的最幸福的事情。 這種幸福從治世延續到盛世初期,隨著人口的不斷增長,人們發現周圍的土地已經全都有了主人,再沒有新的荒地可以開墾,老生常談的土地兼並也就開始了。
治世的人口相對較少,人才相對稀缺,行業內部還沒有內卷,人才也比較容易出頭。隨著人口增長帶來稅收的穩定增加,物質生活的逐漸繁榮,社會有大量的新興機會等待挖掘。當然,政府官員和其家屬壟斷往往能夠以來資源獲得先機,但是平民也不是沒有機會。比如一些技術性的工作需要天賦和長期付出。從治世到盛世,恰恰重合於一個人從青少年到久負盛名的職業生涯,這時候是最容易創造財富神話的。 治世的政治一般比較清廉,這時內卷還沒有開始,貧富差距小,人們對物欲的追求也就相對較低。品質優秀的人更容易潔身自好,而不必處心積慮的追求名利。
盛世的到來:盛世與治世不同。盛世不是百姓的盛世,而是國家的盛世,這個時候往往經濟繁榮,文化昌盛,對外關係和諧。這時的人口已經接近飽和,稅收穩定,龐大的官僚階層保證了足夠的消費力。行業分工變得細化,各行各業都人才輩出,文化昌盛。
佃農:當人口接近飽和,家族中新增加的成年人口無法獲得新的耕種土地,不得不在家庭內部爭奪有限的土地資源。漸漸的,家族中相對弱勢的群體,往往是血緣關係較遠的人,如庶出的子女,會被從家族的土地上驅逐出去。這些失去了土地的勞動力為了生存,不得不去地主家,通過勞動換取食物,這樣,自由民淪落為佃農,土地兼並開始了。這時的地主,往往是官員和鄉紳家族。佃農在地主的土地上耕種,隻能換取溫飽,而多餘的糧食則成為地主的財富。中國兩千年的帝國史,基本是就是官僚階層依靠土地剝削下層民眾的曆史。
流民:更糟糕的是,這時人口依然在增加,佃農的工作機會也越來越內卷。當地主家再無多餘土地可供開墾,嚴峻的局麵就會出現。流民無固定土地,四處流離失所,成為一類無業人員。一些人能夠在流動中博取生存之道,成為民間藝人,從事唱戲、說書、賣藝等職業。這些人依附於達官顯貴,推動盛世文化的繁榮。然而,更多的流民生活困苦,不得不乞討為生。底層婦女常被迫流落風塵,男性則成為土匪強盜,搶劫為生。這種男盜女娼現象導致治安惡化,統治成本增加。
從盛世開始,官員的腐敗逐漸顯現。內卷是腐敗加劇的主要原因。貧富差距擴大,人才競爭愈演愈烈,大家都不得不為了生存不擇手段。人們開始競相犧牲道德,互相攻擊,黨同伐異,爾虞我詐成為常態。初期廉潔奉公的官員漸被新一代貪汙官員所取代。整體道德水平的下滑,從底層逐漸蔓延至上層,甚至皇帝身邊的大臣也開始腐化。這個過程,在乾隆朝後期的政治中尤其明顯。曆史上往往把唐朝和清朝的衰落歸咎於唐玄宗和清高宗的個人因素,但是如果仔細研究這兩段曆史,則會發現這種官員的集體淪落,是從下往上逐漸侵蝕的,乾隆朝後期政治的一條主線,就是以和珅為代表的墮落官員和以劉墉,王傑,朱珪為代表的廉潔官二代的博弈。而這時,下層官僚係統已經腐敗不堪。
在大一統王朝的後期,政治腐敗嚴重,社會矛盾叢生。皇帝為了掌握信息,不得不借助宦官和黨爭來製約群臣。東漢末年出現了黨錮之禍,唐朝末年則有宦官專權和牛李黨爭。北宋末年遭遇新舊黨爭,而明朝則出現了東廠、西廠以及東林黨爭。觀察王朝後期的政治,宦官和黨爭是兩個重要的切入點。
為了更好的理解,讓我們設想一個場景:一日清晨,天子端坐殿中,群臣分列左右。曰:“有事宜速奏,無事可退朝。”正值此時,群臣之中,一人出列,進言曰:“臣吏部尚書有事啟奏:今朝中官員,多已年邁致仕,令空缺職位不少,當前亟需選拔新官以填其缺“。言罷,遞折狀一紙,上書數十人名。曰:“此數基層官吏,悉為我等慎重選拔,嚴密考核,德行才能俱佳。每人宜晉升一級。請陛下聖裁。”
是時,皇帝執持名冊,心內私語憂慮:朕縱有決斷之權,未免失於信息之資。名冊之上,官員眾多,有真才實學者,又不乏奸佞小人,有重金行賄者,亦有當朝重臣之親族,此等種種,何以決之? 帝苦思良久,遂得二法:
其一,於群臣之中,擇一人與吏部尚書交情最劣者,呈名冊付之,曰:“卿當詳閱此名冊,孰可任用,孰不可用。毋庸焦急,旬日後當以複朕”。
其二,專設一指揮使司,掌要密之務。其負責者,不與諸臣交遊,且對朕存至誠之忠,亦無弄權之憂。擔此重任者,近侍太監最宜。
第一種方法頻繁使用,就漸漸形成了黨爭。第二種方法用多了,就導致了宦官專權。中國的一些史書,比如資治通鑒,經常把王朝後期的朝政敗壞歸因於皇帝的道德品格,比如寵信宦官。事實卻經常是,先有了朝政敗壞,皇帝才不得不寵信宦官。王朝後期的宦官和黨爭幾乎不可避免,比如唐朝有牛李黨爭,宋朝有新舊黨爭,而明朝有東林黨爭。漢朝,唐朝和明朝也都出現了宦官專權的問題。
王朝後期,如果遇到一為有氣魄的皇帝,加上一個有擔當的臣子,上下一心,則可能產生扭轉敗局的嚐試。在中國曆史上,這種嚐試稱為變法。在這裏,筆者把變法分成‘無效的變法’和‘有效的變法’兩類討論:
無效的變法:這類變法往往是向著“平均分配土地“這個方向上用力的。皇帝試圖沒收或贖買地主階級的土地,再分配給農民。這類變法的結局往往是地主和農民都不買賬,最終搞得天怒人怨。中國曆史上,最典型的一次嚐試是王莽的托古改製。這類變法失敗的根本原因,在於並沒有增加單位土地麵積可容納人口數量。其實王朝後期社會矛盾的根本原因,土地分配不公隻是表象,土地不夠種才是實質。不稀缺的資源,比如水,空氣,是不會分配不公的。相反,越是稀缺資源,越容易向社會上層集中。一旦土地成為稀缺資源,分配不公就是必然的。
有效的變法:這類變法往往是從“改變稅收方式“上入手。具體的說,就是從收取”人頭稅“改為收取”土地稅“。所謂人頭稅,是一種個人所得稅,按照家庭中勞動力的數量收稅。而土地稅,則是一種財產稅,按照家庭所占有的土地麵積收稅。後一種收稅方式,從技術上講比前一種複雜(以古代的技術水平,最基本的土地丈量就有難度),但是一旦實施成功,則會大大的增加單位麵積土地上的可容納人口,緩解土地壓力。這段短暫的社會矛盾緩解時期往往被曆史學者冠以”中興“之名。中國曆史上成功的稅收方式改革有三次:唐朝王炎推出的‘兩稅法’,促成了唐朝後期的元和中興。明朝張居正實施的‘一條鞭法’,促成了明朝末年的萬曆中興。清朝雍正時期的‘攤丁入畝’,則使康雍乾盛世延續了長達120年。前兩次稅收改革都是部分完成,隻在全國的小部分實行,最後一次則是在全國範圍你推廣開來,大大增加了清朝中期的人口(另一個因素是稍後土豆和白薯的引入,這個話題後麵會講)。
民變:大一統王朝的結束,一般來自兩個因素:內部的大規模民變,或者北方草原民族的入侵。這篇文章我們主要談論第一個因素。關於農耕與草原文化的關係,我們會在第三講中討論。誘發民變的因素很多,包括:
1. 小冰川期的到來:溫度下降導致糧食減產,饑民增加:唐朝末期的民變主要是這個原因,明朝也有這個因素。
2. 北方遊牧民族的軍事壓力,導致王朝內部的財政危機。明朝滅亡的原因之一。
3. 大量白銀外流(歐洲三十年戰爭造成的白銀外流也是明末民變的原因之一)。
4. 內部改革失敗(比如王莽的托古改製)。
5.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很多農民起義,比如黃巢,李自成,太平天國等,都開始於新皇登基的第一年,大赦天下導致服刑人員出獄後既沒有土地,也沒有工作,參加革命的可能性極高)。
如果這些因素發生在王朝初期,自然可以輕鬆化解。可是到了王朝末期,社會矛盾已經異常尖銳,偶然因素的疊加導致形式不可逆轉。
一旦全國性的民變發生,王朝也就到了生命周期的最後一刻。為什麽王朝的軍隊打不過農民起義軍能?這裏的原因不是軍隊的戰鬥力,而是財政。大一統王朝的官僚係統依賴於穩定的稅收。一旦全國性的民變發生,地方的稅收將無法運送到中央,很快朝廷就會陷入財政危機,再也無法支撐起龐大的軍隊,也就難以逃脫解體的命運。
筆者依據大一統王朝應對民變的方式分成兩種類型討論:
第一,東漢模式:在這種模式下,朝廷依靠權力下放應對民變。所謂權力下放,是朝廷允許各地的州牧,藩鎮,巡撫組建軍隊,鎮壓當地的農民起義軍。漢末,唐末和清末采取的就是這種方式。東漢模式的好處,就是舊王朝可以相對體麵的退出曆史舞台。農民起義軍往往會被當地的軍閥鎮壓,之後各路軍閥擁兵自重,開始互相征伐,而舊王朝的皇帝則被當作傀儡加以利用,最終,舊王朝在禪讓的鬧劇中終結,新的王朝從混亂的秩序中誕生,開始一輪新的周期。
第二,新朝模式:這裏的新朝指的是王莽建立的新朝,由於主要的社會矛盾是在西漢時期積累的,所以叫做西漢模式也可以。在這種模式下,皇帝堅決不權力下放,於是,地方無法鎮壓當地的起義軍,最終舊王朝以都城被攻陷作為結束。舊王朝在殘酷的屠殺中覆滅,接踵而來的是各地農民起義軍相互攻伐,相互吞並,直到誕生出一個新的大一統王朝。新朝,隋朝,元朝和明朝的覆滅就遵循這種模式。
至此,我們大致講完了一個周期。下麵補充三點:
人口的兩次飛越:中國古代,耕地可容納的人口上限是一直變化的,同時耕地麵積也隨著生產技術的提高而增加。兩廣地區,雲南貴州等山區逐步得到開發。新的生產工具如水車,鐵犁,梯田等發明也增加了土地的畝產量。中國曆史上比較重要的兩次人口飛越都是來自新型農作物的引入。第一次發生在唐末,占城稻的引入。占城稻是一種早熟水稻,一年可以種兩季,而唐朝之前的水稻都是一年一季的。雙季稻的引入使得中原地區的糧食產量增加了接近一倍,土地所承載的人口也從數千萬增加到了一億多。第二次飛越則是清朝中葉美洲作物紅薯,土豆的引入,新的農作物使中國土地的承載人口上限再翻一倍,達到了空前規模的四億。攤丁入畝和紅薯土豆是清朝中期人口暴漲的兩個主要原因。
解決土地與人口矛盾的其他形式:周期律是觀察中國古代曆史的重要角度,但不是唯一的角度,也不能說完全適用於所有的中國曆史朝代。其中一個有趣的例證是宋朝。宋朝始終沒有發生大規模的農民起義,而小規模的農民起義卻從未間斷,兩宋三百餘年間,有記載的農民起義就多達四百餘次,每次農民起義不但規模小,而且持續時間也很短。宋朝成功的把一次王朝末期的大型農民起義化解成為許多小規模,短時間的地區矛盾, 這與其征兵製度的設計尤為相關。宋朝實行"荒年募兵"政策,每逢災荒便大量招募流民入伍。這些"饑兵"既解決了流民問題,但也削弱了軍隊的戰鬥力,為兩宋的滅亡埋下隱患。
周期律的終結:中國古代王朝有難以克服的興衰周期,是和中國封閉的地理條件,以及農耕為主體的社會結構密不可分的。農業是一種零和博弈的產業。單位土地上的糧食產量是有限的,一部分人占有更多的生產資源,必然是以剝削另一部分人為代價。而工業,服務業則是非零和的,是可以雙贏的。中國古代90%以上的GPD來自農業,所以才有了無法擺脫的王朝興衰。而一個現代化國家,GDP的來源隻有10%是農業,剩下的30%來自工業,60%來自服務業。自然,古代社會遵循的周期律在工業化以後也就不複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