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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錯位的節拍

(2025-11-08 16:11:39) 下一個

自那個雷雨之夜後,陳默的生活仿佛被植入了一個隱秘的裂痕。編號“Ⅶ”的懷表不再僅僅是一個外在的謎題,它那種洪荒般緩慢的“滴答”聲,如同一種無法驅除的背景噪音,開始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對於現實時間的感知。

這種影響起初極其微妙。他在給一座老座鍾校對時間時,會覺得那秒針跳得過於急促,像受驚的麻雀,與他內心深處那種沉緩的節奏格格不入。喝一口茶,從端起茶杯到唇邊,明明隻是瞬息,他卻恍惚覺得其中可以插入數次悠長的呼吸。林師叔跟他講解一個複雜的齒輪原理,話語清晰條理,但在他聽來,有時卻像是被拉長、扭曲了的奇怪音調,需要他用力集中精神,才能將那些音節重新拚合成連貫的意義。

這感覺並非持續不斷,而是如同潮汐,時有漲落。當他不去刻意感知懷表,專注於日常修複工作時,一切尚能維持正常。可一旦靜下來,尤其是在夜深人靜握著懷表嚐試與之“共鳴”之後,那種時間的錯位感便會變得格外鮮明。

“你的心神,耗損得比前些日子快。”林師叔在某天下午,看著陳默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眼底不易察覺的疲憊,篤定地說道。他沒有問具體原因,仿佛早已預料。“記住我說的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你對時間的敏銳是天賦,但若被異種‘節奏’帶偏,便會迷失在自己的河流裏。”

陳默心中一凜,默默點頭。他明白師叔的警告。他必須學會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時間流速間切換、錨定自己,否則,別說探索懷表的秘密,恐怕連正常的生活和技藝傳承都無法維持。

這天,鋪子裏來了一位客人,是鎮上小學的音樂老師,姓文。她帶來了一隻極其精致的節拍器。烏木底座,金色的鍾擺,頂蓋上有著鏤空的精美花紋。

“林師傅,這個節拍器不知怎麽了,”文老師的聲音溫和,帶著一絲苦惱,“調不準了。我調到指定的速度,它要麽快一點,要麽慢一點,總是差那麽一點點,學生們練琴都跟著跑調了。”

林師叔檢查了一下,對陳默說:“你來試試。核心是校準擺錘和內部的棘輪,要求的是絕對的精準。”

陳默深吸一口氣,接過節拍器。這與他之前修複的、承載著情感記憶的鍾表不同,節拍器追求的是機械的、客觀的、標準化的時間單位。他需要摒棄所有主觀的感受,回歸到最嚴謹的技術層麵。

他打開節拍器的後蓋,露出內部精密的機芯。調整擺錘的螺絲,清理棘輪的每一個齒牙,確保發條的力量均勻傳遞……他全神貫注,試圖將心神完全沉浸在“標準時間”的框架內。

然而,當他啟動節拍器,聽著那“噠……噠……噠……”的聲響時,問題出現了。

在他此刻被懷表影響了的感知中,這節拍器發出的聲音,忽快忽慢,飄忽不定!明明肉眼看去,鍾擺的擺動幅度穩定,機械運行正常,但他耳中聽到的節奏,卻與他內心那個因為懷表而變得遲緩的“基準”產生了劇烈的衝突。他無法判斷究竟是節拍器不準,還是他自己的“內心鍾擺”出了問題。

他的額頭開始滲出冷汗,手指也變得有些僵硬。他嚐試依據技術參數和肉眼觀察去調整,但每一次微調後,他聽起來依舊覺得不協調。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和恐慌攫住了他——如果他連最標準的時間都無法準確把握,還談何修複,談何探索?

林師叔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此刻,他伸出手,按住了陳默微微顫抖的手。

“停下。”師叔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你先要信你自己的手,信你眼前看到的‘理’,而不是你此刻聽到的‘惑’。”

陳默抬起頭,看向師叔深邃的眼睛。

“閉上眼睛。”師叔命令道。

陳默依言閉上眼。

“現在,忘記你聽到的。隻憑你的手指,去感受擺錘的重量,去感受齒輪傳遞的力量是否均勻,去感受發條的張力是否平穩。觸感,不會欺騙你。”

陳默摒除雜念,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尖。他輕輕撥動擺錘,感受其重心;他觸摸齒輪,感受齒牙齧合的順滑;他體會發條一圈圈釋放力道的恒定……漸漸地,那個被懷表擾亂的、內在的“錯誤節拍”開始減弱,一種基於物理真實的、穩定的“理”在他心中重新建立起來。

他睜開眼,再次看向節拍器。這一次,他不再依賴被扭曲的聽覺,而是完全憑借觸感積累的數據和清晰的物理原理,進行了最後一次微調。

他啟動節拍器。

金色的鍾擺開始穩定地左右擺動。

文老師拿出自己的音叉,對照著聽了一下,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對了!這次完全準了!謝謝小陳師傅!”

陳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種虛脫般的疲憊感湧了上來,但更多的,是一種重新掌控自我的慶幸。

林師叔看著文老師離開,這才對陳默說道:“體會到了嗎?探索未知是好事,但腳跟,必須牢牢紮在現實的‘理’上。否則,一步踏空,便是萬劫不複。以後感受那懷表可以,但之後,必須用這類要求精準的活兒,把你自己‘校’回來。”

陳默重重地點頭,將師叔的教誨刻在心裏。他知道,與懷表的共舞,是一場危險的平衡術。他既不能畏懼它的神秘而退縮,也不能沉迷於它的異象而迷失。

他必須同時成為兩個世界的居民,並在其間,找到獨屬於自己的、不可動搖的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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