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婆那隻腕表的“心跳”,仿佛為陳默打開了一扇新的感知之門。他不再僅僅用眼睛和手指去工作,而是嚐試著在觸碰每一件古老的時計前,先閉上眼,用內心的觸角去輕輕探問。鍾表鋪裏的生活依舊規律,滴答聲交織成不變的背景音,但陳默知道,某種內在的變化已然發生。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鋪子裏的寧靜被一位特殊的訪客打破。來人是鎮上有名的寡言木匠,李伯。他懷裏緊緊抱著一個用深色舊布嚴密包裹的物件,身形高大卻微微佝僂,臉上刻著與林木打交道留下的風霜痕跡。他徑直走到林師叔麵前,將物件小心地放在工作台上,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有些沙啞的聲音:
“林師傅……這個,能修嗎?”
林師叔示意陳默上前。陳默輕輕揭開舊布,露出的東西讓他微微一怔。那是一個極其精美的木質八音盒,看樣式是西洋來的舶來品,但外殼卻是由深淺不一的珍貴木材拚接而成,拚嵌出繁複的纏枝蓮紋樣,工藝明顯出自極高明的中國木匠之手。這種奇特的混搭,賦予它一種獨一無二的氣質。
然而,八音盒的側邊有一道明顯的裂痕,像是受過猛烈的撞擊。上滿發條,內部的機括紋絲不動,它是一個“啞巴”。
李伯緊張地看著他們的動作,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無意識地搓動著。他話語不多,隻是反複強調:“請……一定修好它。聲音,要原來的聲音。”
林師叔仔細檢查了外傷和內部機芯,眉頭微蹙。他看向李伯,聲音放緩:“李木匠,外傷好治,內裏也好調。但要想找回‘原來的聲音’,你得告訴我們,它原來唱的是什麽曲子?又為什麽,對你這般重要?”
李伯像是被觸動了某根隱秘的心弦,沉默了良久,久到陳默以為他不會開口了。終於,他拉過一張板凳坐下,目光落在八音盒上,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這盒子……是我爹做的。”他的聲音低沉,仿佛從木紋深處傳來,“外殼的木料,是他珍藏了一輩子的紫檀、黃花梨。裏麵的西洋機芯,是……是我娘留下的。她以前是教會學校的先生,會唱很多洋歌。”
他頓了頓,呼吸有些沉重。“那幾年,形勢不好。家裏……成分有問題。我爹為了保住我,和我娘……劃清了界限。她走的時候,什麽也沒帶,隻帶走了這個八音盒。後來……後來就病逝在外鄉了。”
“很多年以後,政策好了,我才輾轉找回這個盒子。它被摔過,也壞了,再也不響了。”李伯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臉,“我爹臨死前,抓著我的手,隻說了一句:‘我對不起你娘……那盒子,本該唱著歌的……’”
“我修了一輩子的木頭,能把這外殼複原得一模一樣,可這裏頭的聲音……我弄不出來。”李伯的聲音帶著一種深切的無力感,“我找過幾個修鍾表的,有的說機芯鏽死了,有的甚至想給我換個新的機芯。但那不是我娘的那個聲音了……林師傅,我隻要它原來的聲音。”
陳默站在一旁,心中震動。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王婆婆那種溫柔的思念,而是一種沉重的、交織著時代悲劇、家庭裂痕與無盡悔恨的複雜情感。這個八音盒,是愛情的信物,是離別的見證,是父親臨終的遺憾,更是李伯心中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它的沉默,訴說著一個家庭在洪流中的無奈與悲傷。
林師叔沉默地聽著,最後,他伸出手,輕輕按在李伯堅實的肩膀上。
“李木匠,這活兒,我們接了。”
“我們會盡力,讓你聽見……原來的聲音。”
李伯離開後,鋪子裏恢複了安靜。陳默看著工作台上那個沉默的八音盒,感覺它比王婆婆的腕表要沉重千百倍。
“師叔,”他有些擔憂地問,“機芯鏽蝕成這樣,原來的音筒和簧片都可能受損,真的能恢複‘原來的聲音’嗎?”
林師叔的目光深邃,他拿起一個小小的音錘,極輕地敲擊了一下八音盒內部的一根音簧,發出一個微弱卻依舊清越的單音。
“聽見了嗎?”他說,“基底未失。”
“就像一個人的魂還在。記憶或許被塵埃覆蓋,情感或許被歲月扭曲,但最本質的東西,沒有消失。我們要做的,是極其精細地清理、校正,喚醒它沉睡的記憶,而不是用新的東西去覆蓋。”
他看向陳默,眼神鄭重:“這會比修十隻複雜的懷表更難。因為它考驗的,不隻是手藝,還有對‘傷痕’的尊重與理解。你準備好了嗎?”
陳默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地回望師叔,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他伸出手,再次輕輕觸摸那冰涼而華麗的木質外殼,這一次,他仿佛感受到其下洶湧的、沉默了一個時代的情感暗流。
修複“啞巴”八音盒的戰役,即將開始。這不再是一次簡單的修理,而是一次對一段破碎過往的謹慎打撈,一次對失落聲音的艱難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