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站在“時光鍾表鋪”門前,深褐色的木質招牌被歲月侵蝕得邊緣卷曲,字跡模糊得像一段褪色的記憶。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漆皮剝落的木門。
門楣上的銅鈴發出一串沙啞的聲響,不像迎接,倒像一聲來自時間深處的、疲憊的歎息。
店內的景象讓他瞬間屏息。時間在這裏仿佛被具象化,然後凝固。無數座鍾、掛鍾、懷表、腕表……填滿了每一寸空間,從地板一直堆疊到天花板。它們形態各異,有的鎏金嵌貝,奢華雍容;有的黃銅斑駁,樸實無華。有些在滴滴答答地走著,聲音或輕快或沉悶,交織成一片紛雜的時間流,在這靜謐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更多的,則陷入了長久的靜默,指針停滯在過去的某一刻,像是被遺忘在時間長河岸邊的化石。
空氣裏彌漫著機油、舊金屬和塵埃混合的複雜氣味,濃烈,卻奇異地讓人心安。
櫃台後,一盞綠色罩燈的孤光下,一位穿著深藍色工裝褂子的老師傅正伏案工作。他眼眶裏嵌著一枚單眼放大鏡,手裏捏著一把極小的螺絲刀,正全神貫注地撥弄著一塊懷表機芯裏細如發絲的遊絲。他的動作穩定、精確,帶著一種不容打擾的莊嚴感。對於陳默的進入,他隻是極輕微地頓了一下,並未抬頭。
陳默沒有出聲,他像踏入了一座神聖的殿堂,放輕腳步,目光敬畏地掠過這滿室的“時間”。這些靜止或律動的機械,仿佛是一個個沉默的講述者,守護著各自封存的往事。
不知過了多久,老師傅才輕輕放下工具,取下放大鏡,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這時,他才真正看向陳默,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隨身帶來的那個深棕色牛皮箱上。
“修表?”他的聲音幹澀,沒什麽情緒,像磨損的齒輪相互摩擦。
“不完全是。”陳默走上前,將箱子小心地放在櫃台一角,打開,露出裏麵那套被油布包裹的工具和那幾本線裝筆記。“我想……請您看看這個。”
老師傅的目光落在那些工具上,渾濁的眼睛裏似乎掠過一絲極微弱的亮光。他伸出布滿老繭和細微劃痕的手指,拿起一把校準鑷,在罩燈下細細端詳,指腹輕輕摩挲著黃楊木手柄上被歲月和人手共同打磨出的溫潤包漿。
“好東西。”他言簡意賅地評價,語氣裏聽不出褒貶。他又翻看了一下那幾本筆記,特別是在看到外公那手清瘦有力的小楷和複雜的機械圖示時,停留的時間更久了一些。他的手指撫過紙頁,動作輕柔,仿佛怕驚擾了上麵的墨跡。
“你家裏人?”他終於抬起眼,正式地打量起陳默,目光銳利,像是要穿透皮囊,看清他骨子裏的東西。
“我外公的。他去世很多年了。”
老師傅點了點頭,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將工具輕輕放回原處。“手藝丟了可惜。”他頓了頓,像是隨口問道,目光卻緊盯著陳默,“知道‘挽留’和‘理解’的區別嗎?”
陳默心中一震,外公筆記上的那句話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修複鍾表,非為挽留時光,乃為理解其律動。”
老師傅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幾乎算不上一個笑容,但那銳利的目光卻柔和了些許。“記得,就好。”他重新戴上放大鏡,拿起剛才那塊懷表,仿佛剛才的對話隻是一個小小的測試,“我這裏不缺打雜的,但缺個認得清‘律動’的人。你要有興趣,每周三、周六下午過來。活兒不多,就是擦洗、歸類、給上油的家夥打打下手。看得懂,你就看。看不懂,自己走。”
沒有客套,沒有討價還價。這邀請生硬得像一塊未經打磨的鐵。但陳默幾乎是立刻點了點頭。
“好。”
就這樣,陳默成了“時光鍾表鋪”裏一個沉默的學徒。
林師傅(他知道了老師傅姓林)的話極少,指導通常隻有幾個詞:“輕點。”“反了。”“看這裏。”陳默最初的工作,確實是最枯燥的。他用細軟的毛刷清理齒輪間的陳年油垢,用鹿皮擦拭表殼上的氧化痕跡,將數以百計、來源不明的零件按類型、大小分門別類,放進一個個小格子裏。
他的手指最初是笨拙的,麵對那些精巧脆弱如蝶翼的機芯部件,時常感到無從下手,生怕一個不慎,就徹底毀掉了一段被封存的時間。但慢慢地,在反複的擦拭和歸類中,他的指尖開始記住了一些東西:黃銅的溫潤,鋼的冷硬,發條那內斂的韌勁,寶石軸承那冰涼徹骨的光滑。
他也開始讀懂林師傅的沉默。那不是在拒絕交流,而是在引導他用自己的感官去觸摸時間的“實體”。在那些靜止的齒輪、發條和遊絲之間,他仿佛能“聽”到它們曾經律動的節奏,能“看”到能量在機芯內如何循著精密的軌跡傳遞、釋放。
一個周六下午,陽光斜照進店鋪,在滿是劃痕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師傅破天荒地沒有埋頭工作,而是泡了一壺濃得發苦的茶,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看著陳默小心翼翼地給一座老式八音座鍾的機芯做初步清理。
“你外公,”林師傅忽然開口,聲音在滴答聲裏顯得有些悠遠,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他修的,不光是鍾表。”
陳默停下手中沾滿油汙的棉簽,抬起頭。
“那個年代,很多人把鍾表送來,修的是一個‘念想’。”林師傅抿了一口茶,目光掃過滿室的鍾表,像是在看一群老友。“可能是結婚時的聘禮,可能是兒女滿月的禮物,也可能是戰場上帶回來的唯一遺物……時間停了,但東西還在,就好像那段日子也沒完全走遠。”
他指了指店鋪角落裏一個停了很久、造型精美的琺琅西洋座鍾:“那是個老太太送來的,她丈夫當年的定情物。停了十年,她每年都來問一次能不能修,又不催。她說,聽著它走,就覺得老頭還在身邊絮叨。”
“後來呢?”
“後來,老太太走了。她兒子來說,鍾不用修了。”林師傅語氣平淡,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所以它就一直停在那裏。”
陳默望著那座靜默的、積著薄塵的琺琅鍾,心中泛起一陣無言的酸楚。他終於明白,這滿室的鍾表,不僅僅是冰冷的機械,它們是一個個凝固的時間膠囊,封存著個體的歡笑、淚水、承諾與永恒的別離。修複它們,是在嚐試接通一段中斷的情感回路,哪怕明知電流的那一端,早已空無一人。
他想起牛皮箱底那張寫著“雲溪鎮”和“S.T.”的信箋。外公當年,是否也曾為某個人,修複過一段承載著特殊情感的時光?“S.T.”對於外公,是否也像那座西洋座鍾對於老太太一樣,是一個無法磨滅、卻再也無法響起的念想?
離開鍾表鋪時,已是華燈初上。城市的喧囂重新湧入耳朵,與店鋪內那個被滴答聲包裹的靜謐世界恍如兩個時空。陳默回頭望去,“時光鍾表鋪”的窗口在霓虹閃爍的街角,透出一點昏黃而固執的光,像茫茫時間之海裏一座倔強的孤島。
他攤開自己的手掌,指尖還殘留著金屬的冰涼和機油的澀感。他依然無法讓一片雪花在掌心停留,但此刻,他似乎觸碰到了一點那片雪花內部的、精微而有序的晶體結構。
理解其律動。
他深吸了一口微涼的夜風,朝著地鐵站走去。腳步,比來時似乎堅定了一些。那個遙遠的、紙上的“雲溪鎮”,在他心裏,不再隻是一個陌生的地名,而開始與一種具體的情感、一段待解的風霜,緊緊地聯係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