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重新開始跳動的腕表,靜靜地躺在陳默的掌心。秒針規律的“滴答”聲,在他聽來,不再僅僅是機械的運作,而是一段被喚醒的、溫柔而堅韌的生命私語。
“去吧,”林師叔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打破了滿室的沉寂,也拉回了陳默激蕩的心神,“物歸原主。聽聽它的故事,這才是修複最後,也最重要的一環。”
陳默鄭重地點頭,用一塊柔軟的絨布將腕表仔細包好,放入口袋。他走出鍾表鋪,雲溪鎮的陽光正好,灑在青石板上,泛起溫暖的光澤。按照師叔給的地址,他穿過幾條巷弄,來到一間白牆黛瓦、收拾得異常整潔的院落前。
開門的是一位頭發銀白、衣著素淨的老婦人,正是王婆婆。她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但眼神卻清澈而寧靜。
“王婆婆您好,”陳默微微躬身,雙手將那塊絨布包裹的腕表遞了過去,“您的表,修好了。”
王婆婆接過,動作緩慢地打開絨布。當看到表盤上那根正在輕盈行走的秒針時,她的眼中並沒有流露出過多的驚訝,反而是一種深沉的、仿佛與老友重逢的安然。
“它……又走了啊。”她輕聲說,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微泛黃的表蒙,像是在撫摸一段遙遠的時光。“小夥子,謝謝你。也謝謝……林師傅。”
陳默鼓起勇氣,遵從師叔的教導,輕聲問道:“婆婆,如果您願意……能告訴我,關於這隻表的事嗎?我修複它的時候,感覺……它很特別。”
王婆婆抬起頭,目光似乎穿越了陳默,看向了很久以前的某個地方。她微微一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盛開的菊花。
“進來坐吧,喝杯茶。”她側身將陳默讓進院子。
小院方寸之間,種滿了各式花草,井井有條。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捧著溫熱的粗茶,王婆婆的故事,隨著茶香緩緩流淌開來。
“這隻表啊,是我家老頭子當年送我的定情信物。”她的聲音平和,帶著回憶的溫潤,“那時候,窮啊。他攢了整整一年的工分,才換了這塊上海牌手表。他說,有了表,就能準時下工,多走幾裏山路來見我;他說,以後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要和我一起算著過……”
“我們結婚四十年,吵過鬧過,也吃過苦,但這隻表,他一直戴著,直到他走的那天。”王婆婆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陳默能感受到其下深藏的暗流,“他走後,這表不知怎的,就慢慢停了。我也沒想去修,總覺得,它陪著他走完了他的時間,也該歇歇了。”
“直到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她看向陳默,眼神清亮,“夢裏老頭子還是年輕時的樣子,他笑著對我說:‘阿萍,表不走了,日子還得走啊。你去把它修好,讓它陪著你,走完你的時間。’”
“所以,我就把它送到了林師傅那裏。”王婆婆將腕表輕輕貼在臉頰,感受著那微弱的震動,閉著眼,滿足地歎了口氣,“現在,它又走了。真好……就像他換了一種方式,還在陪著我一樣。這表走的快慢幾分,都不打緊,重要的是,它又‘活’過來了,帶著他那份心意,一起陪著我。”
陳默靜靜地聽著,心中波瀾起伏。他之前感受到的那份“舒緩、溫柔,帶著些許陳舊憂傷,卻又頑強不屈的節奏”,此刻終於有了具體而鮮活的注腳。那不僅僅是機械的律動,那是跨越了生死的思念與陪伴,是王婆婆與她丈夫共同歲月的濃縮。外祖父所說的“修複生命律動”,在這一刻,他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
離開王婆婆家時,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沒有立刻回鍾表鋪,而是漫步到鎮外的小河邊,看著潺潺流水,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情緒。他修複的不僅僅是一隻表,他連接了一段險些被時間塵埃淹沒的深情。
回到鋪子裏,林師叔正在擦拭一座八音盒,頭也沒抬,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回來了?”
“嗯。”陳默應道,聲音裏帶著一絲疲憊,更多的卻是充實。
“感受到了?”師叔這才抬眼看他,目光深邃。
“感受到了。”陳默重重地點了下頭,“每一隻表,真的都是一個世界。”
師叔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算是笑了。“明白就好。記住這種感覺。往後,你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世界’,有的喜悅,有的悲傷,有的沉重。我們匠人要做的,不是評判,而是傾聽、理解,然後,盡己所能,讓中斷的對話得以繼續。”
當晚,陳默在燈下再次翻開外祖父的筆記。當他讀到“修複非為複原舊貌,而為延續其魂”這句話時,感觸已與初次閱讀時截然不同。王婆婆的故事,讓這句略顯玄奧的話,落到了實地。
他看著窗外雲溪鎮的夜空,繁星點點,仿佛無數隻鍾表的表盤。他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遠比想象中更為深邃和廣闊。而他的修行,才剛剛開始。下一個等待他去“傾聽”和“喚醒”的,又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