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過林師傅的肩膀,牢牢地鎖定在那張黑白照片上。時光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耳邊所有鍾表的滴答聲都潮水般退去。照片裏,外祖父年輕、笑容爽朗,而他身邊那個搭著他肩膀、同樣神采飛揚的年輕人……其眉眼輪廓,竟與眼前的林師傅有著驚人的相似。
林師傅察覺到了他異常的沉默和凝視的方向,緩緩轉過身,順著陳默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張照片。他臉上的溫和漸漸斂去,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在那雙看慣時光流逝的眼中沉澱下來。他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微弱得幾乎被一座座鍾的報時預備音所淹沒。
“你長得像你母親,”林師傅的聲音低沉了些許,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滄桑,“但你的眼神,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他沒用問句,而是用了陳述的語氣。
“您……認識我外祖父?”陳默的心髒有力地撞擊著胸腔,他從背包裏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個用絨布包裹的工具盒,“還有這些工具……是您和他一起用過的,對嗎?”
林師傅沒有直接回答,他伸出那雙布滿細小劃痕卻異常穩定的手,接過工具盒。他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些銼刀、拿子的木質手柄,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段極易破碎的記憶。他打開盒蓋,目光落在內部那個模糊的“S.T.”烙印上,久久沒有移開。
“S.T.……”陳默屏住呼吸,試探性地問,“是您嗎?”
林師傅搖了搖頭,將工具盒輕輕放在工作台上,仿佛那有千鈞之重。“不,‘S.T.’不是我。”他抬起頭,看向陳默,眼中是歲月的深邃,“那是你外祖父曾經想為之停下所有時鍾的人。”
他走向牆角一座不起眼的、榫卯結構極其精巧的落地老鍾,從懷裏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黃銅鑰匙,插入側麵的一個隱秘鎖孔,輕輕轉動。隨著一聲輕微的“哢噠”聲,一個隱藏在鍾體側麵的薄薄抽屜,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抽屜裏沒有齒輪發條,隻有一本用油紙包著的、更顯私密的筆記本,和一隻小巧的、琺琅彩繪已經有些剝落的懷表。
林師傅將懷表遞給陳默。“打開它。”
陳默深吸一口氣,用指甲撬開早已失去彈性的表蓋。表蓋內側,貼著一張縮印的少女黑白照片,眉眼溫婉,笑容清澈。而在表盤的中央,纖細的秒針早已停駐,永恒地指向一個瞬間。
“她叫蘇婷(Su Ting),”林師傅的聲音在滿室的滴答聲中,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戰亂年代,一次空襲警報響起時,她沒能及時躲進防空洞……就在那一刻,遠處傳來的劇烈爆炸聲,震停了鎮上幾乎所有的鍾表。你外祖父當時就在修理這隻表,他說,那是他一生中,唯一憎恨機械精準無誤的時刻——因為它如此冷酷地,記錄了她生命流逝的最後一秒。”
陳默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他想起外祖父筆記中的那句話:“……機械的精準,怎能和內心的感受相比。”原來那不是哲思,而是刻骨銘心的痛楚。
“從那以後,”林師傅繼續說道,目光投向窗外雲溪鎮安靜的街道,“你外祖父就‘瘋’了。他不再是那個才華橫溢、一心要做出最精準時計的匠人。他開始執著於修複所有在那場劫難中停擺的鍾表,但不是讓它們回歸標準時間,而是……試圖找回每一隻鍾表本身被中斷的‘呼吸’,那個獨特的、活過的節奏。他說,時間不是冰冷的刻度,是生命本身。鎮上的人覺得他偏執,但他不在乎。他修複了這座鍾,”他拍了拍身邊的落地鍾,“也留下了無數本關於‘時間律動’的筆記。我,是他的師弟,也是他唯一的……支持者。”
陳默怔在原地,手中的懷表仿佛還殘留著半個多世紀前的餘溫與震顫。他終於明白,外祖父留下的不是一套謀生的工具,而是一顆在時代洪流中破碎後,又以另一種方式頑強跳動的心。而他來到雲溪鎮,也並非偶然的探尋,而是一場注定要完成的、跨越時空的回應與繼承。
林師傅將油紙包裹的筆記本也遞給他,眼神中充滿了期許與沉重的托付。
“現在,你來了。”
“那麽,你想繼續聽完這個故事,並親手讓一些‘停擺’的東西,重新開始呼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