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陳默再次踏入“時光鍾表鋪”。銅鈴的喑啞聲仿佛成了專屬他與這座時間孤島之間的暗號。林師傅依舊在罩燈下工作，隻是這次，他手邊多了一個小巧的、布滿汙垢的鬧鍾。
“來了。”林師傅頭也沒抬，用鑷子指了指那個鬧鍾，“它歸你了。”
陳默一愣，看著那個外殼斑駁、指針停滯的舊鬧鍾，心裏有些意外，又有些隱隱的激動。這就是他的第一個“病人”。
“先看，別急著動手。”林師傅的聲音平穩傳來，“看它的品相，聽它的‘呼吸’——哪怕它現在已經不呼吸了。”
陳默依言，沒有去碰工具，而是先仔細觀察。鬧鍾是那種老式的金屬外殼，蒙塵的玻璃表蒙下，數字是略顯笨拙的阿拉伯體，長針的尖端有一點不易察覺的彎曲。他將它輕輕拿起，湊到耳邊——一片死寂。
“記住它現在的樣子，”林師傅不知何時停下了手中的活，看著他，“每一個劃痕，每一塊汙漬，指針停擺的角度，都是它經曆的一部分。修複，不是把它變回全新的，而是清理掉阻礙它‘呼吸’的淤積，讓它按照自己的節奏，繼續走下去。”
陳默鄭重地點了點頭。他首先開始清理外部。用軟布蘸取少量專用清潔劑，小心翼翼地擦拭金屬外殼，塵封的光澤一點點顯露出來，像拂去一幅舊畫表麵的塵埃。表蒙下的灰塵比較麻煩，他用氣囊輕輕吹拂，再用極細的毛筆尖撥去頑固的顆粒。這個過程需要極大的耐心，他感覺自己像是在進行一場考古發掘，讓被掩埋的細節重見天日。
接下來是最關鍵的一步——打開後蓋。他用林師傅指定的開表器，對準凹槽，均勻用力。“哢”一聲輕響，後蓋鬆動了。當他揭開那層金屬隔板，看到內部複雜而精密的機芯時，呼吸不由得一滯。黃銅的齒輪層層疊疊，發條盒沉默地蜷縮著，擺輪歪向一邊，遊絲無力地搭拉著，像一隻折翼的鳥。
“看這裏，”林師傅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用一根細長的探針，虛點著發條附近積聚的、已經幹涸發黑的油泥，“這就是‘淤積’。多年的舊油混合灰塵，變成了膠，拖住了齒輪的腳步。”他又指向那根微微彎曲的長針，“外力撞擊過。運氣好，隻傷了指針，若傷了輪係，就更麻煩。”
陳默按照指導，先用溶劑軟化那些頑固的油泥，再用鑷子夾著柳木條，一點一點地剔除。柳木條尖端在齒輪縫隙中輕輕刮過，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他全神貫注，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世界仿佛縮小到隻剩下這方寸之間的金屬叢林。他感覺自己不是在清理零件，而是在疏通一段被堵塞的時光河道。
清理完畢，他用細毛刷掃去所有殘屑。接下來是校正那根彎曲的長針。他用平口鉗極其輕柔地、一點點地將它扳回原位，動作慢得像是在對待一個易碎的夢。最後，是上油。林師傅示範了如何用油筆蘸取微量的特製表油，點在軸眼、寶石軸承等關鍵部位，強調“寧少勿多”。
“現在，試著給它‘上弦’。”林師傅說，“輕輕感受發條的阻力。”
陳默捏住上弦鈕，開始緩緩旋轉。初始有些滯澀，他不敢用力，隻是持續而穩定地施加扭矩。漸漸地，阻力變得均勻起來，他聽到機芯內部傳來細微的“噌噌”聲，那是發條在被逐步收緊，能量在一點點積聚。他屏住呼吸，上滿了弦。
最關鍵的一步到了——啟動擺輪。林師傅示意他用探針輕輕撥動一下擺輪。陳默照做了。
“哢噠……”擺輪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又停了。
他的心往下一沉。
“再來。”林師傅語氣不變。
他再次嚐試，這次力度稍大。擺輪搖晃著轉動了半圈，再次停滯。
“遊絲可能有點粘連，或者擺軸需要再看。”林師傅提示道，但並不伸手代勞。
陳默深吸一口氣，再次俯身，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遊絲的狀態，用探針極其輕巧地將其梳理開來，確保每一圈都均勻舒展。他檢查了擺輪軸尖，確認沒有磨損。然後，他第三次，懷著近乎虔誠的心情，輕輕撥動了那枚決定命運的擺輪。
擺輪猶豫地晃動了一下，然後，像是終於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束縛，開始以一種略顯生澀、但確實存在的幅度，擺動起來！
“滴答……滴答……滴答……”
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在靜謐的店鋪裏響起，與他自己的心跳聲混合在一起。
成功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湧遍陳默全身。那不是狂喜，而是一種深沉的、靜默的滿足。他看著那兩根重新開始走動的指針，聽著那規律的滴答聲，仿佛親眼見證了一個生命的複蘇。這座小鍾，在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後，終於再次加入了滿室的時間合唱。
林師傅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極淡、卻真實的笑意。“律動，”他緩緩說道，“你感覺到了嗎？不是你在推動它，是你幫它找回了它自己的節奏。”
陳默重重地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指，極其輕緩地觸摸了一下冰涼的金屬外殼，仿佛能感受到其內部那微小而頑強的脈搏。
傍晚離開時，林師傅叫住他，遞過來一本最薄、封麵空白的外公筆記。“看看這個。裏麵有關於‘對時’的一些想法。”
回到公寓，陳默迫不及待地翻開了那本筆記。前麵的內容確實是關於如何為不同精度的鍾表校準時間，筆跡一如既往的嚴謹。但在筆記最後幾頁，他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那不再是機械圖示，而是一段段更像是隨想的文字，筆跡似乎也更為潦草，像是在某種情緒的驅動下寫就。
“……與S.T.論及時間之相對。伊人言，等待之時，日晷如年；歡愉之時，白駒過隙。然於我，無論等待抑或歡愉，若與伊人共度，則時光自成圓滿，快慢皆不足道矣。機械之精準，可比之於心之所感乎？……”
（……和S.T.討論時間的相對性。她說，等待的時候，度日如年；歡樂的時候，光陰似箭。但對我來說，無論是等待還是歡樂，如果能與她一起度過，那麽時光自然就圓滿了，快慢都不值得提了。機械的精準，怎麽能和內心的感受相比呢？……）
陳默的手指停留在“伊人”和“S.T.”這兩個稱呼上。心跳莫名加快。S.T.是一個女子？外公這段文字裏流露出的，是一種深藏的情愫，是超越了機械律動的、屬於人的溫度。
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街燈匯成的車河流光溢彩，那是另一種形態的、屬於都市的急促時間。而他耳邊，仿佛還回響著那舊鬧鍾清晰而堅定的滴答聲。
兩種節奏，一個冰冷迅捷，一個溫緩執著。
他觸碰到了時間的律動，也開始觸碰到了外公那段塵封情感的一角。這探尋，比他預想的更深，也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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