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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舊日的聲浪

(2025-11-07 10:30:55) 下一個

修複完成的八音盒,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鍾表鋪工作台的正中央。木質外殼上那道深刻的裂痕已被林師叔用秘製的木屑膠細心填補打磨,雖未完全消失,卻像一道愈合後的傷疤,記錄著過往,卻不複猙獰。它靜靜地呆在那裏,仿佛隻是一個精美的擺設。

林師叔沒有立刻通知李伯。他讓八音盒在那裏呆了一夜。
“讓它的‘魂’先穩一穩,”他對陳默說,“也讓我們的心,定一定。”

第二天清晨,陽光剛剛灑進鋪子,林師叔才讓陳默去請李伯。

李伯來得很快,幾乎是跑著進的門。他那高大的身軀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工作台上的八音盒,眼神裏混雜著期盼、恐懼,以及一種近乎虔誠的緊張。

“李木匠,”林師叔的聲音平和而莊重,“你來聽聽,這是不是……原來的聲音。”

陳默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走上前,在李家父子二人,以及滿室沉默鍾表的注視下,緩緩轉動了八音盒的發條。那熟悉的、略帶滯澀的機括轉動聲響起,緊接著,第一個音符再次跳躍而出。

《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帶著那特有的沙啞與緩慢,如同浸透了時光的泉水,再一次在寂靜的晨光中流淌開來。

李伯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臉上的肌肉先是僵硬,隨即像冰麵破裂般,出現了一絲難以抑製的抽搐。他沒有像陳默預想的那樣落淚或歎息,而是猛地向前一步,雙手死死抓住工作台的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低下頭,將耳朵近乎貪婪地貼近那八音盒,仿佛要將每一個音符都吸入靈魂深處。

那沙啞的、每一個音符都像在掙紮著破繭而出的旋律,此刻聽來,不再是單純的憂傷,而變成了一種強大的、足以掀翻時間堤壩的力量。

陳默屏住呼吸,他看到李伯寬闊的肩膀開始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那不是一個老人的啜泣,而是一種源自心底最深處的、壓抑了數十年的情感地震。

曲子走到了後半段,變得更為流暢了一些,仿佛那段被封存的記憶終於徹底蘇醒。

就在這時,李伯猛地抬起頭,眼眶通紅,裏麵沒有淚水,卻燃燒著一種複雜至極的光芒。他看向林師叔,又看向陳默,聲音嘶啞得幾乎變形:

“是……是這個聲音!是我娘……是我爹做了這個盒子後,我娘第一次上發條時,就是這個聲音!有點慢,有點……啞……”他急促地喘息著,“後來我爹偷偷告訴我,他故意把機芯調慢了一點,他說,這樣,我娘聽歌的時間,就能長一點……”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像是被洶湧而來的回憶扼住了喉嚨。他再次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工作台邊沿,整個背脊劇烈地起伏著。那古老的旋律還在繼續,像一雙溫柔而又殘酷的手,一層層剝開他用以自我保護的外殼,將那個躲在門後,偷聽父母短暫溫情的、惶恐不安的少年,重新拽到了陽光之下。

陳默靜靜地站在一旁,心中波瀾壯闊。他明白了,他修複的不僅僅是一個音樂盒,他釋放了一個被囚禁了半個多世紀的、少年的耳朵,和他不敢言說的悲傷。

一曲終了。

最後的餘音在滿室的滴答聲中緩緩消散。

李伯維持著那個姿勢,久久沒有動彈。鋪子裏陷入了另一種更深沉的寂靜,仿佛所有的鍾表都在為這段被喚醒的往事默哀。

過了好一會兒,李伯才緩緩直起身。他臉上的痛苦和激動似乎隨著那旋律的結束而流走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常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後的疲憊。他伸出那雙布滿老繭和刻痕的大手,極其輕柔地、像觸碰嬰兒般,將八音盒重新用舊布包好,緊緊抱在懷裏。

他看向林師叔和陳默,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林師傅,陳小師傅……多謝。”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沉穩了許多,“這份恩情,我李永根,記下了。”

他沒有再多說任何關於過往的話,抱著八音盒,像抱著一個失而複得的靈魂,轉身,步履沉穩地離開了鍾表鋪。

陳默望著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久久無言。他感覺自己也像是經曆了一場情感的洗禮,疲憊,卻又無比充實。

林師叔在一旁,輕輕呷了一口已經涼掉的茶,緩聲道:
“聽見了吧?”
“這就是‘回聲’。修複的,是器物;但真正被喚醒,並在人心裏引起共鳴的,是舊日的聲浪。”
“這浪頭打過來,有人會被淹沒,有人,卻能借此洗淨靈魂,重新上岸。”
他看向陳默,“你覺得,李木匠,是哪一種?”

陳默望著空蕩蕩的門口,陽光正好落在李伯剛才站立的地方。
他想了想,輕聲回答:
“我想……他正在上岸。”

林師叔聞言,嘴角終於露出一個清晰而欣慰的弧度。
“嗯。我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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