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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喚醒沉睡的音符

(2025-11-07 09:02:15) 下一個

工作台上的強光燈下,那個“啞巴”的八音盒被完全打開了。內部景象比預想的更為觸目:精密的齒輪與音筒被一層紅褐色的鏽跡所覆蓋,幾根纖細的音簧也有不同程度的變形,甚至有斷裂的痕跡。那場猛烈的撞擊不僅撕裂了木質外殼,更在它發聲的靈魂上,留下了近乎致命的創傷。

林師叔沒有說話,隻是遞給陳默一套比之前更加精細的工具,以及幾種氣味獨特的溶劑。修複的第一步,是清理。但這清理,並非大刀闊斧地除鏽,而是如同考古學家剝離千年封泥般,需要極致的耐心與輕柔。

陳默屏住呼吸,用最小號的柳木簽,蘸取特製的鬆動劑,一點一點地浸潤、軟化鏽塊。再用極細的鋼針,在放大鏡的輔助下,小心翼翼地剔除齒輪齧合處的頑固鏽跡。這是一個極其緩慢的過程,他的眼睛因長時間聚焦而酸澀,持工具的指尖也因為持續用力而微微顫抖。任何一次微小的失誤,都可能對脆弱的古老機芯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師叔則在處理那幾根變形的音簧。他用自製的微型夾具極其輕柔地校正著簧片的弧度,每一次調整都伴隨著一次極輕的敲擊,然後側耳傾聽它發出的、微弱的單音,判斷其音準是否回歸。

時間在寂靜而專注的勞作中流逝。窗外由明轉暗,又由暗轉明。

過程中,陳默幾次感到氣餒。一塊鏽蝕嚴重的齒輪在清理時意外崩裂了一個齒,讓他瞬間冷汗涔涔。他懊惱地抬起頭,看向師叔。

師叔接過那齒輪,仔細看了看,臉上並無責備之色,隻是平靜地說:“歲月的傷,強求完美便是另一種破壞。”他取來一根極細的銅絲,用一種陳默從未見過的手法,巧妙地修補了那個缺齒。“記住,我們不是要讓它回到未被摔壞之前,而是要讓它帶著曆史的痕跡,重新歌唱。補上的,是功能;留下的,是記憶。”

這句話如同醍醐灌頂,讓陳默對“修複”的理解再次深化。他不再執著於追求物理層麵的“煥然一新”,而是開始學習如何與這些“傷痕”共存,並讓它們在功能上獲得新生。

第三天下午,所有的清理、除鏽、校正和必要的修補工作終於完成。最關鍵的步驟到來——重新組裝與調音。

將每一個閃閃發光的細小零件按照複雜的順序精準歸位後,林師叔示意陳默來做最後一步——輕輕轉動發條鑰匙。

陳默的手指因緊張而有些冰涼。他回憶起李伯那雙充滿期盼與痛苦的眼睛,回憶起那個時代造成的家庭悲劇。他深吸一口氣,將鑰匙緩緩轉動。機芯內部傳來細微的“哢噠”聲,齒輪開始艱澀地、試探性地相互帶動。

一開始,隻有機械摩擦的沙沙聲。幾秒鍾後,第一個音符,如同穿越了厚重迷霧的晨曦,微弱卻異常清晰地跳了出來!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一段緩慢、略帶滯澀,卻依舊能分辨出優美旋律的樂曲,如同溪流解凍般,斷斷續續地從八音盒裏流淌出來。是那首古老的西方教會歌曲《友誼地久天長》(Auld Lang Syne)。聲音不像新的八音盒那般清脆響亮,它帶著一種沙啞的、被時光打磨過的質感,每一個音符都仿佛承載著無盡的思念、遺憾與跨越生死的問候。

陳默和林師叔都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這聲音,仿佛就是八音盒本身在訴說李伯父母的故事——那份被時代撕裂的愛情,那份深埋心底的悔恨,以及最終,穿越漫長時光的、沉默的和解。

“可以了。”林師叔輕聲說,眼中也有一絲動容,“這就是它‘原來的聲音’。帶著它一生的故事的聲音。”

陳默看著重新歌唱的八音盒,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成就感和一種深沉的平靜。他不僅僅修複了一個機械,他參與了一場跨越三代人的情感儀式。他明白了,有些修複,結果並非完美無瑕,而是真實的、帶著所有曆史痕跡的、完整的生命呈現。

當李伯再次來到鍾表鋪,聽到這熟悉又陌生的旋律時,他會是怎樣的心情?陳默期待著,又有些敬畏地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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