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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未來的命運是什麽?或者說中國的天命是什麽?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我們也許可以指望,現在中國已經縮小到一個最弱的地步,是天下裏麵一個普通的國家。
那麽下一步,當中國重新進入生長,重新進入青春期、生長期,我們中國是否能夠由天下裏麵的中國,重新生長為一個內涵天下結構的中國?是否有這樣的可能?我覺得是非常可能的。
是不是還能夠進一步發展成為一個中國的天下,中國來建立一個世界的秩序?當然這個事兒你可以理解為一種夢想,也許更正確的說法,我想引用一下呂不韋。呂不韋說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麽世界就是所有人的世界。
我們認識中國,為什麽總走不出西方的框架?
文/趙汀陽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長城學者,博導,學部委員)
我大概是1993年之前,基本上是屬於做研究西方哲學的,但是93年之後,我主要轉向研究中國的思想。在1995年的時候,北大的朱蘇力教授有一次提一個問題,他說我們確實應該思考一下,中國到底有什麽東西是能夠提供給世界的?這個問題給我印象很深刻,因為在研究中國的時候,很容易變成研究中國的一些土特產。朱蘇力這個問題想問,中國有沒有一些能夠提供給世界的?普遍性的一些東西?我應該說從轉向中國的研究以來,一個基本的方法就是以不同專業的朋友為師,因為中國是一個綜合的存在,我必須了解各個方麵的知識,不管是社會學、人類學、經濟學、考古、古文獻、中國的曆史,諸如此類。
那麽,中國到底是什麽?有過無數的解釋,有過西方解釋也有中國人自己的解釋,我是看過不少。但是說實話,我覺得大多數都是一個描述,描述中國到底是長什麽樣的,它沒有解釋說中國為什麽長成這個樣子?它告訴你中國長這個模樣,這個我們知道。我感興趣的是,中國為什麽能夠長成現在我們大家所描述的這個樣子?簡單用一句話來說,中國是一個有著強大的向心力的一個漩渦,這個漩渦不斷把周邊各個地方各個文化卷到一起,形成一個極其豐富的、巨大的時空的存在。並且漩渦的特點就是一旦卷進來就無法脫身,它是一個向心的運動。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這樣一個巨大遺產,就是我們祖先留給我們的最大的遺產。
所以,我也把我所做的試圖重構中國的曆史性,這樣一個工作理解為是一個祭祖行為,向祖先致敬的行為。為什麽中國需要重構它的曆史性?在古代沒有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是現代產生的,是因為現代以來中國已經失去了以自身邏輯來講述自身故事,這樣的一種方法論或者說一種知識生產上的立法能力。客觀原因應該這麽說,在現代之前,中國是一個獨立發展的曆史,但是現代以來,中國的曆史已經萎縮、蛻化為西方征服世界史的一個附屬或者分支。也就是說,現代的中國史其實是西方史的一部分,那麽這個時候,我們就失去了自己講述自己的能力。當然了,我們肯定都會意識到這個情況正在改變。今天,中國逐漸擁有了自己,重新擁有自己生長的能力和方式。當然這是不久以前的事情,我們一般都認為它是改革帶來的成果,但是改革一開始,中國很弱,中國真正獲得了自己生長的方式,也就是不超過十年時間。所以這個時候,我們非常需要理解我們的祖先,理解祖先留給我們的遺產。
共識與偏見
關於古代中國,一般來說有三個共識,大家都是共同承認的。一個是說中國是一個連續不斷的文明,據說是世界上唯一一個連續不斷的文明。第二個是中國具有兼容性,就是無所不包。同時還有第三個更特別的特征,中國是一個非神性的國家。因為和西方比,中國缺乏一個一神教,缺乏表達超越領域那樣的一神教。中國是一個非常世俗的社會,中國文化也有這樣一個現象。這三個共識,前麵兩個我認為是正確的,但是這隻是一個描述,我們要解釋它為什麽是連續不斷的,並且為什麽是兼容的?第三個假設,我覺得是有問題的。這主要是一個西方看法,在西方看來,如果你沒有一種宗教,或者沒有一神教就是沒有神聖性。這一點我深表懷疑,中國的存在是另外一種神聖性,不需要表達為宗教,這也是我試圖論證的一個問題。
我就是要追問,何處是中國?什麽是中國?什麽是中國的信仰?我要分析這個行為的邏輯以及跟行為邏輯所一致的那些證據。什麽是行為邏輯?也就是符合行為者的最大利益的選擇,這就是他們的邏輯。或者換句話說,當一個行為者擁有最大能力的時候,他會做什麽樣的選擇?我們這樣理解古人,理解古代每個朝代,每個當時的部族。那些部族他們分別在做出集體行動的時候,他們到底追求什麽?就是要偵探這樣的一些問題。
做偵探要排除偏見。
第一個排除的就是自現代以來,包括我自己在內,有時候潛意識會被迫使用的,由西方知識生產提供給我們的一些概念和知識。我們用這些東西來分析中國,比如說過去曾經一度很流行,說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這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中國根本沒有封建社會,沒有西方意義上的中世紀的封建社會。我們的封建指的是先秦的分封製,那個跟西方封建社會完全不是一回事。把封建社會指中國從秦朝到清朝這段時間,那就是更加的不靠譜。當然幸虧這樣的不靠譜觀念,現在已經得到了糾正。同等不靠譜還流行過,說曆史是階級鬥爭史,這也是完全不靠譜。說我們小時候讀的曆史都是農民起義,其實農民起義是中國曆史上非常不重要的部分,並且不一定是真正的純樸的農民,基本上是流民,所以這完全不靠譜,這都是西方推銷給我們的觀念。包括今天應用的仍然發揮作用的,比如帝國、朝貢體係、東亞、民族主義、殖民主義,這些都是西方用來解釋中國的東西,在我看來都是不符合事實,不靠譜,和中國的對不上。這些概念不僅誤導事實,我們還要知道還有政治的附加值,把中國描述成一個很醜惡的故事,所以這個都是我們需要注意的。
當年我書,就用了帝國這個概念。過了好幾年,突然有一天我覺得不對。我們中國是帝國嗎?帝國的標誌就是迷信武力的征服,並且是向外看,是一個向外拓展的國家,那才是帝國。中國不是這樣的,中國缺乏以上的兩個性質。我們怎麽管中國叫做一個帝國?其實古代中國隻不過君主製。所以我後來在新的書裏麵進行了糾正。當然沒有糾正過來的還有很多,因為這一百年我們已經被西方重新塑造,如果有這些不靠譜的概念,也請大家原諒,我一個一個的改掉,慢慢的改正,這是一個偏見。
另外一個要注意的偏見,就是我們在理解古代曆史的時候,非常容易以現代的事實倒影為古代的事實。比如說我們今天的國家是有主權,是民族國家,似乎應該拿這些東西去倒影到古代,那就很麻煩,古代不是這樣的。比如說,中國古代沒有民族這個概念,不過是你是山東人,他是山西人,就是不同地方的人。在今天都給搞成民族,搞成民族之後告訴你,你一定就有民族主義,中國古代就變成民族之間的競爭。古代中國這片土地上隻發生過政權之間的戰爭,各個英雄都是忠於自己的朝廷和君主,而不是民族主義、愛國主義,這些統統不存在。這些都是把現在的事實倒影回去,這也是我們需要糾正的。
還有一個偏見,我管它叫地方主義的偏見。這個包括比如說流行的,就是漢族觀點,漢人觀點,儒家觀點等等。因為中國主體,人數最多的就是漢人和儒家文化,所以我們很多時候都是習慣於站在中原,以漢人的身份來看中國。那麽這樣的話,有時候正好應和西方的敘述。在西方看來長城是中國的邊界,所以我們越看越小,這樣是不公平的。如果我是一個蒙古人,我會怎麽想?我站在長城外麵難道不能往裏麵看?我難道不能認為中原應該歸我統治?當然可以。當年忽必烈就是這麽想的,皇太極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不能夠局限地站在一個地方去看問題,我們要站在中國的任何一個地點來看中國。我覺得也是需要糾正的一個偏見。
中國的漩渦
我們排除這些偏見之後,我理解的中國就是一個自古以來連續動態博弈的遊戲。大家為什麽有熱情要參加這樣一個博弈遊戲?或者說為什麽大家想參賽?參加中國這樣一個比賽?這些都是要值得研究的。最核心的問題是,這個遊戲在運動方向上,是一個由內向外走的向度,還是由外向裏走的向度?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因為有時候中國的學者,包括我曾經也是這樣,我們忍不住從漢族的角度、從儒家的角度看問題的時候,我們就直接而情感化地想象,中國的文明一定是由中原這個地方向外擴張的。好像是一步一步的往外走,最後終於走到這麽大的範圍。這個情況比較複雜。具體說來,是在我說的中國漩渦形成之前,中國是從中原往外傳播的。也就是說在遠古的中國,比如說早到新石器時代,或者早到夏商那個時代,夏商周。這個階段,中國基本上由中原向外發生影響。但是關鍵是那個時候,還不是中國。那個時候所謂中國就是中原一點點地方,其他地方就是天下。在先秦時代,應該說是一個中國管理下的天下。秦朝奠定了中國,是秦朝統一六國之後才真正形成、定義了中國。這個中國已經形成了一個無法脫身的漩渦,這個漩渦的原因要往上追溯。但是一旦形成漩渦,中國就變成一個各方的力量由外向中間走的這麽一個路徑,形成了向心力,所以中國越變越大。這能夠解釋一個難題,就是中國是非侵略性的,但是為什麽幾千年下來,中國不去侵略,卻越變越大,這樣一個悖論如何解釋?
我相信我這個漩渦模式,能夠解釋這個問題。中國變大是因為各方力量不斷被卷入這個漩渦。為什麽會形成漩渦?簡單的說一下,這個漩渦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為中原地帶擁有當時最好的物質條件,還擁有最豐富的精神世界。各個部族到中原來,逐鹿中原,搶奪中原,搶的不僅僅是地麵,更主要就是搶奪物質生產的能力以及精神生產的能力,或者是知識生產的能力。擁有了知識生產、擁有精神生產,就可以把自己合法化,而且能夠支配整個中國,支配所有地區。所以漩渦的吸引力就來自於此,它是一個最大的物質生產,同時也是一個最大的精神生產。
中國的神性
那麽,中國漩渦的核心——精神世界為什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這就要解釋中國的神性問題。中國在早期中原發展出來的問題,已經奠定了是一個天下。天下是以天對應,也就是說天下是要配天的,要與天相配。天是神聖的,如果我們天下的存在方式跟天相似,那麽它就因為配天而具有神性。所以中國的神性是這麽來的。中國的房子為什麽蓋成這樣一個樣子?下麵有一個底座,底座就是大地,上麵這個蓋就是天,所以我們的房子本身就是天地,就是諸如此類的細節都表明了,中國這個文化的運動方式就是要把中國的存在方式,塑造一個配天的存在,所以它是神聖的,盡管它不是一個宗教。
在這個偵探故事的結尾,我想告訴大家,我們經曆了一個騎驢找驢的故事。因為我們把中國當成一個不加思索的東西,所以老去尋找其他事情。我在過去一直沒想通,中國的信仰是什麽?一個民族一個文化不可能沒有信仰,可是中國的確沒有一神論的宗教,這一點使我迷惑很長時間。我們中國的信仰是什麽?最後我發現,這是一個騎驢找驢的故事,中國的信仰就是中國本身,中國的存在這個實體,這個巨大的時空存在就是中國的信仰。所以我們信仰的就是中國!中國存在的曆史性就是中國的宗教。前不久,我跟法國的曆史學家談到這個問題,他也說中國沒有宗教。我說某種意義上來說,曆史學就是中國的宗教。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中國存在的時空,中國的整體性,整個都是中國的神廟。我們就住在中國的神廟裏麵,所以這就是我的一個結論。
中國曆史性的演變,大概可以這麽說。我概括為先秦階段,也就是說從舊石器、新石器一直到秦始皇之前的這段時間,叫做中國的天下,也就是說中國所建立的世界秩序。那麽從秦漢到清末這一段,我把它說成一個內涵天下結構的中國。為什麽中國不是一個民族國家,也不是一個帝國,其實不是前一陣流行的文明國家,這個詞太模糊,如果說中國是一個文明國家,好像別的文明不是文明,這個聽上去不太禮貌。我覺得不是這樣,中國是一個以天下為結構的國家,或者說以世界為模型的國家,這才是中國真正的性質。到了清末民國以來,現代中國就非常萎縮了,已經萎縮為天下裏麵的中國,也就是世界裏麵的一個國,一個普通的國家。
那麽中國未來的命運是什麽?或者說中國的天命是什麽?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我們也許可以指望,現在中國已經縮小到一個最弱的地步,是天下裏麵一個普通的國家。那麽下一步,當中國重新進入生長,重新進入青春期、生長期,我們中國是否能夠由天下裏麵的中國,重新生長為一個內涵天下結構的中國?是否有這樣的可能?我覺得是非常可能的。是不是還能夠進一步發展成為一個中國的天下,中國來建立一個世界的秩序?當然這個事兒你可以理解為一種夢想,也許更正確的說法,我想引用一下呂不韋。呂不韋說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那麽世界就是所有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