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頎來到井口時,天還擦黑,夜霧低垂著,像一層潮濕厚重的帷幕籠罩在礦區四周。探照燈高高掛在井架上,白得晃眼的光束劃破霧氣,把整個井口照得宛如白晝,空氣裏彌漫著煤塵混合著潮氣的味道,沉悶而嗆鼻,還有隱隱的焦灼味殘留在鼻腔深處。
井口早已圍滿了人,剛升井的礦工們灰頭土臉地站在一旁,有人臉上帶著擦傷,還有人裹著急救毯坐在地上,臉色蒼白、滿頭冷汗,眼神還驚魂未定,一具擔架從罐井升起,抬著的是一名昏迷的礦工,急救員正一邊測脈搏,一邊呼喊他,旁邊圍了幾個聞訊趕來,焦急等待的女家屬,其中一人捂著嘴,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嘴裏卻什麽都說不出來,身體顫得厲害。
程頎來腳步不停,幾乎是小跑著衝進人群。他一眼掃過周圍的情況,神情沉著,眸色卻壓得極深,他一邊利索地換礦工服和膠鞋,一邊對救護隊長問:“什麽情況?還有幾個人沒聯係上?”
“還有三個人,最後一次通信是在西二采區,現在聯係不上。”救護隊長立刻回答,聲音也壓得低沉。
“多久沒信號了?”
“將近四十分鍾。”
“誰是最後一個通話人?”
“是李海軍當班小組長。他說那三人當時可能在回撤途中,但突然和他們失聯。”
程頎來沒再多說,皺著眉頭,“怎麽不第一時間上報?”
“井下當時也亂,信號斷得太快。”救護隊長說。
“太快了不是理由。”他語氣不重,卻帶著讓人不敢辯駁的壓迫感,換好衣服,他伸手拿過頭燈,動作幹脆利索,手指因多年的煤塵侵蝕略顯粗糙,卻一絲不亂地調整好裝備。
他剛係上礦燈的頭帶,忽然四下掃了一眼,皺起了眉:“趙副礦長呢?還沒到?”
站在一旁的值班礦工立刻答道:“已經打過電話了,趙副礦長說他今天早上胃疼,起不來,可能晚一點。”
“胃疼?”程頎來的聲音頓時冷了幾分。他停下手上的動作,雙目如刀鋒般掃過那人,“現在這種時候他還在家躺著?通知他,十五分鍾內必須趕到,不到人,礦務會直接上報。”
說完這句,他沒再廢話,扣緊安全帽,轉身朝通風井口走去。邊走邊下達指令:“先封掉北一線的電源,通知調度室確認西二采區的風壓狀態,備用風機做好隨時開啟準備。”
“好,程礦,我安排人跟您一塊下去。”救護隊長立刻應聲,正要吩咐隊員跟上。
“讓值班的老李跟我下去就行,不用再多人,你留在上麵,協調地麵資源,誰到現場都不能亂,所有人都聽你的調度,等趙副礦長到了,讓他接手。”
程頎來從來都不是喜歡說廢話的人,他在礦上幹了幾十年,從最底層的采煤工一路做到礦長,所有人都知道他脾氣直,火氣大,但是講理、負責、敢擔當。誰家有事,他幫,誰出差錯,他查,誰偷懶,他絕不包庇。
罐籠到了,鐵門哐啷一聲打開,發出沉重的金屬響,他跨進去,站定,隨著啟動的轟鳴聲,罐籠緩緩下降,速度穩定而均勻,井筒壁上的濕氣夾雜著煤塵的氣味迎麵撲來,越往下走,溫度越高,燈光越來越暗。
“井下通風有沒有問題?”程頎來低聲問身邊的隨行老李。
“西二那邊主風機沒斷,副風機也在運轉,風壓比平時低一些,但還在安全值內。”
程頎來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鬆動,老李忍不住又補了一句:“隻是西二采區局部通信還不穩定。”
“知道了。”他語氣低沉,“一會我要自己看看塌方點的位置和程度。“
罐籠在井下七百米處穩穩停下,巷道的昏黃燈光從遠處透過來,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煤灰氣息,程頎來走出罐籠,腳踩在巷道堅實而略濕的地麵上,礦燈在他額頭照亮前方,一束白光穿透黑暗。
“電纜還在,軌道沒斷,至少這一段沒塌。”他一邊觀察一邊判斷。
“老李,你留在這兒,這裏通信信號好,你保持通信暢通,我自己到采麵去。”程頎來交待老李道。
“程礦,我跟你一塊去吧,現在剛塌方完,太不安全了。”老李著急應聲。
“不用,我一個人去,你留在這裏。“程頎來的語氣不容討價還價。
西二采區在前方右拐處,空氣悶熱,巷道的照明忽明忽暗,走到半道,程頎來忽然在一處巷角蹲下,手電往地上一照,是些脫落的煤矸石,還有新鮮的碎岩,他伸手摸了摸,細小的粉塵還溫熱。
“剛塌不久。”他心頭一緊。
巷道左壁的一部分支護鋼梁明顯變形,有兩根梁已經彎曲,碎石堆積,形成了一個一人多高的小堰塞體,他繞到一側,靠近岩堆,發現塌方區並未完全堵死巷道,但落石量不少,說明當時的衝擊力非常強。
程頎來摘下手套,靠近塌方處仔細聆聽,他壓低呼吸,幾秒後,他聽見石堆那頭傳來極輕微的碰擊聲,像是金屬敲擊,又像是手電撞到岩石。
他立刻直起身來,迅速回身拉開無線對講:“西二采區確認有人信號,有敲擊聲,預計在塌方後側,啟動緊急支護方案,準備第一小隊進場,我現在回撤,布置救援。”
對講裏傳來清晰的“收到!”
他又看了一眼岩堆,眉頭緊鎖,但眼裏卻閃出一絲光。他深吸一口氣,原路返回。
程頎來回撤的腳步剛剛邁出沒多遠,身後傳來一陣極細微的碎石滑動聲,他猛地回頭,隻見塌方區最上方的一塊橫梁因重壓變形,支撐點已然鬆動,碎石堆開始微微震動,仿佛整個體積正被暗中拉扯,就在那一瞬間,一道悶雷般的聲音在地底炸開——
“轟!”
整段塌方再次垮落,黑暗中石塊裹挾著塵土傾瀉而下,電光火石間,程頎來來得及退,無線電裏的回音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長達數秒的絕對沉默。地麵上,值守的救護隊長忽然皺眉,按下對講機:“程礦?請回答,程礦你聽得見嗎?”
無線電傳來一陣沙沙雜音,隨後便再無回應。
“程礦失聯了!”副隊立刻喊出聲來。
所有人心頭一沉。
……
二十幾分鍾後,第一批救援小組進入塌方區,沿著崩塌後的新斷麵,礦工們小心地撥開巨大的岩石,支設木梁,拖拽電纜,行動如履薄冰。
“這邊有頭燈!”有人喊。
“是程礦的!”另一人聲音發顫。
他們加快了動作,小心翼翼地扒開亂石,終於在一塊傾斜的鋼架下找到了程頎來的身體。他被碎石堆半掩著,整個上半身被橫梁砸壓,胸口再也沒有起伏。
那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哭喊,隻有礦燈在黑暗中閃著顫抖的光,照著他滿是塵土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