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著名美國文學批評家、耶魯大學文學教授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說過:
如果讀者不再能夠領略反諷(irony),閱讀便失去了靈魂,我們天性中文明的那部分也就消逝了。
布魯姆又說:
領略反諷需要一定的專注力,以及能夠同時把握相互矛盾、甚至彼此衝突的觀念的能力。倘若閱讀中抽離了反諷,閱讀便不再是心智的操練,也不再能予人以出其不意的驚喜。……反諷能幫助你清除頭腦中的意識形態陳詞濫調,令你如一位手持明燭的學人,光芒四射。
反諷這個概念,倒底指什麽東西?一種常見的誤解是以為反諷即諷刺,但其實它在文藝理論中所指的內涵遠不止於此。諷刺側重於批評和挖苦,而反諷更多指語言、行為、或情境中存在的一種反差,並不總帶有嘲弄意味。實際上有很多不同類別的反諷。本文以小說《圍城》中的例子來介紹一些最常見的反諷類別。
一 言語反諷(verbal irony)
言語反諷常常表現為說反話,但並不限於此。其核心在於說話者的言辭與語境的反差,讓聽者領悟其中的不協調,從而產生諷刺、幽默或哀傷的效果。
a. 《圍城》第一章,在主角方鴻漸回國的船上,有個已經有未婚夫的女士鮑小姐很開放地與別的男士調情,甚至發生肉體關係。同船的另一位女士孫太太很鄙視鮑小姐的行為:
孫太太道:“有未婚夫還那樣浪漫麽?我們是老古董了,總算這次學個新鮮。
孫太太自稱“老古董”,說是“這次學個新鮮”,表麵上是說自己有缺點,實際上是在批評鮑小姐荒唐。這是典型的言語反諷。
b. 鮑小姐經常穿得很“露”:
那些男學生看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背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鋪子”(charcuterie),因為隻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並未一絲不掛,所以他們修正為“局部的真理”。
男學生把鮑小姐叫做“真理”,字麵上的意義是尊崇,實際上是極端輕蔑。也是言語反諷。
c. 方鴻漸的博士文憑來自於一所“野雞大學”克萊登大學,然而當他家鄉的小報記者來采訪他時:
那藍眼鏡是個博聞多識之士,說久聞克萊登大學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學府,仿佛清華大學。
這裏故事中第三人稱敘述者稱那個小報記者(藍眼鏡)“博聞多識”, 與緊接著轉引的該人極端無知的話對照,形成言語反諷。
以上三例,都是典型的言語反諷。雖然言語反諷常常含有諷刺的意味,但反諷的核心在於言語與語境之間的張力,未必一定用於譏笑,也可用於表達悲憫、幽默、甚至溫情。
二 情境反諷(situational irony)
事情的發展(故事中的現實)有些異乎尋常: 出乎人的意料,有悖常情常理(一般人的理想、理論、或預期),這樣的情況就被稱為“情境反諷”。
a. 方鴻漸小時候由父母包辦,跟周家的小姐定了婚,他不願意,但也無法。結果在他留學期間,還沒過門的周小姐生病死了。他接到家裏的來信告知此事:
鴻漸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對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憐憫。
一個人得知未婚妻死了,毫無悲傷,反而“有犯人蒙赦的快活”。這情節,正是情境反諷。
b. 蘇文紈大學時跟方鴻漸是同學,但並無戀情:
大學同學的時候,她眼睛裏未必有方鴻漸這小子。那時蘇小姐把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與。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鎖在箱裏,過一兩年忽然發見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
人們珍惜某種東西,而那東西並沒有因為主人的珍惜而增值,反而在被珍惜的過程中貶值了。這現象,也讓人感到是一種情境反諷。
c. 方鴻漸名義上的嶽父不知就裏,到報紙上登載了女婿榮獲博士學位的喜訊,湊巧跟蘇文紈家登載的喜訊在同日的報上。鴻漸後來見到那張報紙:
那張是七月初的《滬報》,教育消息欄裏印著兩張小照,銅版模糊,很像乩壇上拍的鬼魂照相。
獲得博士學位本是件正經事,但事主的照片卻“很像乩壇上拍的鬼魂照相”,也是情境反諷。
三 戲劇性反諷(dramatic irony)
戲劇性反諷是指讀者或觀眾知道角色所不知道的關鍵信息,因此能意識到角色言行的荒謬或悲劇意味。
a. 方鴻漸包辦婚姻中的未婚妻死了,方鴻漸並無感傷,但由於他父親叫他給嶽家寫信悼唁,他就照辦了:
自己既享自由之樂,願意旁人減去悲哀,於是向未過門丈人處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長信。周經理收到信,覺得這孩子知禮,便分付銀行文書科王主任作複,文書科主任看見原信,向東家大大恭維這位未過門姑爺文理書法好,並且對死者情詞深摯,想見天性極厚,定是個遠到之器,
這裏讀者知道方鴻漸並無感傷,而那個文書科主任毫不知情,還以為他“對死者情詞深摯”,進而推論”想見天性極厚,定是個遠到之器“。這就是戲劇性反諷。
b. 讀者知道方鴻漸的博士學位是假的,他非常羞於遇到別人提他的博士學位,但他(名義上的)嶽父嶽母並不知情,去報上登載喜訊,還把報紙給方鴻漸看,以為他會很高興:
後麵那張照的新聞字數要多一倍,說本埠商界聞人點金銀行經理周厚卿快婿方鴻漸,由周君資送出洋深造,留學英國倫敦、法國巴黎、德國柏林各大學,精研政治、經濟、曆史、社會等科,莫不成績優良,名列前茅,頃由德國克萊登大學授哲學博士,將赴各國遊曆考察,秋涼回國,聞各大機關正爭相禮聘雲。鴻漸恨不能把報一撕兩半,把那王什麽主任的喉嚨扼著,看還擠得出多少開履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蘇小姐哥哥見麵了要說:“久仰”,怪不得鵬圖聽說姓蘇便知道是留學博士。當時還笑她俗套呢!自己這段新聞才是登極加冕的惡俗,臭氣熏得讀者要按住鼻子。況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麽?在船上從沒跟蘇小姐談起學的事,她看到這新聞會斷定自己吹牛騙人。國哪裏有克萊登大學?寫信時含混地說得了學位,丈人看信從德國寄出,武斷是個德國大學,給內行人知道,豈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騙子,從此無麵目人!
周太太看方鴻漸捧報老遮著臉,笑對丈夫說:“你瞧鴻漸多得意,那條新聞看了幾遍不放手。”
這同樣是戲劇性反諷。
c. 在介紹鮑小姐時,故事敘述者說:
她自信很能引誘人,所以極快、極容易地給人引誘了。
這樣,讀者知道鮑小姐的“情人”們不過是撿個順手便宜而已,並非鮑小姐有什麽值得驕傲的本領,而故事中的鮑小姐不明真相,還以為是自己特別有魅力。讀者知道鮑小姐不過是十分愚蠢,而鮑小姐卻誤以為自己很高明,這也是戲劇性反諷。
四 宇宙性反諷(cosmic irony)
宇宙性反諷又稱命運反諷,兩者有細微區別:前者強調宇宙的冷漠與荒謬,後者強調人類對命運抗爭的失敗。在文學作品中二者常常交織在一起。在宇宙性反諷中,命運仿佛有意嘲弄人類的意誌,讓努力變得徒勞,讓希望變成悲劇。
《圍城》的結尾處,方鴻漸與孫柔嘉的婚姻瀕臨破裂,雙方都非常痛苦:
那隻祖傳的老鍾從容自在地打起來,仿佛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當、當、當、當、當、當”打了六下。六點鍾是五個鍾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他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裏等鴻漸回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裏做事。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老子《道德經》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心多情,而天地(即宇宙)無情。這裏這隻昏聵的祖傳老鍾,就象征了冷漠無情的宇宙,自行其是,罔顧人物的快樂和痛苦。而人們的快樂和痛苦更多是被身外的、不由自己控製的力量所決定。一己的善意與努力,大多不過是徒勞。
“天地不仁”是天道,明天道而感傷,而悲憫,是默存先生的人道,是《圍城》的深度之所在,遠深於故事中各種的啼笑。
反諷不僅是修辭工具,更是文學作品中揭示現實複雜性、質疑常識、打破意識形態的有力方式。從布魯姆到海登·懷特、諾斯洛普·弗萊等文學理論家都曾高度評價反諷在文學中的地位。盡管這些理論分類不一定有絕對邊界,但理解這些不同的反諷方式,能幫助我們在閱讀中洞察作品背後的張力與深意。
除了上述類別,還有一些比較不那麽常見的反諷類別,在這篇短文中就完全省略了。 讀者若有興趣,自可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