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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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手

(2025-03-13 20:17:55) 下一個



 

大約五十年前,我是個二年級的小學生。一天班上插班來了一個女孩子。我們的學校地處城鄉結合部,班上的同學基本都是貧窮人家的子女。新來的女孩子與眾不同,白淨淨的,略胖,頭發梳得比別人整齊,衣服也要好看很多。大家的文具盒都是手掌寬的一個鐵皮盒,她的是塑膠麵裏忖了軟泡沫,有幾個夾層,又寬又大,盒蓋與盒身上各嵌一片磁石,蓋上時會發出輕微的一下滴答聲。大家的橡皮都是鉛筆頭上的一小粒,她的是一塊方方正正,玲瓏剔透,發出甜甜的香味的橡皮。她連講話的口音都與別的孩子們不一樣。女孩子姓楊。多年後我讀書,心目中的楊玉環就是楊姑娘的模樣。
 
楊姑娘是個三好學生。我也是個三好學生。我還沒上小學就能背誦《老三篇》。那時在學校,老師常常要一個同學領讀毛主席語錄,一般是《老三篇》裏的一篇。但《老三篇》裏的字,那時二年級的小學生還認不全,所以領讀的總是我。因為能背誦,讀到不認識的字也能正確讀出來。也許為這類緣故,楊姑娘對我似乎有點特別好。那個年代,沒有流行歌曲,沒有韓劇、好萊塢,但我從《風雷》、《山鄉巨變》、《豔陽天》等革命故事中,心有靈犀,讀出了人間會有兩個人之間生出的一種特別的情感。那些段落,會在我心中帶來些異樣的愉悅。
 
春天來了,學校要帶領學生去掃墓 (“掃墓”一詞在當時當地專指祭掃革命烈士墓;私人祭掃自己家的先人墳墓,稱為“上墳”)。 那時學校師生去掃墓,都是列隊步行,跟著隊列前頭高年級學生舉著的紅旗逶迤走去。小學生們從我們學校去革命烈士墓,好像要走上一、兩個小時。走著走著,楊姑娘牽上了我的手。同學中馬上有人起哄。楊姑娘鎮靜地說:“笑什麽,你跟你家姐姐妹妹就沒牽過手?”她那麽鎮靜,起哄的人們也就沒轍了。她說那句話時的音容極端地動人,五十年過去了我也還是記得清清楚楚。我不曾有過姐姐,也不曾有過妹妹,從來不知道姐姐妹妹牽手是什麽滋味。楊姑娘的手心柔軟、溫熱,微微有些汗潮。我們就那樣一直牽著手走到烈士墓。
 
革命烈士墓在一個公園的綠水之旁、青山之間,清明時節,風景相當優美。我們給烈士們獻上花圈,重複繼承烈士遺誌,將解放全人類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進行倒底的誓言後,就分散食用各人自帶的午餐。我把我家給我帶的一個雞蛋送給了楊姑娘,她也把她帶的一點什麽送給了我。
 
小學二年級學生的我,裝作不經意地走過那虛掩著的生活之門的門外,偷偷地一瞥那裏麵神秘的未知。楊姑娘就像那門裏溢出的一絲微光,送給我雖不可解,但的確甜美的消息。
 
當然,沒有什麽特別的事發生。所有的隻是我心中那若有若無的特別的感覺,混雜在無數的可以言說的學校生活的事件中。對那種特別感覺,我根本不會去想,更不會去說。一切都在我那時所能掌握的語言所能涉及的世界之外。感覺不聲不響地來,又很快淹沒在各種紛亂雜陳中。
 
就那樣過了很久。也許是半年,也許是一年?反正童年的半年就跟成年後的半輩子一樣漫長。然後有一天,終於發生了一點事,夢幻結束了。
 
那時每天放學後,都要由一組學生打掃教室,稱為“值日”。那天輪到我所在的小組,組上的同學已經在動手打掃了,但我跟一個同學聊天正聊得起勁,沒有動手。楊姑娘大概是組長,大概催了我幾次了,我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突然,我手臂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定神一看,楊姑娘手持老師的教鞭正對著我嚷嚷。手臂上疼痛之處始而發紅,繼而青紫。這一鞭,把我從夢幻中打醒。楊姑娘的神態清清楚楚地告訴我,我在她眼裏跟所有其他的同學毫無區別,她跟我之間沒有任何特別的關係,一切隻是我的想像。我牢記著的那點東西,人家早忘光了。
 
又過了很久,暑假將至,最後一堂課是語文課,老師發下幾天前的作文,楊姑娘得到了表揚,喜滋滋的。沒想到,那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麵。暑假結束後,得知我們的小學校被解散了,學生們被分散到附近幾所學校。楊姑娘跟我被分去了不同的學校。
 
又過了很多年,我小學畢業了,中學也畢業了,要離開家鄉去上大學了。一位五、六年沒見麵的小學同學聞訊到家裏來相送,談起過去的同學,他說楊姑娘正在附近一所醫院作護士,並提議去看看她。我欣然應允。去到醫院卻被人告知楊姑娘那天不上班,我們隻好作罷。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有關她的消息。
 
時光如逝水,五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楊姑娘想來已經作奶奶或外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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