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務印書館版《為什麽我不是基督教徒》 中一處嚴重誤譯 【英文精義】

 

“of”是一個最簡單的英語單詞，可能任何一個認識10個以上英語單詞的人都認識它。但是即使具有相當英語水平的人也還是可能在某些情況下誤解它的意思，例如在商務印書館2010年出版的《為什麽我不是基督教徒》一書中， 就有一處因誤解“of”一詞而導致的比較嚴重的誤譯。這類誤譯的一個後果是會讓讀者養成一種不求甚解的不良習慣。

 

貝特蘭·羅素的《為什麽我不是基督教徒》(Why I Am Not a Christian)一書，在他自己於1927年所作一個講演的基礎上寫成，初版於同年，是一本有近百年曆史的經典小冊子。英國盧德裏奇出版社（Routledge)2004年重新出版該書時，由當代英國哲學家、劍橋大學教授西蒙·布萊克本（Simon Blackburn)寫了一個再版前言。布萊克本先簡單回顧了羅素當年作同名講演的時代背景，然後就開始回顧討論當年T.S. 艾略特就有關基督教徒的爭論對羅素的批評，商務印書館中譯如下：

 

將羅素的那篇演講以及後來關於宗教的著作斥為膚淺、鄙俗、不能達到論題的深處，一直是件時髦的事情。其實，羅素那屈尊俯就的傲慢態度就表明，如果宗教隻是迷信的話，那麽羅素的話大概應該是中肯的。但宗教不是迷信，羅素的話並不中肯。最早的這種抨擊來自同年8月剛剛成為宗教徒的T. S. 艾略特，見於他主編的雜誌《標準月刊》。

 

從中譯看，似乎“其實，羅素那屈尊俯就的傲慢態度就表明，如果宗教隻是迷信的話，那麽羅素的話大概應該是中肯的。但宗教不是迷信，羅素的話並不中肯”是來自艾略特對羅素的批評。令人不解的是“羅素那屈尊俯就的傲慢態度”怎麽能“就表明，如果宗教隻是迷信的話，那麽羅素的話大概應該是中肯的”？這兩者之間怎麽看都毫無邏輯聯係。艾略特也並非等閑之輩，他的思維會這樣混亂嗎？

 

對照下麵的原文，我們就能看見“其實，羅素那屈尊俯就的傲慢態度就表明”完全是誤譯：

 

It has been fashionable to decry Russell’s lecture, and subsequent writings on religion, as shallow and unspiritual, inadequate to the depths of the subject. The high-minded patronizing of Russell says, in effect, that if religion were mere superstition, Russell would be relevant, but it is not, and he is not. The first such attack came in August of the same year, from the newly religious T. S. Eliot, in his journal The Monthly Criterion

 

“patronizing of Russell ”意思是“傲慢地教訓羅素”（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居高臨下地對待羅素”或“像主子對仆人一樣對待羅素”。“patron”一詞，曾經意為“主子”，即“master”，例如在丹尼爾·笛福的著名小說《魯濱遜漂流記》中，魯濱遜就以“patron”一詞來指代他被擄為奴時的主人）。這段文字的意思不是說羅素對別人傲慢，而是他被別人傲慢對待了。

 

關鍵就是這“of”一詞。商務印書館的譯者誤以為“of”一詞在這裏的作用跟在“bike of Russell”裏一樣，於是把“patronizing of Russell ”誤解為“羅素的傲慢”，進而把前麵的“high-minded”（高尚的）曲譯為“屈尊俯就的”，把後麵的“says”曲譯為“表明”。

 

“The high-minded patronizing of Russell says, in effect, that if religion were  mere superstition, Russell would be relevant, but it is not, and he is not. ”這段話的正確翻譯是：

 

那些對羅素的高尚的、居高臨下的批評實際上這樣說：如果宗教隻是迷信的話，那麽羅素的話大概應該是中肯的。但宗教不是迷信，羅素的話並不中肯

 

“如果宗教隻是迷信的話，那麽羅素的話大概應該是中肯的。但宗教不是迷信，羅素的話並不中肯”是艾略特對羅素的批評，而“那些對羅素的高尚的、居高臨下的批評”是布萊克本對那些批評的看法。“高尚”一詞用在這裏，是出於布萊克本對那些批評者的嘲諷，對應於“將羅素的…著作斥為膚淺、鄙俗”。無論是艾略特還是布萊克本都沒有認為有所謂“羅素的傲慢”。“傲慢”的不是羅素，而是他的論敵。商務印書館的譯文跟原文恰恰相反。

 

簡單地說，當“of”在兩個名詞A和B之間，與A和B組成詞組“A of B”時，其意思通常是“B的A”， 如“bike of Russell”，意思是“羅素的自行車”；但當A是一個由及物動詞而來的名詞時，該詞組的意思常常是“對B的A”,如在“patronizing of Russell ”中，patronizing是及物動詞patronize的動名詞形式，所以這個詞組意思是“對羅素的傲慢”。“of”的這後一種用法的一個明確無誤的例子是“the Assassination of President Kennedy”。顯然，其意思隻能是“對肯尼迪總統的刺殺”，肯尼迪總統是被刺殺的人，而不是去刺殺別人的人。Assassination是一個名詞，但來自及物動詞assassinate。“the Assassination of President Kennedy”這詞組如果譯為“肯尼迪總統的刺殺”，會讓對肯尼迪一無所知的人誤以為是肯尼迪去殺人。當然，肯尼迪名氣太大，沒人會對他一無所知，所以不會發生這種誤解。但如果把“patronizing of President Kennedy”譯為“肯尼迪總統的傲慢”，隻會讓人誤以為是肯尼迪有錯。

 

劍橋在線英語詞典將“of”一詞這種用法解釋為：done to (對)

並給出三個例句：

the massacre of hundreds of innocent people

the oppression of a nation

the destruction of the rain forest

 

顯然，按劍橋在線英語詞典的這解釋，“patronizing of Russell ”意為“patronizing done to Russell ”；正如“the Assassination of President Kennedy”意為““the Assassination done to President Kennedy”。

 

至於更多的實例，我們也可以看看著名翻譯家傅雷先生是怎樣翻譯這種“of”詞組。以下三個例子，都出自羅素的另一本書《幸福之路》（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由傅雷先生翻譯。

 

例一

The wise man will be as happy as circumstances permit, and if he finds the contemplation of the universe painful beyond a point, he will contemplate something else instead.

 

傅雷先生的譯文：

智慧之士可能在環境容許的範圍內盡量快樂，倘他發覺對宇宙的冥想使他有超過某種程度的痛苦時，他會把冥想轉移到別處去。

 

（按：“contemplation”，名詞，出自及物動詞contemplete, 所以“the contemplation of the universe”不是“宇宙的冥想”而是“對宇宙的冥想”。“宇宙”在這裏是“冥想”的對象，而不是主體。)

 

例二

This view leads to an undue cultivation of the will at the expense of the senses and the intellect.

 

傅雷先生的譯文：

這種觀點使人犧牲了理性和思悟，去過度的培養意誌

 

（按：“cultivation”，名詞，出自及物動詞cultivate, 所以“cultivation of the will”不是“意誌的培養”而是“對意誌的培養”。 “意誌”在這裏是“培養”的對象，而不是主體。)

 

例三

There is a comfortable doctrine that genius will always make its way, and on the strength of this doctrine many people consider that the persecution of youthful talent cannot do much harm.

 

傅雷先生的譯文：

有一種安慰人心的說法，說天才終歸會打出他自己的路，許多人根據了這個原則便認為對青年英才的迫害，並不能產生多少弊害。

 

（按：“persecution”，名詞，出自及物動詞persecute, 所以“the persecution of youthful talent”不是“青年英才的迫害”而是“對青年英才的迫害”。“青年英才”在這裏是“迫害”的對象，而不是主體。)

 

這篇短短的再版前言中，各種程度不同的誤譯還很多。看來近二十年來，即使是商務印書館這樣的名牌出版社出的譯書質量也很成問題了。

 

 

附錄一 《為什麽我不是基督教徒》再版前言原文（部份）

 

 

About the only event The Times did not announce was the Sunday lecture of the South London Branch of the National Secular Society in Battersea Town Hall on 6 March, and neither did it report it afterwards. The lecture was ‘Why I am not a Christian’, the most famous and most forthright of Bertrand Russell’s many writings about religion.

 

It has been fashionable to decry Russell’s lecture, and subsequent writings on religion, as shallow and unspiritual, inadequate to the depths of the subject. The high-minded patronizing of Russell says, in effect, that if religion were mere superstition, Russell would be relevant, but it is not, and he is not. The first such attack came in August of the same year, from the newly religious T. S. Eliot, in his journal The Monthly Criterion.2 Since Eliot anticipates most subsequent criticism, I shall concentrate on the issues as he raises them. 

 

 

 

 

附錄二 《為什麽我不是基督教徒》再版前言商務印書館譯文 （部份）

 

 

《泰晤士報》唯一沒有公之於眾的事件大概就是3月6日全國世俗協會南部倫敦分會在巴特西市政廳舉行的星期日演講，而且它後來對此也沒有報道。這篇演講就是《為什麽我不是基督教徒》，它是伯特蘭·羅素關於宗教的許多著作中最著名、最率直的著作。

 

將羅素的那篇演講以及後來關於宗教的著作斥為膚淺、鄙俗、不能達到論題的深處，一直是件時髦的事情。其實，羅素那屈尊俯就的傲慢態度就表明，如果宗教隻是迷信的話，那麽羅素的話大概應該是中肯的。但宗教不是迷信，羅素的話並不中肯。最早的這種抨擊來自同年8月剛剛成為宗教徒的T. S. 艾略特，見於他主編的雜誌《標準月刊》。因為艾略特幾乎預料到了後來的批判，我將像他提出各種問題那樣集中精力探討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