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文心按: 這是本人翻譯的《馬克斯·卡拉多斯探案集》中的第一篇短篇小說。英國作家歐內斯特·布拉瑪(Ernest Bramah)所塑造的偵探馬克斯·卡拉多斯(Max Carrados)堪與柯南·道爾塑造的福爾摩斯相媲美。 喬治·奧威爾曾寫道,布拉瑪的偵探小說是除了柯南·道爾與理查·奧斯汀·傅裏曼的偵探小說之外,“在埃德加·愛倫·坡之後,唯一值得一讀再讀的偵探小說”。 偵探卡拉多斯是一個瞎子,卻身懷絕技,又極端幽默,常常即景嘲諷世人有眼無珠,倒是他瞎了眼反而能擺脫世人的通病,得以看出世事的真相。 本譯文版權為浮世文心所有。】
時間已是晚上8點,天又下著雨,古幣店這種地方,平時就少有人會光顧,這時就更不可能指望會有顧客了。然而這家窗戶上寫著店名“巴克斯特”的小店卻還亮著燈光,店主本人正坐在後麵的小辦公室裏讀最新的的《槌球》報。這商店看來還是受歡迎的,這時門上的搖鈴響了起來,店主巴克斯特先生趕緊放下報紙,站起來迎上前去。
原來這店主正在等人。從他的舉止看,他正在等的是個重要人物。然而當他看清了來人,就收起了畢恭畢敬的表情,換上了店主對一般顧客那種彬彬有禮卻不失矜持的態度。
“我想您就是巴克斯特先生吧?”來人問道。 他一邊放下滴著雨水的雨傘,一邊解開大衣和上衣的紐扣去摸裏麵的口袋。 “我想您是不記得我了? 我是卡萊爾先生——兩年前經辦過您的一個案子——”
“當然記得。私人偵探卡萊爾先生——”
“是調查員,”卡萊爾先生糾正道。
“好吧,”巴克斯特先生微笑著說, “那樣說的話, 我就隻是個古幣商,而不是古董學家或錢幣學家。有什麽事可以讓我為您效勞?”
“有,”來客答道, “這次輪到我向您請教了。”他從上衣內側的口袋裏掏出個小皮包,又從小皮包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件東西放到櫃台上。 “您能看出點什麽名堂嗎”
古幣商對著那古幣端詳了一會。
“毫無疑問,”他回答道, “這是枚西西裏狄奧尼修斯四德拉克姆銀幣。”
“對,這我知道——我從儲藏櫃上的標簽得知了這點、我還能告訴您這據說是西斯托克勳爵94年在布萊斯拍賣會上花了兩百五十英鎊買得的。”
“看來您知道得比我還多,”巴克斯特先生道, “您到底是想知道些什麽呢?”
“我想知道,”卡萊爾先生答道, “這枚古幣倒底是不是真的?”
“您對此有所懷疑?”
“有些情況讓人生疑,僅此而已。”
古幣商專業地小心捏住那古幣的邊緣,用放大鏡對著它又看了一番。 然後他緩慢地搖搖頭承認自己不行。
“當然,我可以猜猜——”
“那不行,”卡萊爾先生急忙打斷道。 “事關重大,我需要確切答案才好決定要不要逮人。”
“是這樣,卡萊爾先生?”巴克斯特先生很有些好奇了。 “說實話,我在這方麵不內行。如果是枚撒克遜分幣或英格蘭古金幣的話,我敢打賭說我肯定能判斷真偽, 但我對古希臘錢幣真是沒把握。”
卡萊爾先生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把銀幣放回了小皮包,再揣進了上衣內側的口袋。
“我一直指望著您呐,”他抱怨道, “現在我還有哪裏可以去呢?”
“總可以去大英博物館呀。”
“噢,那是,謝了。 這時候了那裏還會有人?”
“現在?別急!”巴克斯特先生答道。 “明早再去——”
“但是我今晚就必須搞清楚,”來客解釋說,然後又焦急起來。“明天就太晚了。”
巴克斯特先生在這種情況下並不抱太大希望。
“現在你倒是很難找到什麽人還在上班了,”他說道。 “我本來兩個小時前就該走了,隻不過湊巧跟一個美國百萬富翁有個約會,他定了這麽個時間。”巴克斯特先生的右眼似乎亮了一下,但也說不清是不是隻是眨了一下眼。 “他叫奧弗芒森,一個聰明又年輕的家譜專家研究出他是莫西亞的國王奧法的後裔。 所以他——非常自然地——想有一套奧法古幣來作旁證。”
“有意思,”卡萊爾先生喃喃自語,玩弄著自己的手表。“我會喜歡同您聊聊您的百萬富翁客戶的事——換個時侯吧。現在——聽我說,巴克斯特,你能不能給我介紹個住在本城的做古幣生意的人?你肯定認識很多專家。”
“哎呀,我的天哪,卡萊爾先生,我在生意場外跟誰都不來往。”巴克斯特先生睜大眼睛說道。“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們可能住在公園道或者住在襯裙巷。而且,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多專家。 而他們中最好的兩個很可能對此也意見不一。 我想你是要找個‘專家證人’,對嗎?”
“我不需要證人;也不需要提供證據。我想要的隻是一個絕對權威的判斷來讓我可以依此行事。真的沒有人能說出這銀幣是真是假嗎?”
當巴克斯特先生繼續盯著櫃台對麵的訪客時,他那意謂深長的沉默變得暗含嘲諷。過了一會,他鬆了勁。
“等一會兒,是有個人——一個業餘愛好者——我記得以前聽說過他的一些神奇的事情。他們說他確實很行。”
“真棒,”卡萊爾先生寬慰地喊出聲來,“總有人內行。他是誰?”
“名字很怪,”巴克斯特回答。“什麽什麽溫恩或者溫恩什麽之類。”他伸長脖子去看一輛正停向他窗外路沿的特別汽車。“溫恩·卡拉多斯!抱歉不能再奉陪了,卡萊爾先生,就這樣行了嗎?看來是奧弗芒森先生來了。”
卡萊爾先生趕緊在袖口上匆匆記下這個名字。
“溫恩·卡拉多斯,好的。他住在哪裏?”
“我對此實在是一無所知,”巴克斯特一邊回答,一邊對著牆上的鏡子整理自己的領帶。“我從來沒有親自見到過這個人。現在,卡萊爾先生,很抱歉我不能再幫你什麽了。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卡萊爾先生不可能再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當他出門的時侯,他榮幸地為大西洋彼岸來的國王奧法後裔的代表開了門,然後穿過泥濘的街道回到了他的辦公室。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找到一個普通的陌生人,除了查電話簿別無他法, 這位紳士對自己成功的機會並不樂觀。
然而,幸運之神眷顧了他。他很快發現了一個溫恩·卡拉多斯住在裏士滿,更巧的是,此外再無別的同名同姓的人。至少可以說在倫敦附近,顯然隻有一家叫卡拉多斯的。他記下了地址,然後動身前往裏士滿。
卡萊爾先生發現那座房子離火車站有一段距離。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前往,到了大門口打發走了出租車。他為自己的觀察力和由此得出準確推斷的能力而驕傲——幹他這行得有這本領。當他希望顯得謙遜而不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時候, 他會謙虛地說, “這隻不過是善用自己的眼睛,再做一加一等於二而已。” 當他抵達“塔樓”的前門時,他已經對房主的地位和品味有了一些看法。
一個男仆讓卡萊爾先生進了門,並帶走了他的名片——這是他的私人名片,請求跟卡拉多斯先生麵談幾分鍾。幸運仍然眷顧著他;卡拉多斯先生在家,願意馬上見他。仆人、所經過的大廳、和被領進的房間,所有這些都被這位默默觀察的紳士有心無心地看在眼裏、形成印像。
“卡萊爾先生到,”仆人宣布道。
那是一間圖書館或書房。唯一的一個在場的人,一個和卡萊爾年齡大約相仿的男人,直到訪客進來時一直在打字機上打字。他現在轉過身來,彬彬有禮地站了起來。
“能在這個時候承蒙接見,不勝感激,”訪客道歉說。
卡拉多斯先生臉上的習慣表情出現了一點細微的變化。
“我的仆人肯定弄錯了您的名字吧?”他喊道。“這不是路易斯·科林嗎?”
訪客停下了腳步,他愉快的微笑變成了突來的憤怒。
“不對,先生,”他板著臉回答。“我的名字就在您麵前的名片上。”
“對不起,”卡拉多斯先生說道,語氣中滿是善意的幽默。“我還沒看那名片。但是多年以前我認識一個叫科林的人——在聖邁克爾。”
“聖邁克爾!”卡萊爾先生的表情又發生了另一種更加急劇的變化。“聖邁克爾!溫恩·卡拉多斯?天哪!難道這不是馬克斯·溫——老‘贏家’溫嗎?”
“老了一點,胖了一點——是的,”卡拉多斯回答。“是這樣,我已經改名換姓了。”
“這樣的重逢,真是不可思議,”他的訪客說著,一邊坐到椅子上,一邊盯著卡拉多斯先生。“我可不僅是改名換姓。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聲音,”卡拉多斯回答。“它把我帶回了你那個小小的滿是煙熏的閣樓,我們在那裏——”
“天哪!”卡萊爾先生痛苦地叫道,“別再讓我想起那些年我們要做的那些事了。”他環顧了一下布置得很好的漂亮房間,想起他剛才注意到的那些富裕跡象。“無論如何,你看起來過得相當舒適嗬,溫。”
“我現在是既被人羨慕,也被人憐憫,”卡拉多斯帶著一種似乎特屬於他的樂天知命的態度答道。“不過,正如你所說,我過得還算舒適。”
“羨慕,那好理解。憐憫,卻是從何說起?”
“因為我瞎了,”卡拉多斯平靜地答道。
“瞎了!”卡萊爾先生驚叫起來, 同時竭盡全力審視對方。“你是說——真的瞎了?”
“真的……大約十二年前,我和一個朋友騎馬穿過一條林中小徑。他在前麵。在一個地方,一根樹枝突然反彈回來——你知道這樣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它隻是劃了一下我的眼睛——這種事,沒人會在意的。”
“你就那樣瞎了?”
“是的,最後就瞎了。這症狀叫做睜眼瞎。”
“這真叫人難以置信。你看起來如此從容自信。你的目光充滿感情——隻是比從前安靜了一點。我覺得我進來的時候你還在打字。……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你忽略了我的狗和手杖?”卡拉多斯笑了笑。“不是開玩笑;這是千真萬確的。”
“這對你來說是多麽可怕的折磨嗬,馬克斯。你從前是那麽個衝動、魯莽的家夥——從不肯安靜。你肯定會覺得失去了很多東西吧。”
“還有其他人認出了你嗎?”卡拉多斯平靜地問道。
“噢,你說過你是靠聽聲音才認出了我,”卡萊爾回答道。
“是的;但其他人也聽到了這聲音。隻是我沒有那些笨拙、自信的眼睛來蒙蔽自己。”
“這樣說有點古怪,”卡萊爾說。“請問,您的耳朵就從來沒有被欺騙過嗎?”
“現在不會了。我的手指也不會被欺騙,我的其他不靠眼睛的感官也不會被欺騙。”
“嗯,嗯,”卡萊爾先生喃喃自語,不再覺得卡拉多斯很可憐了。“我很高興您能如此坦然。當然,老兄,如果您發現失明是一種優勢——”他停下來,臉紅了。“對不起,”他很尷尬地停了下來。
“優勢倒也談不上,”另一個人沉思著回答。“但它確實有一些常人料想不到的補償。一個新世界等待著你去探索,新的經驗,新覺醒的力量;奇怪的新感知;在第四維度上的生活。可是,路易斯,您有什麽必要向我道歉呢?”
“我過去曾經是一名律師,但是因為牽連進一樁信托賬戶舞弊案,被吊銷了律師資格,卡拉多斯先生,”卡萊爾站起身來。
“坐下,路易斯,”卡拉多斯溫和地說。他的臉,甚至他那極端生動的眼睛,都洋溢著平和的善意。“你正要坐上去的椅子,你頭頂的屋頂,這裏你客氣地稱讚說很舒適的一切,我都是靠在信托賬戶舞弊才得來。然而,我就要因為作了這些不堪示人的事,就要自己覺得低人一等,在跟你談話時把你稱作‘卡萊爾先生’嗎?肯定不會的,路易斯。”
“我沒有在賬戶上舞弊,”卡萊爾激動地喊道。不過,他還是坐了下來,比較平靜地加了一句:“但是我為什麽要跟你說這些呢?我以前從來沒有對別人提過這事。”
“失明讓別人自信,”卡拉多斯回答道。“我們彼此已經停止了賽跑——停止了人與人之間的競爭。再說,你說說那事又有什麽大不了?在我這方麵,的確是在賬戶上作了弊的。”
“馬克斯,自然都是無稽之談,”卡萊爾說。 “但我很感謝你的好意。”
“歸根結底,我的全部財產都是得自一位在美國的堂兄,他唯一的條件是要我改姓卡拉多斯。他施行詭計,匠心獨運地篡改了農作物收成統計數字,然後高價傾銷,發了大財。我想我不說你也知道,收贓的人與竊賊同樣有罪。”
“不過安全多了。 我知道些那種事,馬克斯…你知道我是幹什麽的嗎?”
“你來告訴我,” 卡拉多斯回答。
“我經營著一家私人調查所。 我當不成律師後,總得幹點什麽謀生。事情就是這樣。我改名換姓,喬裝打扮,開張營業了。 我對法律很熟悉,又找了個從蘇格蘭場退休的人打理外麵的事。”
“好極了!”, 卡拉多斯叫道。 “你破了很多謀殺案嗎?”
“沒有,”, 卡萊爾先生承認; “我辦的大多都是些離婚啦、貪汙啦之類的一般案子。”
“可惜嗬,” 卡拉多斯說。 “路易斯,你可知道我一直暗中有個做偵探的雄心大誌? 我近來甚至想,如果碰上那樣的機會,我可能還是能一顯身手的。 這是不是讓你覺得好笑?”
“嗯,的確,這想法——”
“是嗬,這瞎偵探的想法——瞎眼的去捉睜眼的——”
“當然囉,就像你說的,你在有的方麵毫無疑問是更加敏銳了,” 卡萊爾先生趕緊很通情達理地加了一句,“不過,說真話,除了藝術家,最離不了眼睛的就是偵探了。”
不管卡拉多斯心裏是怎麽想的,他那和善的臉上沒有露出一絲不同意見。有那麽一分鍾長的時間,他一直在吸著煙,好像正陶醉在欣賞藍色的煙霧在房間裏飄蕩、消散。 此前他就已經在來客麵前放上了一盒名牌香煙。對這種名牌那位紳士從來是渴望卻力所不及。這位盲人輕鬆而確定地拿出這麽盒香煙放到他麵前,讓卡萊爾的腦子裏閃過一陣疑惑。
“路易斯,你曾經是很愛好藝術的。”他突然來了一句。 “對我最近買進的這件東西,說說你的看法——就是櫃子上那個青銅獅子。” 然後,正當卡萊爾對著房間四處張望時,他很快又加了一句: “不對,不是那個櫃子——是你左邊那個。”
卡萊爾一邊站起身來,一遍瞥了他的主人一眼,但是卡拉多斯的臉上隻是有些無傷大雅的得意。然後他就向那雕像走去。
“很不錯,”他承認。“晚期弗拉芒藝術品,對吧?“
”不對。這是維達爾的‘吼獅’的複製品。“
“維達爾?”
“一個法國藝術家。”他的聲音變得極端地平緩。 “順便說一句,他也像我一樣不幸失明了。”
“馬克斯,你這老狐狸!” 卡萊爾尖叫起來,“剛才五分鍾裏你一直在打著這個鬼主意。” 然後這倒黴的人咬緊嘴唇轉身背對他的主人。
"還記得我們是怎麽捉弄那個蠢貨桑德斯,把他折磨得要死嗎?” 卡拉多斯問道,假裝沒有注意到另一位在想起那事時欲言又止的興奮。
“是的,”卡萊爾平靜地答道。 “這個真是不錯,”他繼續看著那個青銅雕像說。 “他是怎麽辦到的?”
“用手呀。”
“那當然。不過,我想問的是,他是怎麽研究他的樣本的?”
“也是用手。他稱之為“近距離觀察。”
“連獅子也那樣——接觸?“
”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需要養獅人的幫助,養獅人會讓獅子老實呆著讓維達爾發揮他的特長…你就不想也讓我加入你的神秘案件嗎,路易斯?”
卡萊爾隻能把這請求看成老馬克斯忍不住要開的玩笑,正要做出一個恰如其分的回答,但突然有了個想法,意謂深長地微笑起來。直到那時他一直忘記了他來訪的目的。現在他想起了那枚可疑的狄奧尼修斯銀幣和巴克斯特先生的推薦,於是立即認定肯定是搞錯了。要麽馬克斯不是他要找的溫恩·卡拉多斯,要麽是那個古幣商被人糊弄了,顯而易見,盡管他的主人身處逆境仍然身懷特技,但實在不能想象他能閉著眼睛辨別古幣的真假。這看來正是個報一箭之仇的好機會,讓卡拉多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是的,”他一邊再次穿過房間,一邊暗藏機鋒,順水推舟地答道; ”是的,我會的,馬克斯。這裏有個線索,它可能指向一個驚人的盜竊案。”他把那枚四德拉克姆銀幣放到他的主人的手裏。“你看出了點什麽?”
有那麽幾秒鍾,在卡萊爾自鳴得意地咧嘴看著他時,卡拉多斯用指尖精心擺弄著那銀幣。然後那瞎子在手上讓那銀幣保持平衡,像是用手作天平來稱那銀幣的重量。最後,他用舌頭舔了一下銀幣。
”嗯?另一位問道。
“當然我沒多少可說的,不過如果你更加信任我的話,我的結論可能就不同了——”
“是的,是的,”卡萊爾半是打趣半是鼓勵地插話。
“那麽我認為你應該馬上逮捕那位侍女尼娜·布隆,向帕多瓦警方索取海倫·布魯尼西的犯罪記錄,並且去建議西斯托克勳爵趕快回倫敦去看看他儲藏櫃裏還有沒有別的什麽被盜了。
卡萊爾的手摸索著找到了椅子,大腦一片空白,頹然坐下。卡拉多斯那和善的臉上無驚無險, 卡萊爾的雙眼被那神情緊緊吸住,一刻也不能移開。 他那已經被遺忘的嘲笑還在像個漂白了的鬼魂一樣掛在他的臉上。
“我的天,”他勉強擠出一句,“你是怎麽知道的?”
“那不是你想從我這裏得到的嗎?”卡拉多斯客氣地問道。
“馬克斯,你這老狐狸,別這樣,”卡萊爾嚴厲地說。“這可不是開玩笑。” 在這重重迷霧中他突然覺得難以言說地對自己的能力失去了信心。“你怎麽會知道尼娜·布隆和西斯托克勳爵?”
“路易斯,你就是偵探呀,”卡拉多斯答道。“我怎麽知道這些事?用自己的眼睛,再做一加一等於二呀。”
卡萊爾吼叫著恨恨地揮動著手。
“馬克斯,都是在騙人,是不是?你一直都能看得見——那倒也解釋不了什麽。”
“就像維達爾一樣,我很能看清——在很近的距離內,”卡拉多斯一邊回答,一邊用食指在四德拉克姆銀幣的銘文上輕輕地摩挲。“至於遠距離嘛,我另外有一雙眼睛。你要不要測驗一下?”
卡萊爾勉強同意了; 他的臉上幾乎沒有什麽笑容。 他很有些為自己在本行的事務上表現不佳而惱火; 但他也有些好奇。
“搖鈴就在你身後,如果你不介意,”他的主人說,“帕金森會進來。在他進來時,你可以好好觀察他。”
那位把卡萊爾先生領進來的人就是帕金森。
“帕金森,這位紳士是卡萊爾先生,”卡拉多斯在那人進來時解釋道。“你能好好記住他嗎?”
帕金森抱歉地用目光把來客從頭到腳掃了一遍。他做得如此輕柔且迅速,讓那位紳士覺得像是被熟練地用雞毛撣子撣了一遍。
“我會盡力去做,”帕金森轉向他的主人說。
“卡萊爾先生任何時侯都可以來見我。就這樣。”
“好的,先生。”
“現在,路易斯,”當門再次被關上時,卡拉多斯先生迅速地說,“你已經有機會研究帕金森了。他像個什麽樣的人?”
“要我怎麽說?”
“就是描述一下他。我是個盲人—我有十二年看不見我的仆人了—你能讓我對他增加點什麽了解嗎?我剛才已經拜托了你好好觀察他。”
“你是對我說過好好觀察他。不過你的仆人是那種普通平常沒什麽特點的人,沒什麽好描述。他身高一般——”
“五英尺九英寸,”卡拉多斯咕嚕道。“比一般人略高一點。”
“基本上看不出來。胡子刮得很幹淨。中等棕黃頭發。沒什麽特別的外貌特征。深色的眼睛。整齊的牙齒。”
“假的,”卡拉多斯插進一句, “我是說牙齒,不是說你的話。”
“有可能,”卡萊爾先生承認。“我可不是牙醫,也沒有機會仔細檢查帕金森先生的口腔。不過,你倒底是想幹什麽?”
“他的服裝呢?”
“噢, 一般仆人傍晚的工作服。都差不多。”
“據你的觀察,帕金森簡直就沒什麽與眾不同之處?”
“唔,他的左手小指上戴了個特大的金戒指。”
“但那是可以取下來的。帕金森倒是有顆抹不去的黑痣—我承認,很小—在他的下巴上。啊,路易斯,你可真是個跟獵犬有一比的偵探嗬。”
“不管怎麽說,”盡管卡拉多斯的話明顯地非常友善,那無惡意的打趣還是讓卡萊爾輕微地扭動了一下身體,頂了一句,“不管怎麽說,我敢說我對帕金森的描述,跟帕金森能夠對我做出的描述一樣精確。”
“讓我們來檢驗一下,請再搖鈴把他叫來。”
“真的?”
“的確,我要拿我的眼睛跟你的比一比。如果我的不如你的話,我就不再做當私人偵探的夢了。”
“這不完全是一回事,”卡萊爾抗議道,不過他還是搖了鈴。
“進來並且關上門,帕金森,”卡拉多斯在那人出現時說。“別再看卡萊爾先生了—事實上,如果他不介意的話,你最好背對著他。然後就像你正在觀察他一樣,給我描述一下他的外觀。”
帕金森做出非常尊重的姿態,用非常虔敬的聲音,為他不得已的不恭向卡萊爾先生道歉。
“先生,卡萊爾先生腳穿一雙嶄新的七嗎上等皮靴子,上有五個紐扣,但是左腳上的那隻有一個紐扣—就是第三個—丟掉了,留下了一些線頭而不是通常的金屬按鈕。卡萊爾先生的褲子是用深色材料製作,上有四分之一英寸寬的深灰色條紋,褲腳口是卷邊,請原諒我這樣說,現在沾了一點泥。”
“沾了很多泥,”卡拉多斯寬宏大量地插話,“帕金森,今晚雨很大。”
“是的,先生,天氣很不好。如蒙允許,我將在廳裏為你把泥刷掉。我注意到泥土現在已經幹了。然後,先生,” 帕金森繼續下去,“裏麵還有一層深綠色的開司米緊身褲襪。有一條彈簧式鑰匙鏈連到了左手邊的褲子口袋裏。”
帕金森從腳到頭,通過他照相機般一絲不漏的眼睛,對卡萊爾的衣著一一道來,讓卡萊爾越聽越感到驚奇。帕金森詳細描述了他的金表鏈,他的藍點領帶,他的帶珍珠的領帶別針。帕金森也注意到了他的外套左邊翻領上的鈕孔已經磨損。帕金森非常實事求是,一點也沒有添油加醋。卡萊爾先生的右邊袖口上抿了一條手絹,那隻是讓帕金森覺得,並沒有說一定就是那樣, 卡萊爾先生是個左撇子。
帕金森的驚人之處還在後麵。他幹咳了兩聲才開始。
“至於卡萊爾先生個人的外貌,先生——”
“夠了,不用再說了!”那位紳士急忙叫道。“我非常滿意了。帕金森,你的眼力很敏銳。”
“先生,為了滿足我的主人的要求,我訓練過我自己。”那人回答。他朝卡拉多斯看去。卡拉多斯點了點頭。帕金森退了出去。
卡萊爾先生先開了口。
“馬克斯,你的仆人值得我每周出五英鎊的工資,” 他沉思著說,“不過,當然——”
“他不會接受的,”卡拉多斯淡然地答道,“他對我很有用。不過你會有機會得到他的服務—間接地”
“你真的打算那樣做?”
“路易斯,我注意到你長期以來一直不肯把我的話當真。這—對一個英國人—簡直是件令人痛苦的事。是我這人,還是我這房子裏的氣氛, 天生地像是在鬧著玩?”
“不是的,我的朋友,”卡萊爾先生答道,“但是這樣太讓我占便宜了,這正是令人難以相信之處。倒底是怎麽回事?”
“可能隻是隨心所欲,但有更深層的原因,”卡拉多斯答道,“部份是出於虛榮心,部份是出於無聊,部份”—他的聲音顯然更多的是帶有悲劇而不是喜劇色彩—“部份是出於期望。”
卡萊爾先生出於禮貌不得不終止這個話題。
“這三個動機都可以讓人接受,”他同意,“我聽你的,馬克斯,但有個條件。”
“同意你的條件。是個什麽條件?”
“那就是你得告訴我你是怎麽得知這個案子的內情的。”他輕輕地敲點著身邊的桌上那枚銀幣。“我不是那麽容易吃驚的,”他加了一句。
“你不會相信其實並沒有什麽需要解釋的—也就是說那是出於直覺?”
“不會,” 卡萊爾先生簡短地回答;“我不會相信。”
“你沒錯。然而事情真是很簡單。”
“事情總是很簡單—當你知道是怎麽回事的時侯,”另一位自言自語道。“正是這樣,當你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的時侯,它更讓你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那麽就說這事吧。帕多瓦有個天才的手藝人叫皮耶托·斯特利;順便說一下,帕多瓦從前就是假古董的發源地,近來它在這方麵又重新享有盛名。這個頭腦簡單的人,手藝堪比巔峰時期的卡文諾,好些年來都在幹些有利可圖的偽造希臘、羅馬稀有古幣的行當。我作為一個收藏家、研究些希臘殖民地的學生、和研究膺品的專家,多年來已經熟悉了斯特利的作坊。最近他看來被一個—目前—自稱名叫董皮耶爾的國際詐騙犯所用。董皮耶爾發現斯特利的才能可以有遠為宏大的用處。海倫·布魯尼西,我相信,其實就是董皮耶爾夫人,也入了夥。
“的確如此,”在他的主人停頓了一下時,卡萊爾先生點了點頭。
“當然,你明白了整件案子的來龍去脈了,對嗎?”
“不完全明白—有些細節還是沒明白,”卡萊爾先生承認。
“董皮耶爾的主意就是要設法進入那些全歐洲最有名的收藏家的家裏,然後用斯特利的膺品換掉真幣。他這樣搞到的昂貴的稀有古幣可能很難安全地脫手,但是我相信他肯定已經成竹在胸。海倫化名尼娜·布隆,完美地扮演一個英國化的法國女傭,將取得那些寶貴的古幣的蠟模,然後在膺品到來時進行掉包。 顯然,他們希望這樣會長時間不被察覺,直到真幣已經脫手很久以後;我估計她已經在好幾家得手了。後來,我的管家看到她既有出色的推薦信又顯得十分幹練,就雇傭了她;她在這裏幹了幾星期。然而,我不幸是個瞎子,這就讓他們的妙計中重要的一手失效了。我聽說海倫有著一張天使般的臉,滿是天真無邪,讓人絕不會對她生疑;但是我這瞎子是看不見那天使般的天真無邪的,她那寶貴財富就隻好浪費了。倒是有天早上,我的手指,它們雖然看不見海倫天使般的臉,卻發現我珍愛的歐幾裏得古幣的表麵摸起來有點不對勁,盡管我毫不懷疑會有什麽可以看得出來的變化,但我的超常敏感的嗅覺卻告訴我有人用蠟按壓過它。我開始小心地調查,同時為了安全起見把我的儲藏櫃存進了一家當地銀行。海倫的對策則是接到了一封昂熱來的電報,說她年老的母親病重了,叫她快回去。老母親一命歸西了,海倫不得不留在家裏照料多病的老父;不用說,“塔樓”這樁生意隻好當公司運營中的一筆壞賬勾銷了。”
“非常有趣,” 卡萊爾先生承認; “不過盡管有被看成傻瓜的危險,” 他顯得很謙卑地說, “我還是不得不說我看不出海倫·布魯尼西跟這件具體的膺品之間有什麽必然聯係—假定說這真是件膺品的話。”
“路易斯,這點你就放心好了,” 卡拉多斯答道。“這就是件膺品,而且是件除了皮耶托·斯特利沒人能夠造得出的膺品。這就是它們之間的必然聯係。當然了,也還有些細枝末節的其他線索。一個私人偵探急衝衝地懷揣一枚大名鼎鼎的四德拉克姆銀幣來求見,又說那是件驚人的盜竊案的線索,唉,真是,路易斯,幾乎不用瞎眼都可以看出就是那麽回事了。”
“那麽西斯托克勳爵呢?我估計你湊巧發現尼娜·布隆去他家了, 對嗎?”
“沒有,我不能說我之前就發現了那一點,否則的話我肯定會在發現了這個黑幫時,那倒也是不久前,立刻提醒他了。事實上,我得到的有關西斯托克勳爵的最新消息來自昨天的“晨報”,說他還在開羅。 不過,這些古幣中的好些——”,他用手指滿懷深情地輕撫那古幣背麵上生動的戰車競賽圖案,突然停住說到,“路易斯,你真該也著手學習學習這門學問,你不知道哪一天會發現它對你很有用。”
“我的確認為我該學學,” 卡萊爾心情沉重地回答。“我相信原件值二百五十英鎊。”
“不止; 今天在紐約能賣五百英鎊。我說過了,好些都是舉世無雙的絕品。這件基蒙的寶物是—你看,這兒是他的簽名;皮耶托尤其善於仿造字母—兩年前西斯托克勳爵在阿爾貝馬爾街我們收藏家協會的一個聚會中展覽那枚四德拉克姆銀幣的原件時,我接觸過它,我能發現你的神秘案件的發生地點,這一點也不稀奇。這事就是這麽簡單,我覺得真該說對不起。”
"我想,” 卡萊爾先生一邊十分認真地查看他左腳靴子上的斷線頭,一邊這樣說,“更應該道歉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