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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李克強教我寫古文詩 【北大舊事】

(2025-02-20 18:00:45) 下一個

 



 

四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大學生,喜歡讀、寫古文詩。寫了詩當然希望有懂的人來評論。常被我纏著讀、評我的古文詩的,是我的同鄉,北大外國哲學所研究生朱正琳。朱正琳比我大近二十歲,對我很嚴格,幾乎從不誇獎。有一次我遊長城回來,賦詩一首“不盡長城上,將軍烽火驚。撫石尋箭跡,望野笑胡兵。宜是封侯處,卻生恨晚情。丈夫生漢代,麾下豈無名?” 朱正琳說,“你去長城時哪裏有什麽胡兵? 胡編亂造。” 的確,我才力不夠,想說“望著山欒想像當年的胡兵攻城的情景”但表達不出,勉強成了“望野笑胡兵”,該受批評。但我想“撫石尋箭跡”可能不錯,因為朱正琳笑著說:“你也會‘撫石尋箭跡’?”。但他不會誇獎我。
 
有一天,我又到朱正琳寢室去,遇到他正跟一個比我大十來歲的人聊天。朱正琳說那人是北大團委書記李克強。我那時正是個“楞頭青”,崇拜的是牛頓、愛因斯坦,覺得不好好學習爭取作科學家,卻去搞政工工作,真是“沒出息”。雖然我出言不恭,但李克強在北大,見多了我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不以為忤,隻是嘿嘿地笑。我又纏著朱正琳讀、評我剛寫的古文詩。朱正琳說李克強也很會寫古文詩的。這一下讓我對李克強刮目相看,立即纏著他讀、評我寫的古文詩。李克強讀了讀,沒有批評我哪裏寫得不好,卻很寬厚地對我說寫古文詩要用古文詩中的字句,這樣讀起來才像好詩,並且很具體地建議我去熟讀一個叫張相的人寫的《詩詞曲語辭匯釋》,多用那裏麵的詞匯。
 
我覺得他這建議真是很新鮮,也不難操作,正合我這物理係學生的習慣:我們平時學數學、物理不是都要買了很多習題集練習解題嗎?那比等待虛無縹緲的“靈感”容易多了。我馬上就去圖書館借了一本《詩詞曲語辭匯釋》來讀。讀了一小部分,有天去上晚自習,走在路上又冒出一首:“霜天月下起東風,記起周郎蓋世功。人事悠悠千載過,恨無孫策坐江東”。第二天,又去找朱正琳。李克強又正好也在朱正琳寢室聊天(想來那時他們的確彼此很投合)。我自然立即把新寫的詩拿給他們兩人讀。朱正琳照常挑最壞的句子批: “‘人事悠悠千載過’純粹是句廢話”。人家李克強卻往好處看: “這不是,‘記起’兩個字放這兒立刻讓人覺得是詩了。 你自己不覺得比以前寫的好多了嗎?”。當然,他也是在為他那《詩詞曲語辭匯釋》教學法得意。
 
他得意得有道理。幾年後,趙毅衡在中國文學界紹介英美“新批評”派文藝理論,我一接觸就覺得這“新批評”似曾相似。李克強幾年前的一番心得介紹,給我打了個另類文學理論的底,也許加上我自己遵循他那“理論”有所實踐,到“新批評”進入中國時,水到渠成,深得我心。在那時的中國,普及的文學理論都是些老掉牙的東西:物質第一,意識第二。 意義獨立於語言並“先於”語言存在;語言隻是對已經存在的東西進行描述。而李克強當年那種強調“寫古文詩要用古文詩中的字句”,從理論上說就是認為“意”並不絕對“在言先”,而是在一定程度上由“言”“無中生有”。不同的“言”所生出的“意”不盡相同。當我們忽略了某些言的區別時,也對那實際上不同的”意“之間的區別渾然不知。現代西方通行的話語分析,完全是這個思路的深化。李克強本科法律係,並沒有接受過係統文學、哲學教育,況且那時中國文學界、哲學界有那種領悟的人也不多。
 
當年李克強的另一位好友,中文係學生會主席孫霄兵,也是一位愛寫古文詩的;但他就對那《詩詞曲語辭匯釋》不以為然,說那樣“氣就接不上了”。孫學長主張的是“一氣嗬成”。那是一般人的看法,想來他的中文係的先生們當年就是那樣教的。我不好對他說“學長差矣…” 我近來讀Mark Forsyth的《The Elements of Eloquence》一書,見到Forsyth舉了很多名作家,尤其是莎士比亞的作品為證,說明他們的精彩文字並非完全來自神秘的“靈感”,而是使用了有章可尋的修辭技巧,完全可以通過學習掌握。
 
不知道當年的李克強是怎樣通過“自學”悟出了那些西方現代派、後現代派理論家悟出的“言”與“意”的正確關係。隻能說他這個人,悟性不低。如果不是從政,在學術上也定有一番建樹。
 
前幾年有一次在網上看到一段他下基層的視頻:他走進一家個體書店,拿起幾本書翻了翻,笑著歎了口氣,“可惜現在沒時間讀”。我想那是他的真心話,不是裝出來擺樣子的。
 
後來看見他退休了,我還想:他今後有時間讀書了。沒想到才沒幾天他就竟然走了。唉,人生就是這樣,有得必有失。

學長去世時,我寫了一首五律悼念他:
 
海深精衛執,銜石曆春秋。      
行道言猶在,匡時事竟休。      
奠花盈陌路,悲淚滿神州。      
天自吾民視,芳華百世留。

 
注一 精衛: 克強總理一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正是本”精衛填海“的精神
 
注二 執:固執;堅持。如 《荀子·儒效》”樂樂兮其道不殆也“。又唐人宋務光詩《海上作》有“敢輸鷹隼,以間豺狼忒”句,其義近之。
 
注三 春秋:代“年月”,如唐人駱賓王詩《疇昔篇》有句“意氣風雲倏如昨,歲月春秋屢回薄”,其義同。
 
注四 行道: 克強總理生前曾言他的體會是要”行大道,民為本,利天下“。其言猶在耳,故謂“行道言猶在”。
 
注五 匡時:匡正時世;挽救時局。《後漢書·荀淑傳論》:“平運則弘道以求誌,陵夷則濡跡以匡時。”  唐人白居易詩《薛中丞》有句“每因匪躬節,知有匡時具”,其義同。克強總理多有匡時之見,未收事功而身先逝,故謂“匡時事竟休”。
 
注六 天自吾民視:克強總理名言:”人在幹,天在看“。古人雲:”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今天我們看到無數民眾自發攜花悼念,花叢堆成了山,像是在告慰他:您辛勤了一輩子,天看見了。
 
解析:第一句“海深精衛執,銜石曆春秋”,以概論克強總理一生為”起“。第二句承接上文,補充一些細節:克強總理有”行大道“、”匡天下“之誌與才,而英年早逝,未能稍盡其才、少遂其誌。第三句轉寫民眾對克強總理去世的反應。第四句綜合第三句的描述,並呼應第一句,利用”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古訓推出對克強總理的蓋棺論定:蒼天已經看見並肯定了他一生”精衛填海“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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