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B.銀光閃耀
剛當焊工時,按領導的安排,我先向第一次教我使用割炬和焊炬的那位師傅學氣焊,然後向另一位師傅學電焊,說他的電焊最好。車間的生產常常出故障,隔三岔五地要電焊工去搶修。去時要拖電焊把線、拉氣焊皮管與電焊機等,我當然將這些活都包了,累得滿頭大汗。熟悉的小杜見到就會打趣地說:哇!可把你這個徒弟累的。師傅拿著個麵罩,最後才慢悠悠地過來。這位師傅開始電焊作業時,我趕緊拿個麵罩往前湊。他問,看到我的手法了嗎?我嗯嗯的回答,其實起先隻看到一個亮點。之後稍微能分辨出鐵水和焊渣,他的手怎麽動其實是看不出來的,若拿掉麵罩要去看他的手,你就會讓耀眼的弧光刺得睜不開眼。後來我用手比劃著,問他是不是這樣運條?他沉默了一會笑了笑說,還是要自己琢磨。所以一開始,對這些漂亮整齊的焊縫是怎樣焊出來的,我感覺真的一點邊都沒有摸到,實在是太神秘了。
焊接當時在廠裏是比較重要的技術,用同樣的焊機和焊條,有人焊出來很漂亮,有的焊疤就像雞屎。一些工人喜歡議論,誰幹什麽活比較好,誰可以算第一等等,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好像比我們還在行,就像球迷比球星更會講球一般。我跟的這位師傅在大樹底下設了一個工作台,有空閑的工人們會在邊上看他幹活、聊天。有時候他在工作台上做完一件活扔出去,大家就會圍上去看,然後評論、稱讚。這位師傅幹的活的確很漂亮,光潔得像車床車出來一樣,還帶著整齊好看的焊波花紋,真不是輕易能達到的。
幹了一段時間大致找到了點門道,感覺焊接是一種需要韌勁和細心、還要動點腦筋的工作,要不停地揣摩被焊渣覆蓋的鐵水的狀態,時刻保持最合適的姿勢,一口氣把一根焊條幹完。除了技能還需要知識與經驗,不同的材質、形狀和位置都需要不同對待。焊接工件的溫度有一千多度,在夏天汗水會把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濕透。大家基本上都隻保有新舊兩套工作服,捱到發新工作服時原來最舊的那一套已破得不能穿了。工作忙,洗起來又費勁,都隻在星期天洗。近周末時工作服就已布滿白色的鹽漬,稍出汗就濕透了,穿著膩得很,皮膚不好就容易起來一片片痱子。別人看到我們穿著厚厚的白色帆布工作服和大皮鞋,好像很神氣,其實穿在身上才知道是什麽滋味。
焊接對化肥廠很重要,眾多的設備與管道都靠焊接連起來,不能有絲毫泄漏,要耐壓,最高的達到160個大氣壓,大家都很努力,不斷提高自己的水平。碰到檢修或搶修,遇到得較多也最難的是固定焊,就是管道與管道或者管道與設備間焊縫的位置是固定的,要繞著它作360度全方位的焊接,仰麵向上時一不小心,高溫飛濺物會讓衣服燃起來。對焊工來說這是最難幹也是最想幹好的活,以前安裝公司留下的固定焊接口我們都會一個個仔細地去觀看琢磨,外出幫助別的廠檢修,隻要有機會我們也會去看他們的固定焊接口。兄弟廠的焊工來幫忙也會關注我們的固定焊,若當場看到我們的操作覺得還不錯,就會毫不吝嗇地稱讚。固定焊質量的好壞,就代表著這個廠焊工的水平。
能否焊好固定焊的重要因素是調節電流,讓電流隨時間、溫度及位置的變化而改變,始終在最合適的範圍。大師傅們的條件要好一些,可以叫徒弟或輔助工站在焊機邊上調,隨著大一圈,小半圈的喊聲徒弟不斷地轉動調節手柄。像我這樣沒有徒弟也沒有配輔助工的,隻好勤快一點,在塔上或者腳手架上不停地爬上爬下調節電流。那時有兩個願望,一個是能夠隨手遙控焊機的電流,在大功率電子元件普遍使用的今天,應該已不是問題;另一個是能將冷風送進焊工的工作服裏,不知道是否都已經實現了。
焊工也有愜意的感受,在高處輕風徐來,吹走冒起的焊煙,隨著滋滋的焊條融化聲,焊縫漸漸被熾熱的鐵水填滿,不一會兒,一個焊口就完成了,淸去焊渣,看到整齊光亮的焊縫,很有成就感。入夜,點點燈火中數處銀光閃閃,間雜著切割的鋼花,構成絢麗的圖畫,讓人忘記了疲勞。
那時工業技術處在起步的階段,還有不少空白。大約是1973年,廠裏要自己造一個合成塔的塔芯,有一處要將碳鋼和不鏽鋼焊接在一起,由那位我曾跟過的師傅做試驗,聽說試了好多次都沒有辦法解決。他是No.1,他幹不好,別人應該更幹不好。事情還搞得相當神秘,我雖然是管焊工班長,也沒能了解情況和參與討論。不過我也為此焦慮,有空就去資料室翻資料,看遍了有關焊接的雜誌和書籍,都沒有這方麵的介紹,於是我以一個焊工的名義向《焊接》雜誌社求助,很快就收到了蓋有哈爾濱焊接研究所公章的回信,來信建議先用某型號的低氫碳鋼焊條在碳鋼表麵堆焊基層,再用某高鉻鎳鋼焊條在基層上堆焊過渡層,最後用成分與不鏽鋼相近的焊條將過渡層與不鏽鋼構件焊接在一起。為了得到重視,爭取盡快實施,我將信給直接負責該項目的技術科長看了。他看了許久,最後要我和正在試驗的那位師傅一起去附近的兄弟廠參觀學習,回來後再商量怎麽辦。我們去了一家中型化肥廠,向一位資格最老的解放前就當焊工的師傅請教,他沉吟半晌,說這要看是以什麽為主,以鐵為主就用碳鋼焊條,以不鏽鋼為主就用不鏽鋼焊條,聽得有點費解,弄不明白為主是什麽意思,但隻好表示領教並熱忱地感謝他。回來後,我問同行的師傅打算怎麽辦,要不要再去別的地方學習?他說那就按焊接研究所提供的型號去買焊條吧。
後來,成立了合成塔塔芯製作的攻關小組,成員中沒有我,當然很遺憾。最後我不知道是否完全按照焊接研究所提供的技術方案進行的,隻聽說難題得到了完美的解決。為此我很高興,因為已按研究所提供的方案買了焊條,應該和那封信有關,我也算是盡力了。我希望了解具體的過程並給焊接研究所回信,同時感謝他們對一個普通工人毫無保留的熱心幫助。我又找到了技術科長,技術科長讓我不要再操心給焊接研究所回信的事,令我很無奈。但從中看到了技術科長亦有為難之處,就沒有再刨根問底。還不知道有沒有人向焊接研究所匯報結果和表示感謝,此事讓我至今有負疚感。從這裏還可以看到,開放的技術討論和指導,對於突破技術封閉與保守,提高普遍技術水平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雖然,總會有一些力量在阻礙技術的開放與進步,喜歡包裹起來,弄得神秘兮兮的。
這件事打破了我對老師傅們的迷信,意識到並不是單憑手藝和經驗就可以幹好工作。當時廠裏的焊工和其他工種的老師傅們文化都比較低,新工人的比例又大,感到應該對所有的焊工、管工和鈑金工進行必要的科普。現成的資料都有,隻是分散在各種手冊,雜誌和書籍中,大家平時都懶得去翻,到要用時講不出來,著急時往往找不到,就是這個、是那個地亂說,彼此溝通都有困難。有的工藝已有規範,例如坡口等,師傅們也沒有遵守。我參考了五金手冊,機械設計手冊,《焊接》雜誌,及一些必要的規範等,選編了一本焊接參考資料,從英文與希臘字母、元素符號、物理單位、公稱標準開始,到各種型材規格,標準件、連接件規格,及焊接工具、材料、輔料、工藝等,凡是管、焊工要接觸到的基礎知識,要遵循的基本標準和涉及的語言表達都編在一本小冊子裏。車間技術員看到我在倉庫的一張空桌上攤了一堆資料,一有空就往那裏跑。得知後,覺得應該作為車間的一件正事來辦,這樣這項工作就算轉正了。當時還隻能油印,全部蠟紙都是技術員刻的,後來又請了一位從下鄉知青借調來的木模工、技術員和我三人一起講課。雖是小事一樁,但對當時廠裏焊工與管工的技術進步和規範化應該是有幫助的。那時焊得好不好的概念還停留在觀察表麵,後來有了工業X光,才使大家對內在質量重視起來,懂得焊透比表麵漂亮更重要。
焊工的工作經常要蹲著,也許是體質不濟,時間久了我發現膝蓋總是冰冷的,後來走路都有些艱難。那時廠裏管工很缺乏,管工的工作相對主動,對工程進度會起到更重要的作用,於是我請求改行做管工。馬上就得到了同意,有點出乎我的意外。也許是廠裏可以配給我學徒級的焊工做搭檔,較難的焊工活我可以自己幹,比較合算,就此結束幹了4年多的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