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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飄散的記憶》- 6.艱難跋涉, - 6A.步步登攀

(2025-01-09 06:12:55) 下一個

6. 艱難跋涉

十五年普通工人的經曆,雖然備嚐艱辛,但回想起來依然是生命中最踏實、最飽滿甚至是最鮮豔的一段,能感覺到用自己的雙手在為民眾解困,為中國建設添磚加瓦。我見到的中國工人,不少是在極艱苦的條件下,仍然不畏艱險,堅韌不拔,熱情飽滿,始終如一,用他們的汗水乃至鮮血創造出許多人間奇跡。並且在當時,和他們的獲得沒有關聯。是什麽信念在支撐著他們?一直讓我深思。他們曾做了些什麽,應該讓後人知曉。也許旁觀者難於理解,但身臨其境又都隻是日常生活中日複一日的經曆,再平凡不過。在平凡的細微之處,隱藏著珍貴的原動力,費力地推動著曆史車輪前進。

6A. 步步登攀

我以前對農村修路的辦法很不理解,覺得有點可笑。先是修一條隻能通過摩托車和手扶拖拉機的窄小的機耕路,用了幾年,砸了。再修一條能通過一輛農用汽車的小公路,再用幾年,再砸了。然後再修雙車道的公路,乍看費時費力,勞命傷財。其實起先村裏沒有錢,也買不起汽車,竭盡所能,隻能先修跑摩托車和手扶拖拉機的機耕路。慢慢的有了積累,再修公路,再拓寬。盡管比一次性建設多花了好幾倍的錢和時間,卻是無奈之舉,幾乎也是從零開始的唯一辦法。

有人總結了一則財智學定律:對白手起家的人來說,如果第一個100萬花費了10年時間,那麽從100萬到1000萬,隻需5年,再從1000萬到1億,隻需要3年就足夠了。往往開頭的幾年是最困難的,接下來會越來越容易。我所在的小化肥廠也是從一條由小到大的路走過來的,經曆了許多艱難困苦,還付出了包括犧牲在內的重大代價。建廠時設計生產能力是年產三千噸合成氨,23年後我離開時,早已達到年產三萬噸合成氨,產品也從碳化氨水改為碳酸氫氨,增長速度不算特別快,就像農民修水泥路一樣,靠微薄的累積,一次又一次地推到重來。並且除剛建廠和動亂嚴重時虧損外,其餘時間都有盈利,一度還是縣裏的利稅大戶。

生產能力是逐年的擴大,所有設備和管道都是利用每年檢修的時機,漸次放大或增添。造氣爐在建廠時是4台爐膛直徑1.1米的小爐子,後來將保溫層減薄,放大到1.3米;後來再將外殼放大,爐膛增大到1.4米;再增加到6台,8台,最多時有10台;再後來又換成4台直徑2.2米機械排渣的大爐子;相應的洗氣塔、管道、氣櫃等也都重新製作與安裝了幾回。幾乎所有的中低壓設備包括變換爐、熱交換器、精煉再生器、碳化塔、清洗塔、氨水貯槽等也全部製作過一遍或一遍以上,靜止設備中隻有160個大氣壓的高壓設備和中壓低溫的液氨貯槽自己沒有能力生產,都是買的。

擴建大多處於計劃經濟的年代,要立項、報批。除了錢,鋼材是個卡脖子的關口,縣裏將可以搜刮來的鋼材指標都撥給化肥廠,化肥廠成了縣物資局的鋼材倉庫,各種規格的鋼板堆在化肥廠的場地上,別的工廠要鋼板都批了條子到化肥廠來切割。此外在擴大生產能力的同時增加一些餘熱利用的項目稱為技術改造,可以從省化工廳得到一些鋼材,但每年隻能擴大一二個工段的生產能力。正因為如此,擴建的技術力量可以立足於本廠,螞蟻啃骨頭。尤其是設備與管道的製作加工與安裝,都是自力更生。一點一點地從無到有,由弱變強。

檢修的主要內容大多被工作量更大的擴建性質的技改所覆蓋,使每一次檢修都既緊張又艱苦。短則二十幾天,長至一個多月,選擇在農田不用肥的最寒冷的季節進行,一般是12月至1月。檢修時工人們加班至晚上11點多是常態,隻有在本小組的工作已不太緊張時,晚上才不加班。飯廳的牆上貼有一張很大的工程進度表,列有數十個項目,寫著項目負責人,預定完成日期等,工作量最大、預計耗時最長、往往也是最重要的項目稱為總進度,每個項目完成後就插上一麵小紅旗。

檢修剛開始的幾天要先拆掉舊的設備和管道,隨處可見有焊工在切割。晚上燈火通明,場麵熱烈,廠區幾乎到處都是切割鋼鐵飛濺起來的鋼花。早些年碳化工段的水冷排管每年都要更換,一天晚上我去切割排管的螺絲,狹窄的間隙裏滴滴答答到處是水,得穿著雨衣和膠鞋。到近半夜時發現已沒有了水滴,還不知道是為什麽,後來四處一摸,都已凍成了一掛掛的冰楞,因為在幹活沒有覺得冷,隻是衣服和膠鞋裏都充滿了汽水和汗水。舊的設備或管道倒下時,積在上麵的灰塵會像蘑菇雲一般升起,白色的焊工服都染成了灰黑色。有一次我剛從廠房下來,遇見車間技術員陪著一位文化館搞攝影的,脖子上吊著個照相機,應該是來基層采風的。技術員看到我就嘿嘿笑著說,喏!這就是我們焊工的形象。大概我當時確實髒得可怕,離他期待的形象也許太遠了,那位攝影師有點恐懼似的,支吾著趕緊走開了。其實我能夠理解,人家要的是美,是給人們欣賞的,不是實況記錄。由此還可以推測到,君子遠庖廚也是為了大雅之堂的優美感與崇高感。

拆卸完後,有些工段原來縱橫盤徊的管道都消失了,剩下光禿禿的一個個塔體。一些塔要移除後再安裝新塔,新設備大多已擴大了容量,趕在檢修前在機修車間製作完畢。有的油漆還沒有幹透,就綁上枕木,用鋼管當滾子,由人力盤車絞動著鋼絲繩,從車間一點點往安裝現場拉去。路麵不好的地方就鋪上鋼板,起先撿了一些廢鋼管做滾子,馬上就壓扁了,後來找到了些探傷不合格的高壓管,管壁有1厘米厚,才可以重複使用。起吊的裝置很簡陋,將兩根粗鋼管用鋼絲繩綁起來,搭成人字架,下端用木楔子固定住,頂端用幾根浪風吊緊,掛上滑輪組,鋼絲繩栓在設備中間的重心處,用人力盤車就可以將數十噸的設備攔腰提空,再用另外一台或數台盤車將底部拉向基座。指揮者揮舞著紅綠旗吹著哨子,指揮每一台盤車的動作。等新的設備就位後,就開始配置新的管路。

技術科早先的工作是工藝管理,也是逐年擴建的參謀和秘書,隨著技改的頻繁,自製設備圖紙的設計就成為主業。三十多人的機修車間則成了一個小小的化工機械廠,要把所有圖紙都變成實物,但基本上每份圖紙隻生產一件產品,還都要求是首件成功,時常會碰到新的技術難題。

剛當工人時覺得圖紙的設計相當神秘,一卷卷的藍圖不知道是怎麽弄出來的,要搞清楚就像要翻越難於逾越的高牆。後來方知圖紙和實物之間還有許多難解之處、隔閡和空缺。大多數設計者完成圖紙後就算大功告成了,造不造得出來得由工人們自己解決,感覺跟以前張羿自己設計還一起動手試製相比完全是另一回事。偶爾聽到一位技術人員在談論關於船舶的設計和製造之間關係,他說設計是工程四(工程師)的事,製造可就是工程五、工程六的事。聽了稀罕,方才了解到其實在設計者眼中製造亦是難事,或者是更困難的事。這種看似涇渭分明的格局也給了工人們充分發揮聰明才智的機會,那時在工人中有十分活潑的積極性,許多潛在的能工巧匠總會把所有問題都解決好。

後來有幸在技術科也工作過幾年,終於知道設計是怎麽回事。其實對比較規範的設計而言,資料、標準、手冊等都齊全,當時周邊中小型化肥廠的關係都比較好,要一份參考圖並不難,重要的圖紙或者沒有把握的可以請設計院審查。隻是大部分設計工作都相當繁瑣,搞了一大堆作為工程師語言的圖紙、表格、說明,全部了解清楚後就壓縮成隻有一點點內容。所以有的技術人員遇到零星項目,覺得沒有必要存檔或者時間緊迫,就會到現場向工人師傅指點,作現場交底。例如需要什麽口徑和公稱壓力的管子,從這個口子出發,轉哪幾個彎,接到哪一個口子,五到十分鍾就完事。省去了畫配管圖、法蘭加工圖、材料表等一堆活,少則數天,多則一星期的工作量。

換一件活計就換一副骨頭,當時技術人員們不好對付的活是描圖。描圖是件很細致的活,還沒有空調,夏天最熱的時候電扇不能開得太大,不然紙片乃至墨水都會飛起來,又不能讓汗水滴在描圖紙上,總拿著一塊毛巾將汗水吸掉。冬天很冷的時候,手會僵,寫在描圖紙上的字就不好看,得出去跑跑,暖和暖和再寫。若一不小心把墨水滴在描圖紙上或者出了格就糟了,要等幹透後小心地用鋒利的刀片刮,但隻能刮一次。寫字很重要,描圖紙上的字都是工整書寫的仿宋體,得認真練習,有的人的確寫得很好,像是印刷的一樣。文革前幹部分行政級和技術級,類似九品文官,所以剛畢業分配來的大中專學生們戲稱這種仿宋字是新館閣體,須寫好了才可能得到升遷。

在我當工人的年代,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的界線還比較清晰。現象之一是技術人員從事的技術工作已形成一個自上而下的可查可控的係統,每個人的工作都有記錄。工人們則做過算過,過一段時間後自己都忘記了。工人們的經驗、技巧、方法和革新等除了個別先進典型和一部分以師徒相傳的方式得以保存外,大多流失。換一個說法,就是當時的技術管理還隻止步於設計,沒有深入到工人這個重要且活潑的群體之中。當時許多工人師傅很淳樸,心底坦蕩,都隻關心如何把活幹好,毫無名利之心,讓我能真切地理解什麽叫寧靜,什麽叫淡泊。

不同的工作有不同的特點,360行各有苦樂酸甜。至於哪一種更複雜、更艱難,隻有自己嚐一遍才會知道,而且每個人對不同工作的適應力是不一樣的。若說有比工程四更高明的工程五或者工程六,應該就發生在同一種或類同的工作中,拿不同的工作來比較,要分出高低,並不適當。就像一座姹紫嫣紅的大花園,你難於說出哪一種花更鮮豔動人,但若將同一種同一色的放在一起,則高下立判。

時光如濤,將一切浮華與虛假衝刷。靜心回想,體力或腦力勞動都是人類文明活動的一部分,由於不同的途徑和不同的適應力,人們會去從事不同的工作。但無論辛苦或舒適、困難或容易、繁瑣或簡單、需要長期積累或可能馬到成功,都隻是從事的方向或方麵不同,都是人類文明活動的一部分,並無高低貴賤之分。踏踏實實地為家人、為人民、為國家做一點有益的事,才是最實在的,可慰平生。相比之下,其餘虛名實利皆若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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