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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飄散的記憶》- 5.文革瑣記 - 5F.秋色茫茫

(2025-01-08 06:13:44) 下一個

5F.秋色茫茫

1971年春天,縣革委會工作組來化肥廠,全廠停產整頓近一個月。最後掌權的造反派頭頭全部靠邊,被認為是造反派主要支持者的工人,大部分是亦工亦農的知青,全部調離出廠,造反派結合的原書記革委會主任也被調離。下車間勞動的原廠長和技術人員全部複位。工廠的生產迅速回歸正常,一時為當地老百姓所稱道。新來的革委會主任當過本鎮的鎮長和縣工業局長,他上任後立即從本縣每個公社抽調一名黨員轉複軍人來摻沙子。我不懷疑這種換血式調動的短期效果,從農村選拔到工廠,短時間內肯定會有很大的積極性。但主要領導若繼續各自搞自己的圈子,原先一些深層次的矛盾,不見得就得到了根本解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人們往往取易而棄難,回避最難解決往往又是最根本的問題,由此造成矛盾的往複循環。

工作開始正常,生產逐漸恢複,這本來就是大多數工人所期待的。同時工人們也不能再像過去那樣輕鬆自在,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一切都要按照指令執行,也許你有更正確更合理的想法,也不一定會采納或者被傾聽。這是步調一致必須付出的代價,但一些工人一時還不能適應。我總在臆想,秩序和自由、統一意誌和個人心情舒暢之間,是否一定是對立與互損的?能否找到更佳的平衡點?其實有時也能兩全其美。例如,在煤氣爐改造和造大爐子時,就曾感受到這種內生的積極性與彼此間無阻力的協調,雖然艱苦卻感覺痛快、有成就感。時過境遷,依然會有甜蜜的回味。

我們機修車間當時的主要工作是設備製造,除了合理的調度,還需要激發工人們的主動性與創造性。最重要的是提高工人的技術素質,並且不斷地進行技術和裝備的革新,有的領導對技術要素的作用似乎不甚了解或者不屑於了解。

新的革委會主任剛來時,有一部分工人鬆散慣了,並不抓緊。到上班的時候,這位領導就在車間各處走來走去,強調要做足八小時,後來又表示,如果你幹得滿頭大汗,坐下稍微歇一歇,我也不至於就要批評你,這些應該都沒有錯。但在工人們大多已盡力的情況下,這種巡視就不再有更多的收獲。於是又加了碼,若看到工人在修理工具,就會大聲說磨刀不誤砍柴工!然後解釋:磨刀是不應該在砍柴的時間進行的,這樣就會耽誤砍柴的工夫。我不知道修理工具究竟該不該在八小時內進行,但是家裏若請了木匠,他停下來磨刨刀之類,應屬正常,否則工作無法繼續。也遇見過一位很少磨刨刀的師傅,詢問其緣由,他說總是買質量最好的刨刀,可見這件事還有點複雜。在8小時內不可以修理工具,也許對管理者來說是一種比較理想的狀態,在可視的範圍內效率幾乎達到了頂點,但我總覺得別扭。況且,工具出現狀況有其很大的不可預見性,不是說不能修就真的不需要。

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是鐵律,這和磨刀不誤砍柴工本來就是同一個意思,這位領導應該不是一知半解,也許隻是希望按自己的意願來解釋。無論如何,都隻會在領導者和工人之間設起屏障,澆滅工人們主動努力的積極性。其實在以前,因為人少工作多,有一些工人到下班時如果工作沒有幹完,拖延一段時間是常有的事,我若遇到這樣的情況,總會讓搭檔和徒弟們先回去,因為各人的具體情況和想法都不一樣,最後留下來的都是自願的,並且無論發生什麽都得自己負責。這些本來都是自願的行為,但在新的要求麵前,都被無形地淡化和消弭。我們是被落後了,原先當家作主的感覺頓時雲消煙散。

也許由於受傷及前一段經常搶修的勞累,長時間繃得太緊,我終於病了。兩隻腳踩在地上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幾乎走不動路,去醫院檢查,白血球才二千五。廠醫也很驚訝,趕緊給我打了病假條,新來的革委會主任跑來醫務室,向廠醫反複問了好多次,一邊說有病還是要看的,但好了後呢,就要好好工作等等。廠醫耐心地向他解釋,說白血球不能再低,再低就會出危險,直到他不再言語。我能感知他要完成自己任務的急迫,還隱含對我的不信任,讓我蒙羞。但我真的幹不動了,隻好隨他怎麽想去。好像換了一茬領導,以前都白幹了不說,連信任都成了問題。那時還有饑餓的陰影,之前做好本職工作也是我們的本份,正大光明之事,不是為哪個派別為哪位領導幹的。但當時幹部的工資和工人差不了多少,也很辛苦,雖有不快,我們至少還是一條道上的同路人。

當你真的累了的時候,心情會異常平靜。治療一段時間之後,精神好了些,每天可以看一段時間書。書店裏隻有毛澤東著作,大城市的舊書店或許範圍稍寬一些。了解到有一種二卷本馬恩選集,就寫信請北京的親戚在舊書店找找。他們很熱心,很快就來信說舊書店有這個書,但要40多塊錢,相當於我一個半月的工資。和媽媽商量後咬了咬牙,匯款請他們替我買了一套。

我大致看了一遍馬恩選集,應該是囫圇吞棗。但是其中一段馬克思讚揚美國總統林肯的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們現在終於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不為成功所陶醉,也不為失敗而氣餒,不會被人民愛戴的熱浪弄得恍恍惚惚,也不因為他們的脈息滯緩而沮喪,他一步一步地向著他的目標前進,從不讓急躁來妨礙它。更不像有些人那樣做點小事就大吹大擂。他用慈祥心懷的眼光柔和嚴峻的舉措,用幽默的微笑照亮被熱情所蒙蔽的景象,一句話,他是成功地成為一位偉大而又不失其為善良的人。這個偉大而又善良的人的謙虛確實是這樣,直到他作為一個殉道者而倒下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他是一個英雄。

閱讀之餘,發現馬克思居然認為偉大與善良之間有差異,要做到兼而有之看來還比較稀少。並且不隻馬恩心中的英雄和美國人民心中的英雄是一致的,而且和中國人心中的英雄也大致相同。可見人類對於美德,如踏實、謙虛、仁愛、睿智、不屈不撓等的認同,會跨越族群、民族、國家等界限達到普遍的一致,而為人民所稱頌。

文革已進行了九年,還不知道將在什麽時候以什麽方式結束,但可以明確地感覺得到,我們離開一個理想社會的到來還非常遙遠。我個人的力量極其渺小,有時也盡力了,感覺做了對得起良心的事,希望能局部地向著理智的方向發展。即便如此,還差點把自己搭了進去,現在尚能這樣已是僥幸。病中的我不免憂慮與失落,一天讀到李清照的《讀中興頌碑》,不勝感慨,遂和詩一首:

讀李易安《和張文潛讀中興頌碑》步其韻

九年風塵若電掃, 憂憤多思閑情少。

細雨揮灑大江流, 煙塵堆中不覺老。

秋色茫茫迷天來, 西風木落百感殫。

夢中望若青峰在, 不覺黃葉飛塵埃。

胸中惆悵且何之, 欲將心事灑滿紙。

登臨極目望山川, 眼中空闊東流水。

激情綿綿多慷慨, 徊首低眉不自猜。

吟罷身感無置處, 乃覺心事未曾開。

1974年3月6日久病後作

附: 李清照《和張文潛讀中興頌碑》

五十年功如電掃, 華清花柳鹹陽草,

五坊供奉鬥雞兒, 酒肉堆中不覺老。

胡兵忽自天上來, 逆胡亦自奸雄才,

勤政摟前走胡馬, 珠翠踏盡香塵埃。

六師出戰輒披靡, 前致荔枝馬多死,

堯功舜德誠如天, 安用區區記文字。

著碑刻銘真陋哉, 乃令鬼神磨山崖,

子儀光弼不自猜, 天心悔禍人心開。

夏為殷鑒當深戒, 簡冊汗青今俱在,

君不見當時張說最多機, 雖生已被姚崇賣。

那位革委會主任幹了幾年後就調離了,臨走的一天,他走過我正在工作的地方,恰好隻有我一人,他過來說了一陣子話,大意是我們之間或許有一些不愉快,但那都是為了工作。我沒有搭腔,因為我不能接受他的這個說法。如果僅僅將工作理解為可以用任何強硬的手段不顧一切地完成任務,那和曆朝曆代隻求考課的官吏又有什麽區別呢?我們之間似乎還隔著不小的距離,首先對工人的理解就不一致;對於基層幹部的理解也不一致。應該說他很努力,政治的風雲變幻,他們夾在其中擺來擺去,也還情有可原。但我想象中的基層幹部應當是為人民服務的踐行者,公平正義的匡扶者和正確思想的傳播者。這個要求應該是不高的,隻要看看周圍的工人師傅們,幹部比工人總應該更高尚些吧?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發覺,當時這個不高的要求也顯得高了一些。生存狀態與利害所及,形成的意識往往難於穿透階層的隔閡,就如老百姓說的:屁股決定腦袋。除非能夠深入其中,達到同呼吸共命運。

哈耶克在談到社會發展之一般的方向,是把個人從種種桎梏之中解放出來時指出:如果我們對於問題有較佳的了解,我們會有一天能夠成功地運用這些權力。然而終其一生,在西方民主國家中的兩個最大的成分,即軍隊和企業中都是Meritocracy(精英統治)的,由上級決定一切。工廠中不時充斥著低效率、互不信任、怠工、管、卡、壓和罷工。對於問題,似乎總難於有較佳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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