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滔滔江水
1970年秋天,我從西山煤礦回廠不久,就去餘姚化肥廠幫助檢修。從杭州乘火車去餘姚,經過紹興已是中午,站台有出售紙盒裝的午飯,蓋著紹興黴幹菜蒸肉,肉片邊上的肥肉呈透明狀,紙盒透著油,還有兩根細細的方竹棒可以當筷使用。買了一盒好像隻有五毛錢,至今還記著那個香味。列車員離杭州時講杭州話,到紹興講紹興話,到餘姚說餘姚話,隨鄉入俗,亦見當時普通話的普及程度還不高。
早去了一二天,還沒有開始檢修。離廠不遠有一座小山,爬上山頂,見眼下就是奔流不歇的姚江,天不放晴,向西南遙望,可以看到見遠處四明山的山影,是當年新四軍抗戰的地方。霧塞蒼天,山形依稀。來到此地,能感受這裏的人民如巍巍四明一般的寧折不彎,似滔滔姚江一般的熱血奔湧,令人肅然。曾幾何時,亂雲四起,可貴的精力、熱情乃至生命又幾多化為無稽?從原路回廠,則又是另一個世界,一片熱火朝天。人們辛勞著奔忙著,日複一日。不管經曆了些什麽,無論前麵還有多少艱難險阻。
第二天,遇到了良渚化肥廠的葉梅生,異地重逢,分外高興。去年我曾去他們廠幫助檢修,當時他從部隊退伍當焊工還不久,正苦於缺少無障礙的交流。我們比較談得攏,談了許多,大多是關於技術的話題。
我和小葉去管焊班報到。小葉分配去了鍋爐房,我留在班長那裏作為機動,班長大家都叫他老伯壽姓徐,他把我留在身邊,也許還要看看我幹的活。中午休息時老伯壽當著我的麵和在鍋爐房幹活的一位師傅說,良渚小葉師傅的活不行,得看著他點,如再不行得換掉他的工作。我立即到小葉那裏去問他上午幹了什麽活,他讓我看。是一處結構的焊縫,不是容器。我仔細看了,還可以,但有一處細小的氣孔。他聽說後很緊張,感到確實粗心了,立即修補好。
我們以往外出支援,都是由他們廠部直接分配到各車間、工段,和他們本廠同工種的師傅們在技術上沒有隸屬關係,也幾乎不交往。因為派出去的人基本上都能獨擋一方,技術的保障是建立在廠與廠相互信任的基礎上。現在老伯壽要監督我們,讓我不爽。老伯壽比較嚴肅,可能不容易說上話。於是我先去找了叫餘元龍的機修車間主任,他是個鉗工,臉上總帶著笑,是他將我介紹給老伯壽的。我跟他講了小葉的情況,今天的工作雖然略有瑕疵,但可以保證對質量的基本要求,我了解他,有獨立工作的能力。他說他和老伯壽都是從姚通即餘姚通用機械廠調過來的,知根知底,老伯壽是個好人,不會刁難你們,就是工作太認真。談過後我感覺好像還是沒有什麽結果,我又找了他們廠的革委會付主任,他先覺得這事並沒有發生在我的身上。但我說,我和小葉一起工作過,知道他能夠勝任。我們都是受委派的援助人員,所有工作的質量我們都可以負責,請他們放心。最後他也認為老伯壽是有點過分了,讓他向我們道歉。然而老伯壽很倔,沒有向我們道歉。
正當年輕氣盛,我和小葉都鉚足了勁,要幹出點樣子來。以後的幾天,我們幹得應該是又快又好。幾天之後,老伯壽讓我和他們廠的一位焊工一起到寧波去切割鋼板,聽說他從海軍退伍,來廠還隻有幾個月。見到後是一位濃眉大眼穿著舊海軍服的小夥子,他自我介紹說:言午許。第二天上午,我和言午許還有一位鈑金工一起乘火車去寧波。我琢磨著,二人幹一樣的工作,怎麽說也有點比試的味道。我雖焊齡不長,但自以為幹過大爐子,廠裏鬆散時,我也基本上在幹活,所以信心滿滿,以為甩下才幹了幾個月的言午許不在話下。
到寧波已是傍晚,開好旅館,晚餐後天還亮,一起在靈橋一帶溜達。大概是九月的上旬,天還熱,那時電扇還沒有進入家庭,馬路兩旁,每家門口都放了一張小桌,一家人圍著吃乘涼飯,我留意他們的菜肴,幾乎都有魚和芋艿,應該是當地的一個特色。涼風習習,從江邊一直吹到街上,我們一路遊蕩,直到天黑才回旅館。
第二天一早,在物資局和載著切割工具的卡車司機會合,就準備開始切割鋼板。幾乎是同一個規格的法蘭盤,鈑金工很仔細地用圓規在鋼板上劃出一個個園,並打上洋銃標記,我和小許就開始切割。手工切割厚鋼板需要有一定的技術,割炬的運動要非常均勻,割炬嘴與鋼板始終要保持垂直,尤其割炬的快風燃燒鋼板形成的火線必須保持上下貫穿。
在自己廠裏,我第一次在厚鋼板上切割法蘭盤時,有幾處割炬的火線有點偏,後來車削法蘭的車工師傅就向我嘮叨了半天。火線一偏,法蘭的下底邊就不圓了,開始車削時一進刀就把車刀頭打崩,如此反複,須磨好幾次刀才能開始正常車削,讓他很惱火。車工們希望能得到上下麵的圓形一致、兩邊光潔的法蘭毛坯,但往往不易辦到,須要有精細的技術和精良的工具,練得純熟才有把握。割炬中心噴出純氧的細線稱作快風,快風容易被濺起的氧化物沾染,若沾上細小的微粒,快風就不能筆集,像掃把一樣,鋼板的切邊就一塌糊塗。我注意各地的師傅們怎樣調弄自己的快風,有人找不到恰當的鋼絲,用錐形鋼針不時的捅,快風口都捅成個喇叭口了,還會有什麽快風?也有人用細砂紙經常打磨割炬嘴,好像效果也不太好,割炬嘴是軟銅,肯定經不起反複打磨。我那時總希望有一種阻燃油劑之類的東西,抹上一點會生成保護膜,或者對快風孔作了特殊的表麵處理不會沾染。半個世紀過去了,切割技術應該早已別有天地,不知道發展得怎麽樣了?
不久前在煤礦,看到小陳有一串粗粗細細各種鋼絲做的捅針,幾乎每一種割炬嘴都可以找到最適配的直徑,他介紹上海有出售紙筒鋼絲,原本是修理鍾表的材料。我如獲至寶,趁中途回廠就趕緊請倉庫把信息傳給采購員。從煤礦回來,紙筒鋼絲已經買來了,我趕緊做了一套捅針帶在身邊。
有利器在身,我的底氣足了不少。割了幾塊法蘭,我看了一眼小許,他似乎沒有比我慢,還稍微快了一點。我有點驚訝,就屏息凝神,努力把活幹得又快又好。休息時我過去看了看,他的活一點也不賴。還不到中午,我們就幾乎同時結束了工作。後來才知道,小許的服役單位是海軍修理所,他早已是位老師傅了。
從寧波回來後,氣氛開始融洽起來,我明顯感到餘姚的師傅們已經認可我了。有一天我正在聚精會神地工作,發現邊上有人,原來是老伯壽已經悄悄地蹲在我的身邊。見我停下來,他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以前對我們這麽不放心是不對的。前輩能這樣放下架子,我如何承受得起?他說:我這個人就是不放心,咱們工人要團結,到哪裏不都是幹活呢?我找不到合適的話,隻是默默地聽他絮絮叨叨地把話說完。我懷疑自己,是否有點過分了?以後每當想起,總有點惴惴不安。
老伯壽對技術一絲不苟,不礙於麵子而藏著掖著,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我十分讚同。不像有的人把技術弄得神秘兮兮的,都要讓人鬱悶,這也是我在援助外廠時唯一遇到的如此坦然的經曆。我也讚成對技術的嚴格和公開,這不僅是促進技術進步的重要因素,還是工人們團結的基石。
工人靠自己的雙手生存,技術和業績就是他們的全部。就像農民要依靠的一畝三分地,但工人們的地沒有辦法分得開。徒弟出山,師傅討飯成為前人的訓戒,有的人技術保守也情有可原。但是技術總會在開放的環境和公平的競爭中提高,總會有後來者居上,不然就隻會固步自封。餘姚師傅們既嚴格又開放的態度無疑是正確的,給人的感覺就像北方人講的很敞亮。
來年我們廠檢修,餘元龍師傅親自來,還帶來一個鉗工。他們參加了鉗工活較繁重也最精細的壓縮機的檢修,和我們廠的七級鉗工朱師傅一起完成了三台壓縮機的檢修。以後我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到餘師傅和伯壽師傅這二位令人尊敬的前輩。
餘姚之行讓我深切體會到,人與人之間首先需要坦誠與平等,還要謙虛、客觀、不自以為是,才能形成相互尊重和包容。現在有了許多科學的手段,例如對焊縫可以用工業X光檢測等,對技術水平的考核已不像我們那時看不到摸不著,漸趨公正透明。但依然會有許多說不清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橫亙在人們麵前,需要耐心、細致、不失理智。我當時做得很不夠,但是我一輩子總想搞清楚,怎樣做才更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