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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飄散的記憶》- 5.文革瑣記 - 5E.煦風晨光

(2025-01-07 06:08:53) 下一個

5E.煦風晨

讀初中時,班上的一位女同學很漂亮。後來她告訴我,前座的男生老回頭看她,她不理解還有點討厭,問為什麽老看我?那男生笑著沒有回答。我那時還比較小,沒有要交女友的心思。那位女同學的父親是鐵路工人,她成績很好,還是學習委員和團支部書記。當時在我的眼裏她罩著光環,即使有一點點心中的火花,差距的遙遠足夠讓它迅速地熄滅。

我沒能升入高中,但一點羞愧感也沒有,已升學的同學似乎也沒有瞧不起我的樣子,我經常去高中的學生宿舍聊天。偶爾聽說有高年級的同學寫信給那位女同學,她看後隨手將信塞在枕頭底下,結果被人翻出來,到處傳閱,還被認為卷入了不正當的關係中。為此她和同學吵起來,結果臉盆等東西都被砸了,一時傳得沸沸揚揚。那時文革剛開始,轉移目標的事時有發生。我總覺得那位女同學是無辜的,是被轉移目標了。於是寫了一封信給她,認為她沒有犯錯,不必有負疚感,恰恰相反,那些攻擊她的人可能心懷叵測。她很快給我回信,除了感謝外,還說其實那些人自己才並非純潔,似乎一語道破天機。

通了兩次信後,她要來我家看我。我爺爺曾是一家醬園的老板,算資產階級,家裏樓上剛被造反派查封了。查封那天半夜裏突然一夥戴紅臂章的漢子敲門進來,全家在驚恐中爬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讓我們隻帶隨身衣物都搬到樓下去,沒有多解釋什麽。除了衣服和書,我們隻搬出了幾張床鋪和被褥,都擠在樓下。因為樓上被查封,肯定顯得很狼狽,但我舍不得拒絕,就硬著頭皮答應了。

一天剛吃過晚飯,那位女同學問了好幾個人,才輾轉找到我家。鄰居把她引進家,家裏所有的人都知趣地出去了,就剩我們兩個。好像也沒有談些什麽,在床和蚊帳圍起來的窄小空間裏,她隨手翻著桌子上的書,後來借了兩本。我向她解釋,樓上被查封了,她也沒有再問,似乎沒當一回事。不一會兒,天就全黑了。大約八點多,我從另一扇門送她出去,穿過一片小桑林,沿著河邊走到一頂小橋,我們就分手了。回到家裏,發現全家人都很高興,我也感覺分外輕鬆愉快,前些時候憂慮又鬱悶的氣氛一掃而空。很難形容當時的心情,就像一縷金色的陽光照進了陰暗的山洞,頓時豁然開朗。

我第一次給她寫信和她第一次來看我,都是在對方遭遇黑暗的時刻,意外的災難讓我們有機會靠近,她後來成了我的妻子。開始通信時,我總是把我想的都告訴她。信寫得很長,也很潦草,因為若寫得端正,不但時間長,思緒也容易被打斷。遺憾的是好像並沒有得到更多的共鳴,還收到了關於字跡潦草的批評,信也就少起來了。但是斷斷續續的始終通著信,有時得到若幹枚精致漂亮的像章,或者是好看的畫報像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增刊等,我就給她寄去。

關於戀愛,有人說:始於相貌,近於才情,終於品行,總結得不錯(原文是始於顏值,相貌是我改的。因為值有高低,可能隱含歧視。貌則千差萬別,相還可能包含氣質之類,如:相貌偉岸,相貌英武,相貌堂堂等,更全麵。從相貌到顏值應該是漢語詞匯的退化或者貨幣化)。我也以為三載同窗,得近水樓台之便,如總結所述的始於和近於、還有終於中的一部分應該都已不成問題。其實不然,後來聽她多次說起,第一次來我家,她發現我的精神麵貌和讀初中時已大不一樣,要好得多,像換了個人似的,胳膊也粗壯了許多。我想應該是一年多的鍛煉、讀書、遊覽和勞動,我已一改沉寂之氣,開朗自信了許多,也強壯了許多,準備經受人生的坎坷不平和難於預測的狂風暴雨。總之,人是會改變的,尤其在青春期。

1970年我妻子下鄉在她家即鐵路員工宿舍鄰近的農村裏。勞動了一段時間後,附近鎮上的中學缺少老師,有人知道她成績很好,推薦給中學,中學請她去當編外老師。她平時每天早上走約40分鍾去學校上課,放學後再走40分鍾回家,星期天和寒暑假到生產隊勞動。但她好像始終沒有過好勞動關,據她說參加雙搶 時, 汗水每天都好幾次將衣服濕透,太累又吃不下飯,幸虧生產隊分了些西瓜,隻吃西瓜充饑。

我們經過約6年多的長跑,最終結合在一起,應該是有不少共通之處。她若一汪清水,一眼就可以見底,我也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都相信真誠與踏實是人存世立身最堅實的基礎,這些成為我們對生活的共同信念,可以滲透到時時處處。我們願意坦然、歡樂並辛勞著,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跨過橫在我們麵前的各種困難。不必心機重重,不須依附於別人,也不會夢想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任世事浮沉,一蓑煙雨任平生。她好熱心助人,總能和所到之處的人們融合在一起,能夠包容的性格使她的熱情與坦誠有足夠的發揮空間。我那時還在努力學習,希望能為國家為社會作點貢獻。雖然不一定有機會,但隻要努力了,其餘就不再是我的原因,可以問心無愧了。

終於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浪漫的戀愛要沉澱為新的生活,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缺一不可。我媽媽工資不算太低,但她不隻有我一個孩子,況且她本人也將退休。媽媽帶大我們很不容易,我至少不能再拖累她。我將我的想法向女友說了,女友說她們生產隊的收入還不錯,還有教書的收入,不用我養她。隻是她們全家都在支援下在老家的哥哥造房子,沒有餘多的錢。她們那裏知青的收入能有這麽好,出乎我的意料。

嶽父比較正式地和我談話,說他們家不要彩禮,但也不辦嫁妝。我答應著,轉身就把他的話跟未婚妻說了,她笑著說:別聽他瞎囉嗦,我會處理的。她媽媽把自己用的一口樟木箱送給她,生產隊砍了樹有分給她的,她請木匠來,又做了一個箱子,自己拿油漆塗了幾遍,再訂上鍍銅的飾件,看著還不錯。結婚前幾天,天很冷,下著小雨。我穿了件舊的短大衣,腰裏箍上個圍巾,帶上一條扁擔,像個棒棒一般去她家裏。一頭擔一個箱子,挑著乘火車再乘輪船,把兩個箱子弄到我家來。

1975年春節我們結婚了,有好多好多同學都來祝賀,包括原來不怎麽熟悉的。我們忙著給他們分糖、沏茶,隻是泡的茶他們都隻喝了一兩口,浪費了好多茶葉。同學們大多在農村,除了我們,還沒有一個結了婚的,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應該是生活的負擔和前途的迷茫讓他們猶豫,且將歸宿交給未來。但其中也有勇敢者,我的二姐和二姐夫都下在農村,不久之後也成婚了,我想二姐他們是對的,就像錫劇雙推磨裏的唱詞:討家小,總要討,乞否飽,難道就否討?

1975年12月,我們的女兒出生了。看著懷中的女兒,想起曾經的驚心動魄之事,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父親很早病故,媽媽帶大我和兩個姐姐很不容易。我已成長,還有了後代,父親的亡靈應該可以安息了。

不久之前,有同學還講起1976年春節,有十四五個同學一起來我家看望我們新生的女兒,大家情緒高昂,一起聊天、唱歌,一直到深夜,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這才想起,那天媽媽還擔心木結構的樓房承受不了這麽大的負荷,讓二姐夫盯著,看有什麽地方會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有些往事在回望之後會更清晰,其實那一段應該是我人生的高光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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