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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飄散的記憶》- 5.文革瑣記 - 5D.運河兩岸

(2025-01-06 06:11:49) 下一個

5D.運河兩岸

我的一位發小,是小學同班同學,和我一起初中畢業,也沒能升入高中。他是獨子,很小時父親就去世了。他外公的父親是個有名的畫家,他外公也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留下一座老宅,他和他媽媽住在那裏,將餘多的幾間空房子出租,用來維持生活,在有困難時再變賣一些他外公的遺物,聊補不足。那座宅子我常去,入口盤廻曲折,有好幾個天井和小花園,很幽靜。用太湖石壘成的花壇和沿牆的花圃都種著牡丹、桂花、蘭花、木槿、天南星等,以及好多叫不出名的花,還有幾處金魚池,幾乎從每一個房間的每一扇窗戶看出來都能見到山石花草魚池,建造時應該花費了不少心血。但有些花已經不怎麽開放了,有一次我發現那枝牡丹花已有好幾年沒有開花,問為什麽?他說,要澆白煮的肉湯,人都沒有吃到肉,還澆什麽。他從小就很有號召力,原因不是因為住在那個到處能看到花的宅子,而是勇敢。有一次在近郊的麥田和桑林裏做奪旗的軍事遊戲,他兩腳不小心踩在齊膝蓋深的水溝裏,已是冬天,夜漸漸深了,褲管外都凍硬了,他還是堅持著直到結束。還有一次,事先說好可以扔泥塊,但不可以扔磚石,但對方眼看要失敗時就急了,不顧一切地抓起石頭就扔,他的頭被擊中,血將厚厚的絨帽浸透,他依然堅持直到勝利。雖然他家生活拮據,但他有什麽要求他媽媽都設法滿足他,所以他能把《三國》、《水滸》、《西遊記》等幾套連環畫全都買齊了,讓我們都隻能羨慕。

我這位發小讀書成績很不錯,初中時我和他分在兩個班,語文老師曾拿他的作文作為範文到我們班來朗讀,讓一班有誌於文的同學讚慕不已。但不知何故,他也沒能進入高中,也許有房產也被劃入資產階級之類,我不知道老師們是怎麽弄的。我去化肥廠後,有一段時間他也在給化肥廠打零工,是去鍋爐廠給預訂兩台鍋爐的製造當輔助工,這樣可以加快交貨的周期。但等兩台鍋爐造好後,他就又沒事幹了。我那時在管理煤倉庫,正好有一個鍋爐房運煤工的空缺,我介紹了我同學的情況,頂頭上司說行。我於是立即到他家去,我說了好多,記得大意是說,這是一件很辛苦也是最底層的工作,但隻要能熬過去,以後什麽苦也不在話下,就算是一次鍛煉吧。他沉默了好久,終於同意了。

若有運煤的大駁船來,我要等煤卸完後才回家,常常要到半夜。若是他當班我總會去看一看。鍋爐房運煤工的負擔不輕,要從數十米外拉約三噸多煤到鍋爐房,還要將爐渣運出去。我擔心他吃不消,想幫他。但每一次他都說不需要,他光著膀子,滿身大汗,挺起腰杆使勁將小山似的煤車拉動起來,兩臂和軀體的肌肉都鼓了起來,看來他能夠熬過這一關。

其實我的那位朋友很機靈,幾個月後,他那個運行班缺少一名分析工,他和值班長說好後,就當分析工去了。後來又改行當電工,再後來因為在雜誌上發表了幾篇小說和攝影作品得獎,應聘到省城的一家畫報社工作去了。這本來就是一個完整的勵誌故事,但讓我印象更深刻的則是他在廠裏的另一段插曲。

他當分析工時,分析室的另一個職工是學校剛畢業的女學生。三班製的工作時間裏時而會出現一些日常的生活場景,在午夜11點半剛從床上爬起來時往往吃不下半夜餐,要到大約3、4點時才感到饑餓,在電爐上煮一點麵條或從家裏帶來的水餃或年糕,一起吃上一餐熱騰騰的半夜餐,幾乎就是成人版的過家家。一來二去,他們開始戀愛了。

我聽說後覺得這件事說不好,或者不能說好。雖然男方是個勇敢、大方、健壯、好讀書、興趣廣泛、努力進取也善於處世的優秀小夥子。女方我了解較少,初中剛畢業不久,應該都比較單純,但她家庭不一定會同意。後來聽說女方的父母果然不同意,但二人似乎都已墮入愛河。廠裏有人在悄悄地傳說,要看事情會有怎麽個結果。

女方的家長非常果斷,直接把女兒關了起來。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的這位發小神情沮喪地來到了我家裏。說昨天日班他下班後,他的女友在弟弟的幫助下從家中逃出來找到他,二人悄悄地到了鎮東北方的郊外,在田野裏無目的地走著。天漸漸暗下來,這時他女友提出來要和他一起逃出去。但什麽也沒有帶,我的朋友決定先回家,告訴他媽媽並帶些錢和糧票。要經過跨運河的道口時,發現運河西岸有一夥民兵拿著手電在巡邏,他立即想到可能是衝他們來的,就繞道在一個偏僻處過河,取了錢和糧票後再過河和他的女友會合。這時西岸河堤上的民兵已經多了好多,一隊隊陸續不斷,手電照得如同白晝,河裏還開著汽艇。東岸的村民們都驚恐地跑出來打聽發生了什麽?他們說自從日本鬼子掃蕩之後,還沒有見過這麽大的場麵。運河東岸沒有大路,他們在村間小路一腳高一腳低地穿越著。天將亮時,感覺又饑又渴,就坐在村旁的一條小河邊休息。馬上有村民發現了他們,就過來詢問,他們隻說是出來遊玩。但這個回答不能讓村民們相信,於是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一會兒就來了幾個民兵把他們帶到大隊部去。後來他的女友被民兵帶走了,但沒有帶走他,讓他一個人回家。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他不清楚自己將要承擔什麽責任,就早早的去廠裏自首。值班的廠領導早已知道一切,因為廠裏的民兵也都派出去找他們了。卻沒有責怪他,叫他今天不用再上班,回去休息吧。

男兒有淚不輕彈,聽著他輕輕的、忍不住抽泣的敘述,我的心有點酸。想起了紅樓夢裏的那支《紅豆曲》: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戀愛是每一個人生命中都會遇到的大事,卻總會有千差萬別的故事,說不好哪一件更感人哪一樁更辛酸,不同的時代就會有不同的故事,總是最直接地展現出當時的精神風貌和價值取向,人們常會在理想和現實之間不斷地被撕扯,並且久久地糾結著。

他的女友在家裏被軟禁了一段時間以後,就直接調走去一個新的地方的新的單位上班了。臨行前約好,秘密地來我家作最後的告別。她看來已經放下了,顯出釋然和輕鬆的神情。我的這位朋友後來招了一位上海女知青,那位女知青後來上調在另一個鎮上工作。他神通廣大,結婚後不久就調到了我們鎮上。問起怎麽調來?他不無得意地說,隻送了兩盒月餅。我的想象力一點也不豐富,沒想到過還可以有這樣的事,我妻子調來時不知費了多少周折,過了不少難關。然而他卻能輕鬆地衝破看起來非常森嚴的壁壘,並且隻付出很小的代價,在當時幾乎是個神話。好像給我打開了一個窗口,見到了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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