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C.魔影縈繞
上海是另一番景象,一片平和,看起來一點危險也沒有。我住在叔叔家,堂妹將要去黑龍江國營農場,一家人正忙著準備行李。畢竟年輕,休息幾天後,除了腰傷我已大致恢複。有力氣在弄堂走走,裏弄小朋友們正在排練節目李小多分果果,我站在邊上看了好一會,至今印象深刻。應該是倡導先人後己,分配者要以自己的吃虧來避嫌,和狂暴的亂棒飛舞形成鮮明的對比。
為免除可能再遭受禍害,我們這些外逃的人一時都不敢回去,我在上海避難,一邊醫治腰傷,呆了近一個月,直到確信一切安寧後才回去。回廠後才知道,那天留在廠裏的有幾十個人被打了,幾乎包括了所有的男職工,有好幾個被打得用擔架抬著送去醫院。連年紀很大的老師傅都沒能逃過,朱師傅快退休了,他是上海人,問他話時緊張得說不出來,就說:碟葛,碟葛,立即被搧了兩個耳光。高廠長當時也在現場,暴徒們一邊打他,一邊要他將爬在高塔上檢修的工人們喊下來,塔上的人怕他被打死,隻好爬下來。但一下來就被牽著安全帶亂打,廠長最後還是沒有被放過,也被打得用擔架抬著去醫院。還有幾位老工人被當成俘虜押送到農村去,關了一個多星期才放回來,不知道都遭遇了些什麽。
回來後,我的腰傷還沒有好,常常直不起腰來。每次去傷科治病,醫生總會說,要貼膏藥的,要吃藥的。腰部讓膏藥貼得又紅又癢,實在受不了,就請求不要再貼了。中藥是每貼加半斤黃酒一起煎的,又苦又辣,不知道吃了多少。那時的中藥是藥店煎好後放在專用的小熱水瓶裏送給用戶,每天十來點就可以去傳達室取藥。後來聽說吃地必蟲衝黃酒很靈,就將我家老宅大廳的地坪磚翻起來,果然捉到了不少地必蟲,放在石臼裏敲爛,將黃酒衝下去,出現乳白色的漿汁,不管什麽味道,都喝了下去。吃了大約近一年的傷藥,方覺腰部輕鬆了一些,不清楚是不是傷藥的功勞。但飯吃得越來越少,換了個醫生治胃病,醫生說是傷藥吃得太多,傷了胃,又吃了好多保胃和開胃的中藥,又約一年以後,才慢慢恢複。
步入晚年,遇到疲勞或者緊張,有時腰部會劇烈地疼痛。整天不能躺也不能站,痛苦異常。6.15後沒有受過別的傷,6.15難避其嫌。剛被打後隻覺得腰部沉重而酸麻,不能確切地確定疼痛處。或許人體的機能會使我在許久許久之後,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更清晰更痛苦的感受,應該是提醒我永遠不要忘記。
6.15是一個叫聯指的組織策動的,後麵應該還有後台。事先他們派了許多人到附近農村到處宣傳,包括造謠說化肥廠故意罷工,不願生產化肥,讓農民們恨得牙癢癢的。據說那天上街遊行都有工分,不少人還帶了鋤頭棍棒,可見經過了有組織的精心的準備。
1971年春天,化肥廠停產整頓時,我與駐廠工作組管宣傳的劉季康談起6.15事件,他斬釘截鐵地說:凡是打砸搶,不管哪一派,都應該徹底的批判和清算。我相信他講的和他想的都是真實的,但事實和他宣布的這個準則並不相符,肯定會引發許多別的想象和解讀。
6.15是我縣第一次暴力運動,也是唯一的一次大規模暴力動亂,是單方麵對堅守生產崗位的工人的暴力肆虐。策動者不少是機關工作人員,這些人關於國家、人民和暴力的認知應該都沒有及格。此後他們中有的人也經曆了慘痛的遭遇,受到傷殘,終身未愈。還有人就如我見到的那位同學的丈夫,則始終以勝利者自居,至今念念不忘,津津樂道,如數家珍。
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然而成王敗寇的概念在許多人的心中依然根深蒂固,要辦成與個人利益攸關之事就可以不擇手段、毫不顧惜無辜者的苦樂哀愁生死存亡,可以視民眾如草芥。南唐馮延巳詞:風乍起,吹縐一池春水,驚風乍起,可以在水麵掀起波瀾,還讓露出的草莖搖曳倒伏,具有一邊倒的威力。但穿透不了水波,淤泥中的汙穢之物依然盤根錯節悄然繁衍。可見要讓道義和正義在更多人的心中樹立起一座豐碑,依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