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D. 埋頭苦幹
化肥廠整頓後，全縣每個公社各抽一名黨員轉複軍人來廠充實骨幹。高金坤唯一不是退伍軍人也不是黨員，但他非常壯實，身體頗有厚度，像柱子一般。高金坤不善言說，不如有的骨幹，不用稿子就可以生動流利地講上一二個鍾頭。但他能幹活，願意幹，也耐幹。從不講條件，要福利，更不會調皮耍滑。有人曾問高廠長，為什麽他不是轉複軍人也不是黨員，憑什麽來了化肥廠？高廠長說他也不清楚，但他以為這樣的工人是很實惠的。我也以為他們公社的幹部懂得化肥廠最需要什麽樣的人。
高金坤先在造氣工段上三班製，造氣是龍頭，也是節能降耗的關鍵。爐溫燒得越高，吹入蒸汽才能得到更多的氫。但爐溫一高就要結疤，這時工人們就要冒著爐口竄起的火焰，用鋼釺和大錘把疤打散。若是體質較弱，穿著沉重的大皮鞋，讓火焰和爐頂灼熱的鋼板熏烤一陣就已經夠了，別說還要掄大錘。高金坤體魄強壯，能勝任這個工作。
高溫高負荷運行的造氣爐很容易損壞，所以備件的製作很重要。這些事由造氣的維修工們承擔，他們人手少，有些器件像造氣爐爐殼個頭大，要身強力壯的人來幫忙，他們看中了高金坤。關係到能否讓設備繼續運行的大事，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高金坤就去當製作備件的助手。那裏有機會學習，電焊師傅也樂意讓高金坤替他幹一會，不久他就學會了電焊。
後來廠裏成立起重隊，要搬枕木、拉鋼絲繩、掛葫蘆、爬上爬下，需要力氣大能吃苦又不怕危險的人。高金坤又被看中了，他已經學會電焊，就編在我們管焊班，平時當電焊工，有起重活時就去起重隊。高金坤像頭老黃牛一般地工作，他常會分到一些粗重的活，就是大設備、大厚度、用大直徑焊條和大電流幹的活。常看到汗水把他的後背濕了一大塊，有時我招呼他休息一下，他總憨厚地笑笑說沒事，又繼續幹他的工作。
據我所知，高金坤沒有得到過任何先進工作者之類的頭銜，或許這也是領導覺得他很實惠的一個方麵。他則一如既往，始終默默地奉獻著。高金坤有他得天獨厚的強壯體魄，更由於他不怕苦，不怕勞動乃至愛勞動，保留著優秀農民的本色，始終能勝任艱苦的工作。我相信他肯定會想到，他從事的工作與農民們的迫切需求密切關聯。
家鄉人把勞動叫做做生活，與幹活是一個意思，可以理解為要幹才能活著，意味著生存的過程基本上就是勞動的過程。曾見過許多勞動者，總會毫無保留地付出，除了令人感佩外，也讓我推測其背後深刻的原因。應該是祖祖輩輩傳承著對天道酬勤的信仰，相信勤勞會有收獲，付出總會被得到公正的承認。雖然有人會不承認，但天知道，天會承認。
曾讀朱熹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詩句，似也聞到了源頭活水的清涼味。日複一日的勞動，以自己的體魄與技能創造出可以觸摸得到的成果，能讓心靈充盈。由此體驗到汗水可以衝刷靈魂，即使沒有得到什麽，也可以心情舒暢。能見到許多勞動者的心靈就如一汪清水，清澈見底。由此想到若幹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最後是一個拾荒女人抱起了被車碾過後又有好幾個人視而不見的孩子。可以理解，她將別人遺棄的點點滴滴視為珍寶，還能無視一個孩子？所以從業者所處的環境，除了體力和腦力的負擔，及自然環境外，應該還有人文環境與生存狀態對心靈的影響。處於汙穢不堪之處心就會被染黑，處於勾心鬥角的地方心就會變得陰冷，周圍若都是對權勢無限追求的人就會時而卑微時而傲慢，即古人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希望能有關於工作環境對心靈影響的研究，並期待能找到合適的治理方法。
高金坤生活很樸素，不吸煙、不喝酒、沒有別的嗜好。他來廠不久後，他妻子就安排在鎮上工作，他回家吃飯，沒有在餐廳碰到過他，更不要說三五人聚餐之類的事，讓我對他業餘生活的樂趣打上了問號。也許大量消耗後，得到補充和安靜地休息就是最舒適的享受。我家離廠不遠，步行七分鍾就可以進廠門，早上我在剩十幾分鍾時離家，到食堂一隻手就可以抓起四個一兩的饅頭，邊吃邊去車間，連一分錢的鹹菜都免了，走到車間時早餐就基本結束了。一種狂風掃落葉般的痛快，不當工人後都隻能回想，無法重新領略。我剛進廠時每月三十元工資，一星期已經可以吃一二回肉，一毛六分錢一塊，再沒有這麽好的滋味。高金坤比我壯實，力氣又大，應該會吃得更香，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
少小時讀到枚乘《七發》，甚感清新。對缺少生命活力的人來說，即使是天下最美的美食，又極易消化如湯沃雪，依然沒有胃口。奢靡和遊樂也難以打動貴人的心。唯有奮勇爭先的圍獵和洶湧澎湃的海潮方能讓他振奮起來。古人早已明白，生命在於運動二千多年前的貴族子弟就已有了文明病，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的泛濫，無異於自我糜爛乃至自取滅亡。有人說：當你院子裏有果樹---梨樹、蘋果樹，如果大水大肥陽光充足，它們就隻開花不怎麽結果，就悠哉遊哉地享受快速生長的環境條件。當你把果樹的一些枝條剪掉，讓它們感覺到死到臨頭，它們就拚命地結果來繁殖後代。同理，豬、羊等動物，老農民早就知道：想讓母豬母羊多下崽，就必須餓著它們，越是皮包骨頭，它們越容易懷孕繁殖更多後代。待懷孕後，再給它們添加精飼料以保胎，就可得到更多的崽兒。引用上述說法，當然不是在為企圖減薪者尋找理由。但生命在於運動，實現理想需要奮鬥，勞動中也有幸福。我們的後代將不再有繁重的體力勞動或者基本脫離體力勞動，探索一種健康的學習、工作與生活環境，有利於身心健康與進取的生存方式，已相當必要。
高金坤們和他們的前輩相比，雖然同樣終日辛勞，但意義已和以往大不相同，他們已成為中國工業化的實際參與者。雖然沒有出現在某些偉大的事件中，但是他們的勞動卻會影響曆史的進程，實實在在地在推動沉重的曆史車輪向前。中國工業化的進程，就如我曾見過的錢江潮一般洶湧奔騰，氣勢磅礴。但它由無數朵小小的浪花組成，一朵朵浪花盡力奮進又轉瞬即逝，默默地消失在無限的時空中。無數小小的浪花中，有許多就是與高金坤相似的普通的中國工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