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C. 各盡所能
廠裏有段時間沒有油漆工,因為老找不到人。第一位油漆工是上調的知青,那時候還沒有明說是上調,稱為亦工亦農。他跟著安裝公司的油漆工幹了一段時間,成為廠裏第一代油漆工,因為年紀小,大家稱他小漆匠。但小漆匠不想幹漆匠活,有空就跟著一位焊工師傅學電焊。領導們雖覺得不妥,但當時焊工很缺乏,也不容易學。那個焊工技術很好,在領導麵前相當有麵子,願意教他,小漆匠願意學,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又來了一批亦工亦農,據說是出於消滅三大差別的考慮,都是農家子弟。廠裏挑了一個看起來很老實吧嗒的小夥子,讓他跟著小漆匠學漆匠,於是就有了小小漆匠。小漆匠不久就蛻變為焊工,隻剩下小小漆匠。有榜樣在前,小小漆匠隻要照著做就是了,他找了個師傅開始學鉗工。廠領導得知後想阻止,要找他談話,周圍的人都為他擔心,他從農村上來時間不長,又這麽老實,肯定頂不住。據說有人給他支招,隻要咬緊牙關就可以過去。於是他死活不肯再當漆匠,廠裏好像也沒有什麽辦法。
後來揪出了個反革命,他在和別人爭論時說,任何人都會有缺點。人家就給他下套:按你這麽說毛主席也有缺點?他趕緊往裏跳,說那當然。這樣就成了反革命,被監督勞動。正好沒有油漆工,就讓他去當油漆工,他幹得很賣力。但後來他的反革命撤銷了,他是個大專畢業生,正好老家也要辦化肥廠就調走了,這樣廠裏又沒有了油漆工。
隔壁的煤渣磚廠要並過來,廠領導就在那裏物色人。挑了兩個人,他們也願意幹,難題總算解決了。於是第四代油漆工老方師傅和另一位姓汪的師傅補上了這個缺口,從此穩穩當當地當了油漆工,說不上很熱愛,但很安心。油漆工很髒,成天和鐵鏽、油漆打交道,還有刺激味,工作服沾染得比迷彩服豐富,硬邦邦的。他們也不在乎,幹的很積極。幾個回合的折騰,一部分人加重了瞧不起油漆工的成見,被認為是幹了別人不願幹的活,沒有能耐。我也有點感覺出來了,不知道他們自己有沒有感覺到,但老方總是笑嘻嘻的,自顧在這種隱形的歧視中積極地幹著他的工作。
我曾去幾家兄弟廠幫助檢修,也留心看人家是怎樣解決油漆工這個難題的,較近的一家中型廠隻有一位女油漆工,但是她實際上隻是一個小油漆庫的管理員,隻管給聘請來的和本廠參加檢修的工人們發油漆和砂布之類的東西。幫助檢修的師傅們都安排在小食堂就餐,一次大家剛坐下,就進來四五位渾身又黑又髒的人,等他們洗了洗才看清紅紅的臉上露出雪白的牙齒,還興奮地露著笑臉。跟為首的那位攀談,才知道是請來搞油漆的。他說解放前就在上海漆有軌電車的軌道,外國監工常要來看,要用鋼絲刷反複刷,直到都露出了暗亮的金屬光澤,才允許上漆。先刷二道黃丹,再刷二道黑漆,這樣埋在地下幾十年都不會鏽。我還沒有聽說過有這麽講究除鏽的,他還說熱軋的鋼板和型材表麵都有一層氧化皮,直接上漆等於是白白浪費油漆,一兩年後準從裏麵鏽出來,須要在空氣中稍微鏽蝕一下,讓氧化皮掉了再徹底地除鏽才能有效。我也聽說過關於大部分鋼鐵都是被鏽蝕掉的說法,但第一次了解到除鏽的艱難和如此徹底的清除,也第一次見到這樣敬業的油漆工。他講的很對,常見到人們往將要生鏽或已開始生鏽的設備或管道上刷油漆,不太久後往光鮮的油漆表麵一碰就會掉下來一大塊帶漆的鏽皮,每年被鏽蝕掉的鋼鐵和浪費的油漆就不知道有多少。
另一家規模類同的兄弟廠檢修時請了位專職漆匠來搞防腐,氨水貯槽腐蝕得很厲害,6毫米厚的鋼板兩年用下來就快穿了,開始打補丁。這一次請他用大漆來塗敷新製貯槽的內壁。那位師傅每晚都從小食堂拿了菜在自己房間飲酒,我沒有事就去聽他聊天。他說大漆有它特有的性狀,不容易處理,剛接觸時大多容易過敏,渾身會起濕疹,時間長了就會習慣。大漆往往要反複漆好幾道,得有耐心,但不能烤、不能曬,隻能陰幹,要等幹透才能刷下一道漆。貯槽是密閉的,僅有人孔,江南濕度很大,但他有辦法。他說它是不肯燥底,我就吹它燥。他在人孔處架起排氣扇,不停地吹。說話間流露出自信與驕傲,我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自傲的油漆工。
我還見到過一位可以說是最幹淨的油漆工。我家隔壁漆家具,清了位漆匠,從我家穿過要少走路,我們就讓他從我家走。這位漆匠文質彬彬,笑盈盈的很有禮貌,據說原來是財稅局的幹部,不知為什麽成了右派,幹漆匠謀生。我們馬上發現他的衣服始終很幹淨,沒有沾上半點油漆,媽媽問他是不是把工作服放在隔壁了?他依然笑盈盈的說沒有,小心一點就是了。我在弄油漆時也曾嚐試能不能和他一樣不沾到油漆,可惜始終辦不到。後來又見到他,應該已得到平反並官複原職,他有點嚴肅,好像已經不認識我了,前後如同二人。我不清楚哪一個才更接近真實的他,他幹本職工作是否和油漆工一樣出色?但在當年微笑的背後肯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老方和小汪在油漆技術上似無過人之處,但他們一切都是自己動手,沒見過叫輔助工或從外麵請師傅。那時機修車間幾乎一年四季都在製作設備,油漆工是最後一道工序,往往連殘餘的焊渣和飛濺物都是他們清除的。有時工期趕得很緊,焊工在近半夜才完工,第二天一早就要將設備拉到現場去,他們就得在後半夜幹。總之是最髒而話語權又最少的,但他們從無怨言。
他們後來的工作應該稱作防腐工。也曾使用像大漆這樣的防腐塗料,但好像並沒有發生過敏,平平淡淡就過去了。後來有兄弟廠使用了一種噴砂加噴鋁再塗敷環氧樹脂的防腐技術,效果幾乎可以和不鏽鋼媲美。高廠長去看了,讓老方和小汪馬上去學習,還把廠裏的一台新做的設備運去,用這種新技術試試。正好我和兩個學徒工在那裏幫助他們檢修,已連續幹了二十多天剛結束,還加了些夜班。高廠長要我們留下協助老方他們,雖然疲勞,但若另外派人要多花費時間和川旅費,覺得高廠長說的也在理,於是我和兩個學徒工留下來幫他們。
噴砂是將石英砂倒在一個容器裏,用壓縮空氣加壓,石英砂從容器下方的錐體進入導管,最後從瓷質噴嘴噴出。打在鋼板上,立馬出現灰白色的一片,表麵還被打得有點毛糙,這樣一點一點地把鋼板表麵的氧化皮全部打掉。噴砂的人穿著特殊的防護服,戴著有玻璃片的麵具,玻璃片用不到幾小時就毛了,要經常更換,瓷質噴嘴則用不到一個小時。還必須在表麵還沒有被氧化時馬上噴鋁,氧炔焰將鋁絲融化成液體,用壓縮空氣將霧狀的鋁液噴在設備表麵,形成一片雪白。
這個廠的師傅帶著老方他們將對設備的噴砂和噴鋁完成後,就由我們自己塗上一層環氧樹脂。在廠裏曾少量的使用過環氧樹脂,但不曾大麵積地塗敷,對裏麵的稀釋劑苯的毒性尚未領教。我率先端著一盆樹脂進到底部塗刷,刷了一會覺得嘴裏有一絲甜甜的味道,漸漸的渾身無力,我趕緊爬出來,剛說不行了就躺倒在邊上的草地上,失去了知覺。醒來時,其餘人已快將設備塗好了。學徒工李曙光說他們才幹了一會,就發現我暈倒了。但呼吸正常,應該問題不太大,先抬在通風較好的高坡上。因為樹脂馬上就會幹掉,就讓一個人去借黃魚車,其餘人繼續塗樹脂。想馬上將活幹完,送我去醫院,幸虧沒大事。我感到李曙光雖然還是個學徒工,但少年老成,遇事不驚,能把突發的事妥然地安排。
回廠後,車間幫老方他們建了一套噴砂和噴鋁的設備,以後凡是在腐蝕環境使用的設備,都要經過噴砂、噴鋁和塗環氧樹脂處理。有了第一次的教訓,買了些活性碳麵具,在塗環氧樹脂時帶著,像防化兵似的,再架起排氣扇不停地吹。後來找到了節約又透氣的辦法,就是將麵具的好多個軟管接起來,一直拉到通風的地方。
雖然是學來的,但這種防腐技術對化肥廠具有變革性的意義,免去了不少設備用了沒幾年就要更換的麻煩,省了許多人力物力。這一年年末,老方評上了先進,上台戴了大紅花。我們都為他高興,他多年默默無聲的辛苦奉獻,總算到了被承認的時候。但不久卻發生了一件讓我們十分驚愕的事,居然有人很嫉妒他。有一次班組開小會,二名油漆工也編在管焊班,和我們在一起。老方剛得獎很高興,喜形於色,就有人就說他當個油漆工又有什麽好稀罕的,說的人還是個黨員幹部。老方破天荒地和他爭執起來,但老方不怎麽會說話,隻是說油漆工又怎麽樣呢?最後二人扭打在一起。大家趕緊把他們拉開,老方委屈的眼睛裏還噙著淚花。人與人本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隻是有一些人的腦子裏總會遵照過往等級製的那一套,非得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以顯示自己的高度與顯赫,有什麽意思呢?周圍大多數人包括老方自己,都認為他活出了自己的價值。如此被無端歧視,十分荒唐,不可思議。
我曾琢磨,為什麽是老方終結了這個廠油漆工缺失的曆史?當時煤渣磚廠的男職工有選擇去機械廠或絲廠的,肯定要舒服一點,老方是黨員,選擇的機會也許會更多。應該是他覺得化肥廠的工作更重要,或許這是他的上進心。即不甘平庸,但隻在戰勝自我,而非出人頭地,是真誠的吃苦在先。當時從事一些特殊的或艱苦的工作都和報酬無關,有人願意幹當然有顧全大局的考慮,還包括謙虛,並不想占據那些時髦或榮耀的位置。我想這也源自他內心純良質樸,心無旁騖,隻想著努力工作。
當某一件工作大多數人不能勝任而有人能夠勝任,應該就是一種能力或者特長。能夠幹好絕大多數人都幹不了的事,就成為稀缺的資源。充分發揮所有人的長處,讓不同特質的人得到優化組合,會有利於解決一些困乏的難題,獲得更好的效益。例如,有一位沒有行醫資格但有一雙巧手的人,與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合作,完成了許多高難度的手術。又如,籃排球已成為一種高個子運動,若開設限製身高的中子隊的比賽,肯定會有另一種精彩紛呈。可見,對於各盡所能的理解,我們還有許多可以開拓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