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B. 飲恨二隅
陳宗文原先是隔壁煤渣磚廠的機械維修工。煤渣磚廠用化肥廠的爐渣,粉碎後加入石灰壓成塊,再放在烘房中用蒸汽養護,就成了可以砌房子的空芯煤渣磚。我去那裏看過,就是一台大石碾,把煤渣碾細;幾台成形機,呯的砸一下,壓出二排空芯磚塊;還有蒸汽烘房和一台小鍋爐,在這裏當機械維修工,肯定很悠閑。化肥廠要向北擴展,把煤渣磚廠連地皮帶一部分人都倂了進來。
據說陳宗文小學畢業後就去米廠當學徒,當時的米廠、油廠等都自備動力,陳宗文學的是鉗工,所以來廠時他已經是一個老機械了。對陳宗文的第一印象是茁壯,黑黑壯壯的,走路似有點機械,他一步一步地向前,從不旁顧。剛來化肥廠不久就遇到檢修,那天我在合成車間廠房的水泥平頂上配管,他大概要拆除碳化工段的一些舊管道,爬上了和我相隔數米的氨水貯槽,見到後二人打了個招呼。他很快就翻過貯槽的欄杆踏在石棉瓦上,我剛要告訴他石棉瓦是不牢靠的,但他已經將石棉瓦壓碎,從近4米的高處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邊上的人驚呼著,趕緊將他抬去醫務室。我正忙著,脫不開身去看他,正擔心著他的傷勢,估計已送去醫院了。然而大約一個小時後,他又出現在那個地方了。
廠裏地底下勘探出了地下水,清涼甘甜挺好喝。廠領導則另有妙用,這水夏天隻有十幾度,用它做冷卻水可以節省好多能源,因此還要繼續打井。但運氣不好,第二口井將要鑽透時,鑽頭被卡住了,無論怎麽拔都拔不起來,這麽耗下去鑽井隊會賠得很慘,於是就撤走了。陳宗文不相信這個鑽頭撈不起來,自告奮勇要去打撈,廠裏給他配了幾個人,於是他們就沒日沒夜地在那裏幹著。陳宗文先去倉庫領了一箱肥皂,融在一個比井口略小的管子裏,扔到井底了解情況。然後做了好些奇奇怪怪的卡鉗和吊鉤,一個一個依次放到井底去試。一次又一次,都沒有把鑽頭撈上來。他們幾乎天天要過了午夜才去休息,弄了半個多月,人困馬乏。一天後半夜,在場的人都開始打瞌睡了,陳宗文也睡意朦朧,不知怎麽觸動了卷揚機的開關,他的腳又正好擱在暴露的齒輪上,就被卷了進去,一瞬間鞋就扁了,還滲著血。趕緊送去醫院,還好隻失去了一個腳指頭。出人意料,第二天上午十點多,他居然又出現在工地上。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個鑽頭終於被他撈起來了。鑽井隊又重新入場,第二口井馬上就打成了。高廠長很高興,在大會上大聲說,一口井就是一萬塊錢,一萬塊錢能幹什麽?能買一輛解放牌卡車,或者在廠門口的河上架一座大橋。陳宗文的事跡被上報,他得到了省勞模的稱號。
化肥廠每年都有一次大修,包括疏通設備中的壅塞,更換腐蝕的管道。但當時最重要的工作是把一部分設備與管道放大,一點點地擴大生產能力。每次檢修總要把舊的設備和管道拆除,將新的設備吊裝就位,最初是請來安裝公司的起重隊,但人家很忙,不容易請得到,當然費用也不菲。鉗工範正常率先起吊一些不太重的設備,開了自己搞起重的先例。陳宗文個頭粗壯,不怕苦,膽子又大,加上撈起了深井的鑽頭,領導認為他適合幹這個活,沒多久就成立了起重隊,陳宗文當了隊長。起重隊的裝備非常簡陋,就是鋼絲繩、滑輪、絞車、葫蘆、千斤頂,加上枕木和撬棒,絞車也都是自己做的。先用絞車將設備從製作的車間拉到檢修現場,再從倉庫借幾根粗鋼管做擺杆,就可以將設備起吊就位,後來數十頓的大家夥也不是問題。這種簡陋的方法容易上馬,成本低,但活兒很累,風險也高,效率當然也相當低。幸虧檢修時人力還比較充裕,起吊大設備時,現場分布著一台台絞車和一堆堆盤絞車的人,陳宗文口裏含著哨子,兩隻手拿著紅綠旗,站在高處,有點像古代指揮軍隊作戰的將軍。
為了讓購買的設備盡快投產,化肥廠新增添的鍋爐都自己安裝,後來還取得了安裝鍋爐的證書。有一段時間附近鄉村工廠遍地開花,不少廠需要自己裝備鍋爐,化肥廠成立了一個鍋爐安裝隊對外服務,讓陳宗文當隊長。他們常常一出去就不分日夜地幹,直到工程結束才回來,收入當然比在廠裏要高出一截。一個廠有了兩種工作狀態和收入分配,在當時會引起波瀾,還有人說他們應客戶的要求帶便幹了些安裝鍋爐範圍外的工作。陳宗文是個聰明人,知道這種狀態不可能持久。已能見到許多迫切的或者潛在的需求,但是在廠裏卻不能爽快地發揮他的技術,陳宗文在辦了內退後,獨自繼續幹他的設備起重與安裝的工作。
他是勞模,我不知道這樣做算不算犯錯。廠裏也有人以為他開放意識早,是春江水暖鴨先知。那時別處也有人下海,但下海會有好多種下法,例如留職停薪等。他則是完全脫離國營廠所有資源後的孤軍作戰,難於想象將會麵臨怎樣的困難。隻憑他的一雙手,其中的甘苦隻有自己嚐了才會知道。也許度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時光後,陳宗文好像挺過來了,還有了些積蓄。
人們通常會以文、武或理工、文科這樣的專業概念來將人區分,例如理工男,但在陳宗文身上這些概念都不適用。他好專研,總在不斷地學習各種知識,他隻有小學畢業的學曆,但通過自學,是第一批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大專文憑的獲得者,學的是漢語語言文學專業,還是年紀最大的學生。
初見陳宗文,會感受他的沉穩甚至有點木訥,但他有一顆滿含激情的心,是個總是站在潮頭的弄潮兒。剛開始發行股票時,鎮上和縣城都還沒有股市網點,陳宗文在杭州的證券公司開戶炒股,據說無論風雨落雪,他都騎著自行車到50多公裏遠的杭州去。直到後來縣城裏有了證券公司的營業部,他就不用再去杭州了。他入市早,有許多新手們不懂的經驗。陳宗文一邁進營業廳的大門,大嫂大媽們就會圍上他,宗文,宗文,宗文,宗文,宗文的叫聲不斷,總有太多的問題要問他。晚上陳宗文家的門口自然形成了一個啟蒙沙龍,股民們自發地來到這裏,陳宗文微笑著,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總會毫不吝嗇地幫助別人,但凡遇到困難總是自己解決,是我見到的最具男子氣的人之一。
陳宗文之死發生得非常意外,突然發生在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好像發生在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世界。他成為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投資人之後,仍然沒有放掉他的起重吊裝業務。21世紀初的一個春天,他在一家民營化纖廠吊裝設備時,二幢廠房之間相隔有約一米多的空間,陳宗文為了節省爬樓梯的時間,就使勁跳過去,但用力過猛,人撞到了對麵房頂上的設備,又反彈回來跌落在二隅之間,從此告別了他始終為之努力奮鬥的故鄉故人和他的親人們。
陳宗文之死究竟有多重?我有點茫然。他是在工作中犧牲的,他本來就是那種既不怕苦又不怕死的人。無論在廠或離廠之後,他的這種品格沒有變。若在化肥廠,他的奮鬥和貢獻是和全縣人民的利益聯在一起,但現在他服務對象的歸屬變了,整個背景變了。我該如何評說?又該如何安慰他的亡靈?
有人說,他的急迫乃至魯莽讓他容易受到傷害,的確如此。但受到傷害的是他自己,體現的益處則是由他解決了本以為無解的難題或者提高了工作效率。其實他帶有那個時代的一些特征例如:大幹快上,隻爭朝夕等,透過他可以看到當時全民族的焦慮和許多人奮不顧身。
隻要閉上眼睛,總會浮現出他黝黑壯實的形象,有點機械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又微笑著一步一步地離去,如果有一個最貼切的詞可以形容,那應該是魯棒,包含無論任何幹擾都難以影響他走向既定目標的意思。在平靜和藹有點木訥的麵容和沉著穩定又有點機械的步履後麵,藏著深沉堅韌的毅力和火一樣的熱情。就如劃過夜空的流星,始終激蕩著英勇氣概,毫不吝惜地燃燒自己,散發出光和熱,讓人耀眼,給人溫暖,給人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