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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飄散的記憶》- 2.初進工廠- 2B.烏金守理

(2024-12-17 05:08:42) 下一個

2B. 烏金守理

老蔡的主要工作是司磅,雇來了一批農民工把堆在場地上的煤依次裝進籮筐全部稱一遍,再碼成整齊的堆。我跟著管理員幹雜活,先帶著農民工們用毛竹和油毛氈搭起一個大煤棚,讓塊狀無煙煤淋不到雨。剛過了個一星期,又得到通知,管理員和我要去頂班當運煤工,管理員頂日班,我和小陸輪流上夜班和早班。原因是二位複員軍人去縣人武部要求重新安排,然後去了農機廠。財務供銷科長來通知時反複念叨著:他們當了逃兵,當了逃兵。不過我覺得可以理解,他們都約二十五六歲,已經過了像我這樣最能適應環境變化的年齡,況且都是技術兵種,應該有更適宜的工作。終於到了進廠前就聽說的那個運煤工的崗位,其實不算太繁重,就是將幹焦棚篩幹淨的塊煤裝車,過磅記數,在造氣爐要加煤時倒在料鬥裏就行了。這事歸煤倉庫管,是要防止車間自己領用原料時的數據不正確。

當幹焦棚的塊煤快用盡時,我結束了運煤工的體驗又回到了煤倉庫。廠裏已經招來了一批外包工來篩煤和運煤,有十多個女工做篩揀塊煤的工作,兼帶將造氣爐爐灰中的煤核撿回來再利用。不多久就增加到二三十個,都是鎮上的家庭婦女,有幾個是廠裏職工的家屬。她們是計件工,和廠裏隻有勞務關係,不算廠裏的職工。畢竟是體力活,剛來時天還熱,都汗流浹背,臉上手上全染黑了。她們應該是鎮上婦女中比較強壯的一夥,有的是大姑娘,還有幾位美女,其中有二對母女。下班時她們都洗幹淨,換上衣服再回家。

我是給她們打雜的,要為篩煤工們提供工具保障,包括領鐵鍬、裝柄,做鐵皮鬥車,修輪胎,做鐵框架的篩子,還有彎製揀返焦用的鐵絲鉗子等。生產進入正常後每天要加工幾十噸塊煤,工具的損耗不小。先是用竹子支起個三腳架,掛上一個綁了二根竹柄的鐵絲網園篩,使用時需要有點技巧,效率也不高。再用鐵框架綁上粗孔鐵絲布做成的躺篩,但沒幾天也磨穿了。後來改用在鐵框架上布滿縱橫交錯方格的細圓鋼,但效率還是不高。財務供銷科長想出了好辦法,他設計了一個轉動的篩煤機,先用鋼板彎成大小二個圓環,在圓環上均布縱向筋條構成一個錐台形的框架,上麵繞上8毫米粗的環形圓鋼,成為一個布滿方孔的錐形篩,中心處裝上軸承,安裝在一個架子上,裝上電機和皮帶讓它轉起來。錐形篩的大端裝一個喇叭口,將煤從喇叭口加入,轉動的錐體把煤屑篩得幹幹淨淨,塊煤從錐體的小端流出來,再裝上二個輪子,就可以拉著到處使用。喇叭口在人的腰部般高,撬煤時比使用躺篩要省力不少,效率也高了許多。之後又在錐形篩的大端裝上齒圈,改成齒輪傳動,比原型機更緊湊,也更安全。錐形篩很耐用,平時多做幾個備用就行了。後來我們廠成了先進廠,時常有來參觀的人,凡看到這個篩煤機的都想仿製,就在邊上蹲半天,不停地量著畫著記著。廠裏幹脆讓技術員測繪出整套圖紙,以後來參觀凡是需要的都一人一份,當然是免費的。

還沒有造出篩煤機時,我就去做煤炭調運的工作。廠裏的煤從某市下火車,再用拖輪和駁船轉運到廠裏。擔心珍貴的無煙塊煤堆在火車站被人偷,又擔心船隊拖延沒有及時去裝,還擔心裝卸時散落下來沒人收拾造成浪費,讓我去那裏盯著催著。我第一次得知車皮在夜裏到站後,即乘長途汽車趕去。當天就裝完船,一切都風平浪靜。這個拖船隊長期駐泊在我們鎮上,船工們很熱心,他們把散落的碎屑掃得幹幹淨淨,還多次叫我盡管放心好了。車站的貨場在鐵軌和運河之間,比較隱蔽,若及時裝船就不易發生偷盜。第一次很順利,以後我就在旅館呆著,凡有煤運來就去照看,等一批煤炭陸續裝完就回廠。

報銷差旅費時才知道還有夥食補貼,應該是在外麵吃比食堂費錢的補償,我大多在小店吃一些羌餅、花卷、麵條等,吃個粽子就算打牙祭了,若領全額補貼就賺了。工作輕鬆又賺錢,讓我不好意思,我填了規定值的一半多一點,恰好補足我多花的部分,問會計這樣行嗎?主辦會計看後笑咪咪地給我報了。我媽媽也是幹會計的,回家和她說起,她也笑了,應該是讚許。但是她說,這個會計可有點特別。第二次報銷時這位會計卻一定要按規定的全額報銷,說若多花了可得你自己貼。此後我們之間似建立了相互信任的默契,他見到我總是笑嘻嘻的。那時候人們心情平和,底層民眾講忠信、講節儉,盡量為公家著想。我們上中學時,可以看到寫在牆上的標語:節約每一分錢支援祖國建設,也可見當時窮困的程度。與如今相比是天壤之別,有些行為隔著時代恐怕就會難於理解。不過勤儉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是一種美德,且以為適當和均衡才是更文明和更理智的生存方式。

有一次調運煤,到下午看著最後一船塊煤將要裝完,但已趕不上末班長途汽車。我問船老大能不能搭他們的船回去?他說當然可以。於是我趕緊去旅館取了行李上船,船一艘一艘地從碼頭用竹篙撐出去,和前麵先裝好煤的船隊編在一起,拖輪拖著,曲曲折折地緩緩駛出港灣。在夕陽中越過古老的三環橋,迎著漸漸濃重的暮色,逶迤向前。船老大安排我在艙室裏睡覺,還讓我使用他的被褥,我不好意思,說睡在艙板上就很好,但他堅持並看著我躺進他的被窩裏才放心離去。我躺著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不久就睡著了。船到廠裏,都已過了午夜,我謝謝船老大的熱情幫助,趕緊回家。敲著門把家裏人叫醒,媽媽沒想到我這麽晚還會回來,不勝驚喜。

後來我駐點的那個城市開始亂起來,街上刷滿了紅色的大標語,傳單到處飛。感到這條運輸線不方便也有點擔心,廠裏找了一個更近的小站來轉運,我的使命也結束了。在煤倉庫的這段時間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搬運工、農民工和娘子軍們。那時將煤從船裏卸下來還沒有機械,就靠鐵鍬、扛棒、籮筐和體力,兩個人抬著二百多斤的煤筐跨過河上狹小的跳板,抬進廠裏,再抬上又高又陡的過山跳,把煤堆疊得高高的。無論酷暑寒冬,雨雪風霜。搬運工們大多比較壯實,而農民工就參差不齊,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瘦弱而麵色蒼白的青年農民,重量壓得他有點搖搖晃晃,他抬著抬著鼻血就出來了,他堅持著不休息,用紙卷堵上了鼻孔,白色的衣襟還是染紅了一大片,直到把那船煤卸空。搬運工、農民工和娘子軍們,承擔了全部既繁重又肮髒的體力勞動,他們才是煤倉庫的主角。

1968年夏季,天又熱又旱。我已調在五金倉庫工作,一天煤倉庫的管理員又來找我,要我帶杭州鍋爐廠的一位技術員去北麵約九公裏運河畔的小鎮,設法找到運輸船隻,把煤轉運過來。那時我們這裏還沒有和杭州通公路,那位技術員是從杭州乘火車到南麵的一個小站,再步行來的。見麵介紹後知道他叫瞿誌平,他們的生產急需焦炭,但鐵路的貨運斷了,想用小船轉駁,要去那裏找運輸社商量。運河水淺,輪船都停了,我們隻能步行。天很熱,我們找了兩塊毛巾,浸濕了頂在頭上,帶了個水壺就出發了。沿運河往北,可以看到河道的兩側都已見底,隻剩中間一條約1米多寬的小溝,我估計是沒有希望了,但這位老瞿很執著,不見黃河心不死。於是我們就繼續走,一直到了北麵的那個小鎮,見到了那位運輸社長。不出所料,運輸社長表示毫無辦法,最小的船也過不去,我們隻好原路返回。這件事深深地印在我記憶裏,在那個動亂的年代,依然有一批人甘於寂寞、不辭辛勞、甚至冒著風險努力維持生產,讓這個維係我們生存的輪子繼續運轉。

後來我離開了煤倉庫,老蔡還留在那裏。那個煤倉庫管理員後來成了職業造反派,當了頭頭,文革結束後就沒有再回來。老蔡獨自管理煤倉庫,還兼管全廠所有運煤車的修理,一直默默地忙碌著。有段時間他碰到我就會叨叨絮絮地抱怨,說工人們一點也不珍惜,總把剛修好的車弄得一塌糊塗,一邊說一邊還啃吃啃吃地忙著給燒壞的煤鬥車修補或者更換輪胎。二十幾年後,一次在選舉縣人大代表時,工人們想到了這位長年累月任勞任怨地為他們補輪胎、打氣、修煤車的老蔡,覺得他更接近自己心目中的人民代表,大家一起推舉他為候選人。最後老蔡的得票超過了另一個候選人也就是當時的廠長,當上了縣人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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