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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妻子麗娟很不願意搬到這個連大溫地區都算不上的偏僻小鎮上。自從我們結婚後,隻有這件大事沒拗過我,她的肚子裏像憋了一個活火山,我和女兒動輒得咎,無論我怎麽做小伏低都消除不了挑戰她家庭權威帶來的挫敗感,也沒辦法消弭她遠離市中心的煩躁,火山爆發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如果表示這裏風景獨好,森林環繞,大河奔流,她會生氣,橫著眉問:“這些能當飯吃嗎?能提供工作機會嗎?”一說這種話,我就輸定了。我知道,作為一個男人,如果不能給妻兒提供足夠的生活保障,就不配談論風景,也沒資格享受青山綠水。但作為一個人的權利,我隻能在肚子裏嘀咕嘀咕。
距離溫哥華市150公裏的希望鎮被高山溪流草甸和峽穀環繞,和坐落於太平洋西海岸邊的大溫地區背山麵海,視野開闊,時而丘陵起伏時而一馬平川的風景很不一樣。這個小鎮在崇山峻嶺的夾縫裏,在幾條貫穿東西的高速公路的山坳處鋪陳開有限的懷抱和風姿。鎮子中心橫七豎八棋盤格狀的窄小道路兩旁大都是上百年到幾十年前那種隻有一層的、占地麵積不大,現在看來有點矮小的房子。有的房子看起來保養得還好,有的大概已有很多年沒有維修保養,看起來就像是風燭殘年的老嫗。
偶爾也有車輛在希望鎮停留一會兒,看看美國電影《第一滴血》的拍攝地,在五分鍾就能走完的主街慢慢走一圈,在寂寥的標誌性雕塑木刻熊前拍幾張照片。夏季周末時,會有大溫地區的新移民去附近的廢棄隧道觀光後慕名來這裏買支冰淇淋,不甘心就此結束短途旅行的遊客會在鎮中心那家快餐店點兩隻漢堡。如果有幾個家庭結伴同行而來,能填滿整個小鎮,習慣了安靜和沉悶的店家懶洋洋地看著這些不可能停留太久的陌生人從高速上下來,又從橋下盤上高速向西或向東而去。
因為遠離都市圈,房價便宜好幾倍,登陸後就擁有屬於自己的獨立屋,實現住別墅開越野車的夢想讓我格外執著,甚至無恥地給女兒描繪了許多許多我想象中的美好未來,用她說的那句“我想去這裏”說服了麗娟。那時候,我覺得這裏的安靜是我向往的恬靜。
我們全家第一次出國就是登陸,下飛機後,我們在溫東一家庭旅館住下,顧不上倒時差就到處去看房子。一家三口能租到的獨立出入地下室沒有低於一千加元的,那股子陰暗潮濕的味道令我想起畢業後在上海楊浦區與同學合租的那間老公房。大溫地區的公寓樓一居室至少要二千刀,合人民幣一萬二千多塊,坐吃山空,我們這麽多年的積蓄根本支撐不了幾天就清空了。按麗娟的意思,在市中心租個最便宜的地下室住,把孩子送去附近的幼兒園,我們夫妻倆立刻去找工作,哪怕是洗盤子也好,一邊攢錢一邊看房子。
懷揣希望來到這裏,如果去洗盤子,為什麽要出來?麗娟說為了孩子。我不想讓她知道我不願意為孩子犧牲自己的一生。我的人生和孩子的未來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幹嘛讓自己活得那麽悲情那麽辛苦呢?但我知道麗娟會把這個想法當成我的汙點從女兒三歲講到三十歲,甚至講一輩子。
家庭旅館一天一百加元,一家三口三餐再省也要幾十加元,看房子坐公交車輕軌雖然便宜,換算成人民幣還是讓我們心驚肉跳。女兒跟著我們忍饑挨餓地奔波了幾天,眼看著小臉瘦了黑了,穿衣打扮從上海灘小淑女到東亞難民原來隻需要三四天。她才3歲,不懂得表達,隻是一遍遍問能不能回家,我們在外麵跑得焦躁,吼了幾次她就不再說話了,時而眼淚汪汪,時而沉默怯懦。付得起的房子又偏僻又破,鄰居們雖然和善,有的太瘦弱有的太過肥胖,看著莫名其妙讓人心跳加速,腦子裏湧出許多美劇裏貧民窟的犯罪場景。稍微像樣點的房子,租金和我洗一個月盤子賺的錢差不多。麗娟先開始興興頭頭地跑,沒幾天就泄了氣,隻因為是她催著我們盡快登陸的,不好意思守著我抱怨,也不舍得拿孩子出氣,挑加拿大的毛病就是承認自己決策錯誤,隻好抱怨西餐,指責我走太快了走太慢了之類。我們這家子跑的人仰馬翻,心浮氣躁,不敢挑剔客戶實力的新手地產經紀都耐不住性子了,不知道哪裏討了主意,推薦我們去看一定能付得起首付的希望鎮的獨立屋,給我們描繪出地廣人稀的加拿大的世外桃源景象,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和甘甜的水井。
希望鎮上有幾棟六七十年前蓋的房子,甚至有一間正好滿一百歲的房子,網上的圖看著還好,實地瞧著還不如住大溫那邊的地下室。就在太陽快要落到山巒那一麵,我們不得不放棄這裏離開時,經紀帶我們去看了她列在單子上的最後一間。沒想到,這是一所十幾年新的房子,隻有一層,三個臥室,有前庭也有後院。遠處是青翠的高山森林,幾百米外有一條溪流潺潺流淌,除了周圍鄰居破舊的房子有點礙眼,在落日餘暉中,這一間的廚房中央島台光鑒可照,白色櫥櫃潔淨如新,和我們看過的那些五六十年前普遍采用的如今早已油跡斑駁木皮剝落的深色櫥櫃比起來,就像從棚戶區走到了美劇裏完美的中產階級家庭。
麗娟嫌太遠太偏僻,擔心買了房子壓力太大,她也不願做主的機會和權利落到我手裏,那會讓她失去安全感,但她終究沒拗過我幾乎要吵起架來的堅持。
希望鎮居民統共才三四千,大街上車少人更少。一百五十多年前,淘金客雲集在此,逐漸形成了一個較大的營地,後來,北美最大的貿易公司哈德遜在1848年時來這裏設了一個站點,那時,依托淘金和伐木兩大經濟,希望鎮比小漁村溫哥華要繁華。
“曆史悠久和我們的日子有什麽關係?我家還在千年古都洛陽呢,你說機會少發展落後,寧可在上海租亭子間,怎麽都是你的理?”
“我剛才看到咱們左邊鄰居了,一個老太太,特老。看著不像白人。”我知趣地轉移話題。
果然,麗娟一隻手捏著抹布,一手撐著擦了半天地板的腰,皺著眉頭道:“如果那麽大年紀的話,孫子都成年了吧,都說外國人不和子女一起住的,也不知道他們家有沒有小孩子和妞妞玩。左右鄰居一個小孩子都沒有,妞妞到現在還沒認識一個朋友。什麽希望鎮,沒小孩子有什麽希望?”
麗娟總有道理的。她總能把一切話題都歸結於我不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上,這是她在家裏越來越凶悍的理由,也是我總惹她生氣的原因。我想讓她開心點,但她說沒有錢沒辦法開心。我學著煮飯打掃陪小孩,她也沒高興起來。用她的話說,隻有足夠的錢才能讓她快樂。
我怏怏不樂地去前院整理植物。前屋主把房子保養得很好,對花園的投入並不大,院子裏沒什麽規劃地胡亂種了些不值錢的植物,草地上長滿了野草,禿一塊兒綠一塊兒的,還有些凹凸不平。我們透支信用卡買了沙發和電視,去家具城外的回收站撿了兩張還不錯的舊床墊放在臥室地毯上,再簡單置辦了一些廚具,就算安頓了下來。
盡管如此,在院子裏挖幾個深坑,把前後院毫無章法的樹木花木略微規劃一下的勞作總會令我忘記屋子裏的埋怨和批評,變得心情愉快。我不知不覺地哼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這首小時候的流行歌曲和眼前的新家新世界再契合不過了。才唱了一半,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就像武林高手,不需要真的聽見或看見什麽,直覺會告訴你附近的磁場發生了某種變化。我急匆匆地哼完最後一句“嘿,我們世世代代在這田野上奮鬥,為她幸福為她增光,為她幸福為她增光~~~”,隨著最後一句逐漸拔高的“為她幸福為她增光”,我停下挖樹坑的鐵鍁,手杵著杆兒向四周巡視,我的目光在高聳入雲的山巔停留了半秒,依稀可辨的鬆林,是我的詩和遠方,也是我重新出發的地方。環目四顧至大約四點鍾方向時,我憧憬幸福的眼神遭遇了一束冰冷的直射。
目光是一種無形的流動的可以被感知到的物質。大部分人的目光內斂,或者遊移,或者閃爍,大多向周圍發射出友善的信號。我這一生中遭遇過幾次這種冰冷的、排斥的、帶著點不屑和懷疑的目光,總會激起我本能的回擊。興許是人到中年了,也許是初來乍到的謹慎,我很快掩飾住反感,讓眼底湧出友善。
“Hi,hello。”我來自禮儀之邦,理應先打招呼。
早上開車回家看到的老嫗比我以為的老多了。到一定的歲數之後,年齡越來越模糊,我以為她大概六七十歲,但她的正麵溝壑縱橫,幾道深深的橫渠,間或夾雜幾道彎曲的豎紋和幾條散亂走向的皺紋,甚至五官都快要被年輪覆蓋,我都懷疑她超過一百歲了。或許因為她的五官和歐羅巴人種的深邃不同吧,小眼睛塌鼻梁埋伏在歲月的褶皺中,幾不可辨,隻有嘴唇倔強地堅守陣地,帶著絕不肯被掩埋被遺忘被侵蝕的強大意誌。
我的笑容掛在臉上幾乎要掉進樹坑裏時,她終於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破碎又渾濁的聲音,我依稀可以分辨出是“where are you from?”,口氣泠冽,像從冰原下蹦出的字。
剛剛登陸二個月而已。眾所周知,溫哥華的華裔有30%之多,還有一個叫Richmond的城市90%人口會講普通話或者廣東話。我是一個英文詞匯量一萬二的博士,看得懂專業書籍。但我被這句話問住了。空氣凝滯了幾秒後,我終於記起會話900句裏最先學到的這句。
“I came from China。”
“How are you ? My name is Mike. Nice to meet you.” 機械地說完了《900句》第一課內容後,我脫掉手套對著老太太伸過去我表示熱情友善的右手。
她不是白人。但也不是亞裔。她比亞洲人高大,看得出年輕時的健碩,臉龐比一般人大一圈,長裙蓋住了腳,我猜想她是印第安土著,或許有點歐羅巴血統。
她挑挑眉,疊放在肚子上的手輕輕抖動了一下,沒伸出來。這讓我有點尷尬。但我很快就換上了不介意的無所謂的表情。她看起來比我奶奶年紀都要大,老式女人不習慣和人握手吧。我這樣想。我的手放回到鐵鍁把頭上,做出打算繼續幹活的樣子。
“Why you come here?”
這句話太不禮貌了。其實這句話的語義是沒有傾向性的,但她的語調、表情和眼神令一句普通的問話變成了傷害。她太粗魯了,這讓我有些惱火,我的右手緊緊捏了一下鐵鍁木杆,左手重重地按住右手,我想說句什麽,一時想不出哪句話合適,好幾個句子在我嘴裏翻滾,當大腦終於翻譯出幾個破碎的詞匯時,她已經轉身離去,她的背影清晰地表明她不是無意的、也不會感到羞愧,她快進門時甚至故意挺了挺有些駝背的腰。我氣得呆住了,嘴巴似乎被黏住,胸腔裏竄出來的話怎麽都噴不出去,憋得難受。天空灰暗下來,樹木花草也變成了難看的髒兮兮的綠色,空氣稀薄得令我喘不過氣來。
剛畢業時租住在楊浦區老公房頂樓上違章搭建的亭子間那幾年,偶爾加班晚歸,第二天早上,樓下阿姨會守在門口訓斥我打開老式鐵門的聲音吵醒了她,喋喋不休地描繪被鐵門嘎拉聲驚醒後怎麽都睡不著,剛有點睡意又被我衝澡的水聲攪擾,害得她徹夜未眠,頭痛好幾天。我解釋過、道過歉,拿著油壺給防盜門各處都灌了幾遍,我小心地扭動門鎖,慢慢地開合,輕輕地抽動插銷,每一次晚歸,開門都是我的一道坎兒,越怕出聲,深夜裏一丁點金屬碰撞聲越發清脆突兀。有一次,她在她家的防盜門內叫住正在快步下樓的我的問:“你們外地人幹嘛都跑到我們上海來?蝗蟲一樣,搞得上海亂七八糟的。”
我早就憋了一肚子氣想還給她,演練過多次的話傾瀉而出:“要不是我們外地人建設上海,這裏還是小漁村咧,你不過是早來幾天,難道你家八輩子前就住上海嗎?我在複旦讀的博士,是政府白送我戶口留下的,等我買了房子就搬走了,你這輩子能搬走嗎?”說完我轉頭就走了,心裏砰砰砰直跳,害怕她跑出來撒潑,害怕她繼續叫嚷不休,擔心她晚上守著我還擊,令我一整天惶惶不安,心髒一下一下地往下沉。“我一定要在這個城市裏紮下根來”,我強迫自己默念了無數次,念到緊握的手掌酸痛。
後來,上海的房價像乘了電梯般飛漲,薪水一年一年不見漲,別說六隻錢包了,搜刮幹淨兩家人的八隻錢包也買不起。我和麗娟從楊浦區看到鬆江,又看到嘉定,本來計劃買了兩房單位就知足了,等看了兩年房子,嘉定那邊的二手一房都買不起了。
加拿大歡迎移民,尤其是高學曆的年輕人,我申請技術移民一共用了一年多就拿到了移民紙,簽證辦下來麗娟一刻都不想等,連夜收拾東西一邊扔破爛一邊大采購,猴急就要飛過來,幾乎一天都沒耽誤。聽我的地產經紀說,最早下個月我們全家人就能收到永久居民身份證。我們是加拿大政府請來的人才。
這個老太婆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土著嗎?住那麽破的房子,這麽偏僻的小鎮,憑什麽問我:“你幹嘛來這裏?”
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翻過來翻過去的,渾身哪裏都不舒服,腦袋裏反複琢磨著老太婆說的是“你幹嘛來希望鎮”還是“你幹嘛來加拿大”,她的表情和語氣在我的腦海裏重複了無數次,越想越生氣,眼看一整夜睡眠就要泡湯,我隻好搬出來心靈雞湯喂自己:“不要理她,哪裏都有爛人。不能為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我沒對麗娟說這件事。不想說。她要是知道了,哪裏肯輕易放過這個數落我的機會?她買把雞毛菜都要貨比三家,跑十幾家店都不一定選到她認為性價比最好的衣服,買房子這個終身大事麗娟如果沒看幾百個房子,她總覺得自己吃了虧,吃了大虧。這個房子是我堅持要買的,而她從來不覺得我懂論文以外的任何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件事上這麽堅持,或許我對房子的執念和她是一樣的,她要的是最劃算的房子,兼顧地點價格學校,而我隻想要一個能力範圍內最舒服的家,無論在哪裏。我們都渴望有自己的房子,有同一個夢想,但夢想的形式不一樣,實現夢想的途徑有分歧,夢想的樣子也不同。我們似乎哪裏都不一樣,哪個問題都能引起爭吵。我不肯讓步,我堅決地堅持自己的意見,甚至是一意孤行地讓房產經紀為我們,不,為我,去和賣家還價。麗娟讓步了,她很不滿意,但她還是高高興興地去律師樓簽了字。如果麗娟知道我們有這麽不友好的鄰居,她又要生好久的氣。
我的沮喪裏也有一部分是為女兒,她才三歲,離開熟悉的地方來到這裏,地廣人稀,資源豐富,青山綠水,和她有什麽關係呢?一切虛幻的好處還不如一個友好的同齡小夥伴。我們承諾她,搬了新家認識鄰居就有小朋友了。搬過來二周了,我遠遠地看到過兩個小孩慢慢悠悠地騎著兒童自行車在人行道上蛇形而去。妞妞還沒有自行車。她好多東西都還沒有。我們剛剛安定下來,隻能添置最急需的,最必須的。比如食物,廚具和床墊。
遠方的家鄉有些模糊了。有些東西卻格外清晰,比我在上海的十年裏無數次回憶起的家鄉都要清晰。我想起老家的那張八仙桌,用了二十幾年依然簇新的桌子。媽媽愛惜東西,沙發靠背上扶手上,用大塊布料覆蓋住所有的地方,又鋪了一層帶夾層的靠墊、坐墊、扶手墊。實木深紅色的八仙桌上永遠罩著她親自踩縫紉機做的桌布,三層布密密實實地踏上了方格,又斜著衍了對角線,把一個一個小方格變成米字格,外麵還有一層塑料布保護桌布,因為便宜,容易壞,每年春節前都會換上新的花色,有時有凹凸不平的暗花,有時是大幅花鳥,有時純白。我在這張桌子上吃了很多餐飯,做了無數本習題冊,我和父母所有的對話都在八仙桌之間傳遞,我爸永遠朝南坐,我坐在他對麵,我媽有時候在我左邊,有時候在我右邊。他們在桌邊喝茶聊天吃飯會客,也在桌上揀菜切菜。那張桌子還在家裏,還在客廳的左邊,無論我出門多少年,每一次回家它都在那裏。隻有見到那張桌子,才算是真的到家了。我在這樣的夜晚想起了老家的八仙桌,想起桌上的熱水瓶,保溫杯,那隻大學畢業典禮時學校發的紀念馬克杯上印著學校的名字,我嫌醜,我爸說他要,從此那個杯子和桌子再也沒分開過。
作為獨生子的我執意要留在上海的時候,父母什麽都沒說,他們覺得不應該不高興,哪裏有阻攔孩子奔前程的父母呢?我突發奇想要移民,父母隻是在電話裏“啊?怎麽這麽突然?你咋不和家裏商量商量?”到底也沒說什麽。聽到我報喜,他們沒有喜悅,有兩次,歎了半口氣就收了回去,像安慰我,更像是安慰他們自己地說:“隻要你好好的就行。”
千山萬水地過來了,扔掉所有的一切過來了。雖然所謂的一切,隻是兩個人加起來還不到二萬塊的一份工作。那也是我們的所有。
看了看手機,深夜二點多了,我閉著眼睛等待睡神光臨,胃底灼熱,口腔濕潤,腦子裏想起上海的早晨,街角小鋪裏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和粢飯團,敞開的店堂裏幾乎每個食客桌上都放著一根粗胖的黃澄澄的油條。摩肩接踵的地鐵站裏鱗次櫛比的小店鋪,浦西的熱鬧,黃浦江邊的大都市範兒和繁華喧囂的熱鬧,曾經覺得太過喧鬧的擁擠的地方都變成了想念。
妞妞看起來還算快樂。她一直是安靜的小孩,和所有小孩子一樣,隻關心吃什麽玩什麽。小孩子喜歡新鮮的地方,在懵懵懂懂的年齡,還不會回憶也不會惆悵,很容易快樂。
失眠的夜格外長。我在黑沉沉的午夜裏想到此時此刻彼岸的太陽正在頭頂,和這邊正好是16個小時的時差,像是顛倒的乾坤,每半天倒換一次。我回想起下決心離開的種種緣由,歸根結底隻因為我這一介書生、人類學博士,在人類社會裏的價值養不起一個家。我沒給麗娟說過我們刊物或許不再能苟延殘喘,聽說上麵已經在討論安樂死。我既夠不上提前退休,也不再是隨便找份能糊口的工作就行的年紀。有一次麗娟說,實在不行回老家,她表哥說可以安排我去職業中專教書,再過幾年博士多了就沒我的機會了。怎麽能回老家?好不容易走了出來。老家回不去,上海住不起,移民就像是闖關東,隻圖機會多點,哪怕做苦力,也要找一個沒熟人看見的地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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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鎮一共不到五千人,沒有針對新移民的安置服務機構。麗娟又說起不該住這麽偏遠的話,如果住在中心市區不就可以享受這些免費服務了嗎?我不想惹她不開心,開玩笑說這是不從俗流,逼迫我們自己解決問題。她不喜歡我的幽默,一晚上隻和孩子說話,當我是空氣。我們倆從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的夫妻?是從她懷孕時開始記家庭賬本開始的吧。或許是從孩子斷奶開始。買不買進口奶粉的討論,最後總會歸結到我的薪水好幾年沒漲過,在物價飛漲的時候等於年年降薪,連奶粉都買不起。
移民其實是她先提起的。有一段時間,她總說一個同學全家移民澳洲了,臨別時大家湊份子送行,都羨慕那邊的藍天白雲、大海碧波,福利好,教育免費,據說失業救濟金足夠全家吃飯,大不了吃救助,反正賣掉上海的小房子去那邊能換一套大house。我說那有什麽了不起,澳洲和加拿大都是缺人才的國家,敞開大門歡迎人去,條件沒有你以為的那麽高。我的同學同事裏好些人的孩子畢業後不願意要綠卡,寧願回國,如今中國發展得更好,機會遍地都是。麗娟白我好幾眼,說:“機會都是別人的,怎麽沒輪到你?你說的容易,你辦一個讓我看看。”
我上網研究移民條款並不是賭氣。麗娟說的話讓我心裏一動,像是一隻黑暗中徒勞地奔來奔去的老鼠,哪怕有一絲絲光亮,哪裏有一點點比較薄的牆壁都會撲過去啃噬出一條路。無根無基又沒一技之長的文科生,在上海連50平米的老公房都買不起,單位的家具用了二十多年,開不起會,出不起差,這幾年的版麵越來越難賣,每年都在討論何時停刊,出去或許是我這輩子最後的機會了。
我搜了一圈資料給麗娟說,去了那邊,孩子不用花錢補英語,將來也不用攢錢留學,看病不用錢,孩子的牛奶金頂我小半個月的工資,看起來很不錯。
麗娟懷疑我不夠資格,我搜出加拿大政府移民申請的頁麵,填了一份表格評估,我的條件完全夠格。那幾天單位正逢清閑季,我拿著手機字典,用了二天填好了表格,掃描了所有需要的文件。那些天,早已經熟悉到毫無知覺的清水衙門裏的人浮於事、小小辦公室裏勾心鬥角的苟且,突然變得難以忍受。下班路上擠出一身汗,回到租住的亭子間打開迷你熱水器,在熱烘烘的小灶披間裏胡亂做頓晚飯胡亂吃幾口,麗娟和女兒先洗澡,我隻能坐在簡易防盜門前迎接自然風,等到她們娘倆睡著,熱水器裏的水才熱好第二桶。準備好了所有資料,我們倆默默地站在郵局門口,最後是麗娟走進去辦理了掛號,走出郵局,麗娟說:“我想吃黑森林,還想吃麻辣香鍋,走吧,慶祝一下。”
於麗娟比我大三歲,36歲生頭胎,吃得太好,胎兒巨大,卻非要順產,說產道擠壓過的孩子肺活量更好。她嚎了十幾個小時還生不下來,醫生護士煩得要死,說你再不剖,孩子出問題我們不負責。這才剖了。又堅持母乳,乳腺炎痛得一邊哭一邊喂奶,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生。我從那個時候開始怕老婆的,我沒想到她有那麽剛強果斷的一麵。六個月產假結束,得給孩子斷奶,麗娟因為買不起進口奶粉哭了很多次,我很愧疚,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不會結婚生子,我這樣的廢物不配。妞妞和麗娟睡臥室大床,等她倆睡下,我才能拖出床下的單人床墊睡在衣櫃和床之間不到一米寬的空隙裏。早上,在她倆起床前推回床墊,她們母女倆才能起床。嶽母睡客廳沙發,總說睡得腰疼。說好的和我母親一人帶半年,我父親小中風後母親不能過來,我在嶽父嶽母和麗娟麵前就像是犯了什麽罪,欠他們一家人的情份,一輩子都還不完。那時候,我覺得換個地方生活,或許有機會讓她們母女過得好一點。
初來乍到,好多事摸不著頭緒,我的地產經紀拉我進了幾個微信群,叫我在群裏求助。同胞們很熱心,有人教我去本地教堂認識新朋友,生活會方便很多,認識周圍的人對孩子有好處。要不要受洗,不會有人追問。
第一次去教堂就有人熱情地迎上來歡迎我們。我的英文磕磕巴巴,對方耐心地陪我聊了十幾分鍾。據說這是社交禮儀裏初次見麵寒喧的最長時限。
那位自稱叫Jason的老先生帶我去認識一位叫Lisa的女士,我猜大概是負責人。我不應該把她叫老太太,加拿大人認為60多歲才算是中年人。Lisa沒燙發,短短的直發貼著頭皮,外麵是淺栗色,發根處是淺栗色,臉龐柔和,笑容很溫暖。她講話特意講得很慢很慢,說不清楚時,跑回屋子裏找了張紙,寫給我幾個時間,讓我帶太太和小孩過來學學英文,認識點朋友,她說她會在這裏等我。在加拿大認識的第一個白人就是Lisa,她的笑容慈祥溫暖,麗娟很喜歡她,妞妞喜歡Lisa給她的餅幹,問我能不能經常來這裏。
幾個老先生老太太看到妞妞怯生生地站在我們身邊,他們俯下身子和她聊天,她聽不懂,不肯說話,他們一個詞一個詞地反複講。有位老先生對我說,他下次會帶上孫女過來陪妞妞玩,麗娟感激地撲過來對老先生說了一大串OK,OK,we will come。看得出來,麗娟很努力地對他們展開她最燦爛的笑容表示感激。我想,也許舉家搬遷的決定是對的,她們母女終有那麽一天會對我說“多虧了你考雅思,我們才來到這裏”,哪怕她們慶幸一次,對我來說,足夠了。
和Lisa熟了後,我的職業病犯了,問她的籍貫,她說祖上是蘇格蘭人,來這裏一百多年了,祖母是猶太人,外祖父母從德國來。她說她母親能說很好的德語,可惜她隻會講英文。兒媳婦是第二代菲律賓後裔,外孫是黑頭發,兒子一家人在新加坡,因為有菲傭,外孫的菲律賓話比媳婦兒講的還好。她說她從蘭裏搬到這裏服侍上帝,因為這裏更需要她。我想起這幾次活動時,她格外照顧一位坐輪椅的老先生,問她那位先生是哪裏人,她說是當地人。我“哦”了一聲,她補了一句,說他是土著,和你的鄰居Jane一樣。也許我翻譯得不對,native people在我們的語義中的確是本地人的意思。但這個話從Lisa口中說出來有種奇怪的感覺。
對我們來說,Lisa就是本地人。而Lisa眼裏,印第安後裔叫本地人。各種研究都認為,北美大陸上最早的人類是幾萬年前從歐亞大陸板塊遷徙過來的蒙古人種。第二批人類是大航海時代從歐洲大陸過來的探險隊,或者叫侵略者,殖民主義者。很多人覺得自己的先祖隻是拓荒者,他們用購買或者開發的方式取得土地,是他們讓北美大陸成為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樂土和避風港。或許Lisa隻是隨口這樣一說,沒有任何涵義。在這裏,我隻是一個既不能體力勞動也不會技術勞動的新移民,對這片土地來說,我的專業知識毫無用處,不如一個農民牧民。我的地產經紀玩笑說“加拿大最缺居家保姆和護理”。無論是我的故土故國還是這裏,都不需要一個僅僅會研究文化人類學的人類。
麗娟說加拿大本地人又善良又淳樸,唯獨鄰居老太太看都不看她一眼,有這種鄰居真是倒黴透頂。我說她是土著。麗娟鄙夷道:“你不是說土著是從白令海峽追捕獵物過來的東亞人種嗎?論起來,還算是同種同胞,還不如人家當地人對咱們友好。”
“按理說,他們才算是當地人。白人也是外來的。”
“得了得了,我可不想聽你講陳穀子爛芝麻的破道理。對咱們來說,歐洲移民就是本地人。土著就是野蠻民族。”
我不再說話。
來加拿大半年多了,麗娟除了在網上學英文就是在各微信群裏打聽哪裏能打短工,她看不慣我疲塌懶散,更受不了坐吃山空,焦慮和焦急在她身體裏像是炸藥,一點點小火星就能點著。我不是不著急,初來乍到,哪裏就那麽容易找到機會,好不容易有個自己的房子,頭頂有瓦,冰箱裏有食物,在自己的房子裏住著,何至於那麽著急?麗娟最恨我有了房子萬事足的心態,每個月的房貸和生活費全靠不多的積蓄,雖然兩家父母傾其所有給了我們一點支援,但能不動用就不動用才能讓她略微心安。
麗娟說我不像個男人。男人應該怎樣?她說男人應該拚命賺錢。麗娟總是對的。
Lisa說Jane大概八十多歲,丈夫去世幾十年了。她搖搖頭,微蹙一下眉,歎口氣說:“她很久沒來教堂了,我應該去看看她。”
“如果你來這邊,請來我家坐坐。”
我其實想說“可以順便來我家坐坐”,但我空有一肚子根本用不到的詞匯,想表達最簡單的意思卻表達不清楚,Lisa聽了我的邀請特別高興,她認真地記下了我家地址,說她下周五下午會過來拜訪我們。
Lisa介紹麗娟去本地一家餐廳打掃衛生,一周二次,20塊一小時,還能把餐廳裏剩下的披薩帶回家,一周120塊收入精打細算,勉強可以買一周的食物。Lisa答應我們有機會再幫我們介紹工作。麗娟電話預訂那張一直不舍得下手的餐桌,催著華人的一個家具店盡快送貨。對方說希望鎮太遠了,運費要加500塊,三周後才能送貨。如果可以自己去拉,這筆錢可以省下來。麗娟問清楚桌椅一共有五個箱子,正常SUV拉不了,她在電話裏哭窮,訴說新移民的難,對方是同胞,熱心地建議我們去租一輛貨車,又詳細給我們講怎麽租,說這樣省一大半運費,又不會磕碰自己家的車子。我剛拿到駕照不到一星期,麗娟不放心我開車,更別說是一輛小型廂式貨車了。但麗娟舍不得付500塊錢的巨額運費,就說她再想想。她對我說:“人家隻是來坐一會兒,沒事吧,她知道咱們剛剛買了房子。”我說是的,她瞪我一眼。我說,如果你真的喜歡,那就讓人送貨吧,麗娟不耐煩地用筷子敲著飯碗說:“說得輕巧,你去哪裏能賺到500塊?”
我發了好幾封求職郵件,隻有兩家回複我暫時不要人。我每天都刷各種求職網站,不管什麽樣的工作都需要點專業技術。來之前,我以為我能找到華文媒體的工作,打了無數電話,聽到我住希望鎮,就再也沒下文了。我終於知道住在希望鎮最沒希望找到工作,事已至此,除了滿心懊惱,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在重大選擇上又一次錯了。如同我當初鬼使神差選了文化人類學這個專業一樣愚蠢。
周五晚上照例去教堂聚餐,竟然看到中國人麵孔,我們雙方都很驚喜,雖然是從台灣過來的,但我們是同文同種的同胞,有一種不一樣的親切感。他們一家從卡城搬過來,講起那邊市中心的房子才賣了幾十萬,到這邊隻有希望鎮能買到一樣大的獨立屋,反正先生剛剛退休,房子沒有貸款,盡情享受悠閑的生活就好了。這邊華人好像個個都是富豪似的,說起買房子就像買白菜,難得遇到經濟條件差不多的同胞,我偷偷鬆了口氣。
妻子跟他們抱怨這邊送貨費奇貴,家具更貴,台灣王太太就說溫哥華富人很多,常常會搬家,很高級的家具一百塊二百塊有時候還會免費,你們還是新移民,幹嘛什麽都買新的,光稅就要幾百塊。他們答應幫我們在網上蹲守,看到不錯的家具就告訴我們。麗娟高興極了,回家的路上一直講這對夫婦人真好,認識同胞真好。麗娟開心,妞妞也高興起來,我們家三口人很久沒有這樣有說有笑了。買新家具到撿二手家具,麗娟反而高興了,這讓我的心疼了一下,很快就被省錢的輕鬆感替代,也愉快了起來。
Lisa帶了一個蘋果派,還帶了兩個幼兒園的地址和電話給我們。她誇獎我們的房子,誇獎孩子可愛,讚歎家裏潔淨明亮,麗娟抱歉我們沒買餐桌,隻能在茶幾旁席地而坐,Lisa很誇張地表示她很喜歡這樣,笑說她記得小時候搬家,舊的兒童床都扔掉了,父母不想刷爆信用卡,去家具店揀了幾個舊床墊給孩子們睡,她說她很懷念在床墊上跳躍的日子。Lisa太好了。像我小時候的鄰居奶奶,慈祥可親,常常塞給我一把花生一把瓜子,有時候給我一隻烤地瓜。那種屬於很久遠之前的鄉村的樸實和善良,熱情和體貼,我們在Lisa主持的教堂裏遇到了很多。我的無神論立場有點動搖了。我想,或許我們能夠蒙受祝福和護佑,或許希望鎮的希望就在我們心裏,隻要敬拜就打開了那扇門。
我的口語和聽力比剛出國時進步不少,平日裏苦於沒人聊天,隻能在超市裏找機會問店員各種問題。去了幾次教堂後,磕磕巴巴能聊天了。Lisa說話很慢,她會挑選簡單的詞匯,笑眯眯的眼睛鼓勵我們講話,聽懂了拚命點頭,聽不懂的時候她會微微側著腦袋想一下,努力地理解。她的耐心、熱心讓妻子和我,甚至妞妞變得放鬆而愉快。當Lisa起身告辭時,妻子邀請她下周來我家吃餃子。Lisa很誇張地表達了她的驚喜,很重地點頭,掩住嘴說,我是不是可以可以吃到比餐廳裏更正宗的餃子?感謝上帝讓我們認識。
這天晚上,妻子興奮地滾到我懷裏,手掌摩挲著我的背,說:“日子總會一天天好起來的。這裏的人真好啊,希望咱們在希望鎮的日子裏充滿希望。”
第二天,我的心情依然很好,主動去後院整理雜草,這是妻子催過我好幾次的活兒了。
我出生在長江邊一個縣城的單位大院,從小沒種過一棵植物,家裏的幾盆花輪不到我照顧。割草和修剪樹籬這種活兒很陌生很新鮮。和這裏的新生活一樣,許多當地人似乎與生俱來的技能,外來移民需要從頭學起,這有點難。但不要緊,我有思想準備。
“你是做什麽的?”
一把蒼老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很奇怪,後院籬笆外是樹林,左鄰右舍很少看到人,我家這條街上汽車都很少見。
我轉身看看左邊,再回頭看看右邊,再次遭遇那雙被鬆弛下來的眼皮幾乎要遮住的眼睛裏射出的寒冷。她好像剛剛才從圍欄那邊冒出來。
“Hi,Jane,你問我嗎?”
她不滿地皺眉,說:“我叫Natata。”
我對自己的聽力不那麽自信,隻好根據發音自己拚寫。好吧。我說:“Hi,Natata。”
她又問我:“你是做什麽的?”
“我是人類學博士。或許,我會去UBC繼續讀這個專業,或許去BCIT學個什麽。我們剛過來,先熟悉熟悉加拿大再決定。”這番話我在教堂裏講過很多次了,已經講得很流利,幾乎倒背如流。每一個聽到我這樣說的人都會微笑點頭,給我很多鼓勵。
Natata鄙夷地看看虛空的遠方,再轉過頭看著我,慢慢地清晰地說:“你以為加拿大有黃金嗎?”
她的英文和Lisa清晰標準的美式發音不大一樣,有點我們常說的大舌頭,更多後鼻音。我聽懂了,有些慍怒。第一次和她說話,我是懵的,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在心裏,我和她已經交鋒了一百次。現在,我不再害怕說英文,也不怵和本地人打交道,不管是什麽人對我無禮,哪怕她有一百歲,我都要還擊。
“謝謝你。加拿大有沒有黃金和我沒關係,我不關心。”我的聲音略微提高,一個詞一個詞地吐出來,除了字麵意義,我的語氣表情和眼神夾帶了我所有能夠表達的憤怒和不滿。
她聳聳肩,側過身體做出打算離開她家圍欄的樣子,卻又回過頭來惡狠狠地說:“祝你好運。也許你應該去看看那個隧道。”
我氣得雙手握住鐵鍁把頭呆立了一會兒,扔掉工具和手套從後門進了廚房。
麗娟不解地問:“這麽快就挖完了?”
我沒忍住,把這一次和上一次遭遇鄰居老巫婆的事說給她聽。麗娟最近心情不錯,反而安慰我:“別理她,或許她有病。上次Lisa說起她的時候表情怪怪的,可能人家沒好意思直接說她腦子有病。咱們來這裏遇到的人都挺好的,她是個例。為她生氣不值得。”
“我看這老太婆就是有病。下次再挑釁,我要更不客氣。”
“對,別慣著她,人善被人欺。”
麗娟的體貼讓我有點感動。她很少這樣通情達理。或許我應該說,她很少站在我這一邊。我曾經說過辦公室主任勢利,從來都斜著眼睛看我,一臉的刻薄慳吝,看到我對麵桌子的上海土著,主任立刻變成一個親切和善的好人。麗娟聽完,也斜了一眼,那臉色和主任如出一轍,我以為自己看花眼了,沒想到她又補了一句:“你自己不行,人家憑什麽對你好?”
外人的眼神頂多讓我煩一下,家人的鄙夷就像是貼身刺穿心髒的暗殺,外麵看著沒事,血慢慢洇出來,我不想讓麗娟看出來我的慍怒引出她更多難聽的話,本能地拿出木呆呆的表情掛出免戰牌。她的溫情讓以往的積怨煙消雲散,我想,我們在希望鎮會有希望的。
3
Lisa來吃餃子的時候帶了一個原住民木雕作為禮物送給我們。她說希望鎮上有不少第一民族,住了不少原住民藝術家,也有不少各國移民藝術家作家。她誇獎我們選擇了一個好地方,這是最適合藝術家作家學者生活的小城。她叫我博士許,很客氣也很體貼。她真好。
按照國外習俗,我買了瓶本地紅酒,準備了幾個小菜,麗娟包了一葷一素兩種餃子,就著紅酒,我有些微醺時,我說認識Lisa你們太好了。麗娟最近也在瘋狂練英文,她看我有些醉意,替我說:“我們非常喜歡這裏,風景好,這裏的人都特別友好。除了我們的鄰居老太太有點不禮貌。”她的轉折讓我吃了一驚。麗娟的性格比我直爽,也比我強韌。我有時很服她這種脾氣。
Lisa不太吃驚的樣子,問:“是Jane嗎?”
“她說她叫Natata。”我說。
Lisa放下筷子,低垂著銀灰色的腦袋,過了幾秒鍾,她重新換上很誇張的笑容說:“我很抱歉。聽說Jane自從兒子去世後一直不開心,上帝保佑她健康。希望不要破壞你們的心情。”
告別時,Lisa看到坐在前院的Jane,大聲和她打招呼,Jane呆呆地看著她,一動不動,甚至眼珠都沒轉動一下。要不是她把腳從寬大的裙子裏伸出來,我幾乎懷疑她得了什麽不能動彈的病。
Lisa好脾氣地對Jane說了幾句祝福的話,朝我們和她分別揮手,坐進了她破舊的白色本田車裏。
麗娟撇撇嘴道:“看吧,我說對了吧,這老太太不太正常。可能白發人送黑發人受刺激了,看樣子就她一個人住,也怪可憐的。咱別跟她一般見識。”
妞妞去幼兒園後,我們倆輕鬆許多,一人一間屋子,瘋狂學英文。中午隨便吃一口剩飯,下午我倆走路去接女兒,陪她到附近的小公園玩耍。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麗娟,有時候一家三口去公園旁邊的超市買點東西,再邊走邊聊著回家。日子悠閑從容,小城寧靜安詳,這種生活方式是新鮮的,讓人喪失鬥誌的。我們按照計劃,用半年時間學英文、尋找方向、陪伴女兒、享受生活。我們在希望的田野上奔向希望的未來。
我Google了一些加拿大原住民的信息,也看了些英文網頁。我對麗娟說:“加拿大早期歐洲移民沒有大肆屠殺過本地原住民,他們對歐洲人帶過來的天花沒有抵抗力,死了90%的人口。大部分的土地是英國人和法國人從原住民手裏買的。加拿大原住民有自己的保留地,實行自治,政府還給他們很多錢的。他們的福利是超國民待遇。哼,他們當初的人口總共不到一百萬的樣子,大部分土地都沒人住。要不是歐洲移民,他們還在原始社會,哪能享受現代文明?人類曆史本來就是一部侵略和反抗的曆史,互相爭奪地盤嘛,太正常了。侵略和被侵略者之間,勝利和失敗之間從來都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在現代文明之前,這很正常。在加拿大的原住民是人類曆史上最幸運的,他們是人類進入現代文明之後才被侵略的,所以沒有殺戮,也沒有滅絕他們,新移民從他們手裏購買土地,一百多年了,一直補貼他們。嘖嘖嘖,有什麽不知足的?”
麗娟第一次同意我的意見,她比我還討厭Jane的不友好。
“哦。對了,明天你送完妞妞記得買桶牛奶,都說加拿大牛奶品質最好,你也多喝點,那麽便宜。”麗娟比我大幾歲,有時候她像個小媽媽似的照顧我,用十倍的體貼照顧我們的女兒。她因為照顧我而獲得批評我數落我的資格。我不能抱怨什麽,她跟著我受苦了。
麗娟是國內一個211三本學校的會計生。怎麽說呢,就是俗稱的學渣,當初她很崇拜我,很快,她就流露出對我這個博士除了有張不值錢的文憑之外一無是處的失望。她的仰慕令我很快淪陷,兩家人都催促我們盡快結婚,雙方都怕過了這個村兒沒找個店,擔心好不容易到手的鴨子飛了。結婚後,她才知道我的月薪比她低,單位除了中秋節發盒月餅,端午節發盒粽子,春節發壺花生油,再沒任何福利,她氣悶了好久才算過去。她的公司也不大,節日一般是現金500塊、春節發2000塊,我拿著大紅禮盒回家,她會不屑地說:“還不如發一百塊錢呢。哪怕一百塊錢也行。”
有一次,老家一個親戚到單位找我借錢,我卡裏僅有一千多塊錢,給他取了一千。親戚站在自動取款機前不相信地看著我的餘額說:“我家老二不喜歡念書,我看也不賴,去深圳打工能賺五六千一個月,他每個月能存下來三千。”
麗娟知道這件事後很生氣:“你一個人類社會學博士看不出來你家這個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永遠不會還這一千塊嗎?你不能說你沒帶卡都被老婆沒收了嗎?裝妻管嚴有什麽丟人的?讀書越多越傻,還研究人類呢,樓下那個下崗大媽都比你懂人類,比你懂社會學。錢被拿走了,還被人笑話一頓,你傻不傻啊?”
麗娟對原住民毫無興趣,Jane的乖戾與她無關,絲毫沒影響到她的情緒,她並不知道我輾轉反側時腦海裏浮現過無數次Natata的麵容,否則她不知道會譏誚些什麽。她好像覺得越是羞辱我,越是能激發我打拚的勁頭。
或許不怪她。如果我年薪百萬,她不用為金錢擔憂,會成為西方電影上浪漫的嬌俏的總是甜言蜜語的愛人。不知道為什麽,獲得她難得的體貼卻讓我想起這些事。我意識到這一點後,心裏慚愧了一下。書生氣,就是這樣,想的太多,做的太少,百無一用。
我提議去看看《第一滴血》拍攝地點,那個著名的一百多年前的隧道。
峽穀,激流,隧道,因為領隊熱愛莎士比亞而用他作品命名的隧道裏,有一百多年前的鐵路,早就廢棄了荒蕪的這個景點,幾撥遊客都是華人。而且還是和我一樣的第一代移民。我們都有相似的穿衣習慣,走路姿勢,外族人覺得長得都差不多的麵容。
我們來這裏才四個月,我已經可以從衣著、舉止、表情準確分辨出華二代和華一代,甚至可以看出哪些年輕人是留學生、哪些是本地長大的華裔小孩。
大家擦肩而過時或者對同胞微笑點頭,或者視而不見,每一撥遊客都講中文,都喜歡拍照,然後帶著點失望驅車離去。說是著名的景點,十五分鍾能走兩個來回,慢悠悠讀完一大篇介紹文字再拍幾張照,一共可以消磨掉三十分鍾。
我給妞妞講(也順便給麗娟講):這裏的鐵路是華工們修建的,因為地勢危險,死了幾十個華工。華工就是和咱們中國人的意思。
“那,爸爸,你可別來這裏修鐵路。”妞妞關切地說。
“現在咱們中國人再也不用來加拿大修鐵路了。那個時候的中國很窮,很多人是被賣到這裏的,也有一些人在老家吃不飽飯才來幹活。現在不會了。”
麗娟鼻子裏哼了一聲:“不還是一樣,這裏的好工作還是輪不到咱們。”
回程的路上,妞妞問她媽媽,他們是怎麽死的?麗娟敷衍她:“可能是不小心掉進山澗裏,所以媽媽讓你一定小心,不要去危險的地方,離那種地方遠一點。”
“別這樣嚇唬孩子,搞得膽子太小,什麽都不敢做不敢嚐試。”
“難道鼓勵她冒險才對?萬一出事怎麽辦?不去看山澗爬瀑布有什麽損失?出了事什麽都沒有了,膽子越大越容易出事。當著孩子的麵說這種話,她都不知道該聽誰的了。”麗娟莫名其妙又心情不好了。
我不和女人一般見識,寧願少說一句。她高齡生女,隻有這麽一個女兒。
麗娟最近精神高度緊張。她找到了一個讀會計證書的職業培訓學校,二個月就能拿到證書,在加拿大找工作必須有職業技能證書,大學畢業證書都不行,何況還是國內的211大學。學校離這裏快200公裏,每天往返回家住是不可能的。我們在網上論壇發出很多求助信息,終於找到一個單間合住單位。這又是一筆額外開支。她一個人去那邊上課,沒駕照,也沒車,公交車月票不便宜,她查了地圖,決定每天步行,就當是運動。離家在即,想到即將一個人麵對陌生的環境,還不熟悉的新的國度,與人合住的種種不便,離開女兒的擔憂,對我們經濟狀況越來越差的不滿,林林總總,這幾天動不動就發火,我無論說什麽都不對。
我找了份在超市裏整理貨架的工作,最低時薪。這沒什麽,我做好了從頭開始的思想準備才出來的,為了女兒有個更快樂輕鬆的童年,還為了這裏免費教育醫療小孩牛奶金等諸如此類的福利。
Jane,不對,是Natata,嘲諷我們華人是淘金客。一百多年前,華人偷渡過來或者被騙到這裏為礦主淘金,為政府修鐵路,做這個國家最苦最差的勞役,就為了賺更多的錢,為了吃飽飯。今天,除了少部分我這樣的技術移民,大部分華裔移民都是投資移民,他們財務自由了,過來享受安靜和田園風光,我們華人是加拿大的金主。她憑什麽瞧不起我們?
這人啊,千萬不要想起誰,人類的腦電波是一種能量,會產生鏈接,發送電波。好巧不巧,我一邊在心裏反駁Natata一邊推著大紙箱到貨架前,爬高上低、手腳麻利地整理貨品,推車前站了一個人,我說“excuse me”,那人不動,我抬頭看人,更大聲地說“excuse me”,“me”這個詞含在嘴裏吐不出來,被Jane,錯了,是Natata堵在口中了。
這是我工作的場所,所以我很努力地給了她一個最大的微笑,語氣親切地打招呼:“hi,Jane,how are you?” 說出口我就後悔了。不知道為什麽,Lisa才給我講了一次這個老太太叫Jane,我就根深蒂固地記住了這個名字,或許這個名字太容易記憶。Natata糾正我兩次了。我慌亂地改口:“Hi,Natata。”
她冷冷地看著我,沒認出來似的,眼神並沒有像以前看我時聚焦,明明直直盯著我,卻沒看到我似的,眼珠渙散清冷。她嘴裏慢慢地清晰地對著我旁邊的貨架吐出一句話:“你應該回你的中國。”
“謝謝。這不關你的事。”我在心裏演練過無數次怎麽懟她了。
“你會後悔的。”
“謝謝。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這一天過得非常慢,仿佛每個動作都放大放慢了,成倍地消耗著我的體力,也成倍地折磨著我的心。我一遍遍地給自己做心理療愈,一次次告訴自己別為了垃圾人生氣,加拿大人淳樸友好善良,總是笑吟吟地,有禮貌也有修養。奇葩哪裏都有。60年代蓋的簡易筒子樓裏的上海老阿姨也是這樣。越是底層越是狹隘偏激沒教養。他們總是把自己生活的不如意發泄到更弱小的人身上,踩踏比自己還要弱勢的人群來獲得一點點快感。
4
周五晚上,我帶著妞妞去教堂查經活動時,禱告時間比平常多了二倍不止,Lisa小聲地和旁邊的人說了句什麽,其他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唯獨我聽不懂他們之間的交談,也鬧不懂他們互相之間極快地對視一眼再裝作不在意、小事一樁的掩飾。
選擇人類學不是我的誌向,也不是我的興趣。我必須說出來,那是我的出生帶給我的不公平。我出生在一個不富裕省份裏最不起眼的小縣城,父親是老實的基層員工,母親是工人,無權無勢。我謹記窮人的孩子要學數理化,高考誌願填報的都是實用學科,通知書發下來,我卻被西安一所學校錄取。我沒有報過這個學校。去學校招生辦問,一個推一個,誰都說不知道,招生辦主任在敏感時期的慣例是不露麵。托人打聽到他家地址,在門口蹲守了三天三夜也沒見有人出入,這才知道人家早就有其他秘密住宅。我從大一就準備考研的功課了,經常去計算機係蹭課,大四時,我找了個計算機係的熟人請教,才知道專業課過線的可能性很小,報專業時忍著眼淚改成非熱門專業人類學,靠著看了上鋪兄弟上百本人類學書籍的底子,隻求考上公費研究生。讀了碩士讀博士,讀著讀著,就像盲婚,逐漸培養起了感情。或許是因為換專業的時間成本和精力成本不可再生,也負擔不起了。
我半被迫半自願地愛上了這個專業,對各種人群的曆史都要有興趣。我對宗教沒興趣的,但這是可以接觸到本地人的機會。除了練習聽力口語,還能帶著孩子一起融入社會。查經活動時,我介紹了自己家族的源頭,請教他們的來曆,得以知道都講一口地道北美英語的加拿大人裏有波蘭後裔、徳裔、塞爾維亞人、意大利人,也有原住民和蘇格蘭人混血,還有一個男孩子有四分之一菲律賓血統,我們都是外來人,我們是平等的。
他們早就變成了加拿大人,祖先們隻存在於他們的血液中。多元文化並存,互相尊重,這是我們扔掉一切奔來這裏的原因。新移民手冊裏這樣說。
有人小聲說了句原住民如何,被Lisa的眼神製止,表情是善意的,也是一個陣營裏的人才會有的那種心照不宣。我感覺到這是因為我。Lisa作為教會內部人士,有教化(監管)教民的權利和義務嗎?我暗自奇怪。那天,所有人都怪怪的,極力假裝正常,更覺氣氛古怪詭異。
臨睡前刷手機,看到加拿大本地中文公眾號媒體推送了關於原住民兒童遺骸的新聞。就在我們附近的一個城市,已經被廢棄的原住民兒童寄宿學校旁邊探測到了200多具兒童遺骸,最小的才五六歲。
我給麗娟說起這件事時,她製止我:“別在孩子麵前提這些事。”
孩子睡著後,我又對麗娟說起這件令我震驚且新奇的事,她嗯嗯兩聲,毫不掩飾她的漠不關心。她在刷小視頻,五花八門的一些內容。自從智能手機普及,我們交談的越來越少了。
麗娟關心國內新聞甚於加拿大本地新聞。雖然背井離鄉離家一萬公裏,文化心理上她依然是中國人。加拿大隻是她的肉身暫居之地,她對這裏的文化曆史掌故統統沒興趣。我也刷了一會兒微信,新加入的幾個溫哥華華人微信群裏倒有人轉發,文章扔進群裏,和每天的海量信息一樣,如同一朵微小的浪花,沒有一絲漣漪。群裏人熱衷於聊種菜種花,處理二手物品,多少文章都被無視。隻有明星出軌的消息才會讓有的群熱鬧幾天。
我知道北美的原住民已經有一萬二千年曆史了。最晚可以追溯到四五千年之前從亞洲遷徙過來的痕跡。近幾千年,白令海峽不再是廣袤無際的冰原,冰川逐步退後,曾經連接歐亞大陸和北美大陸的大陸橋淹沒在大海裏,亞洲人不能追隨獵物經由西伯利亞輕輕鬆鬆跑過來之後,兩個大陸之間在大航海時代之前一直是隔絕的,彼此不知道對方存在的。
但原住民的麵容依然是亞洲人種的臉,除了臉比較大,身材更高大,咬肌更發達這些因為飲食氣候而造成的不同,他們蒙古人種的臉龐,黑黑的直發,給我一種天然的親切感。但不是Natata。
網上好多關於原住民兒童曾經被政府強製寄宿虐待致死的新聞,說是因為經費不足、教會嚴苛,加上政府監管不力,也有說政府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教會和教職員工虐待、性侵致使兒童死亡率比普通兒童高六七倍,逃逸頻繁發生,抓捕回來後懲罰加倍,一代甚至二代原住民家庭飽受骨肉離散的痛苦,幸存者終身活在嚴重的精神創傷中。直到1965年,在多方麵壓力之下,寄宿學校才逐漸關閉,最後一所學校1996年才關閉。我看得心裏很難過,激憤起來。
麗娟用腳踹了我一下,我兀自給她念著網上東抄西抄互相抄的中文報道中提到的信息,她又用腳踹了我一下,不耐煩地說:“別說這些事了,聽著都心煩,那是以前的破事,咱們現在不會被宗教迫害種族滅絕就行了。我最不愛看曆史,都是殺來殺去,你死我活打來打去的,別說兒童了,整個民族都被滅掉的多了去了,感歎得過來嗎?我給你說啊,跟我合住的那女的給人家打掃衛生,說她隻拿現金,不用交稅,一個月能賺四五千呢。她說去超市打工一個月才一千多,她問我拿到證書後找到出納的工作一個月能不能賺到五千,我問了老師,說平均工資3000左右。還不如人家做小時工的。哪裏都是腦體倒掛。咱們在上海的時候,保姆一個月起碼一萬了,你才五千。我吃不了那個苦,要不然真想去做小時工。室友說找個住家保姆的活兒也行,不那麽累,拿的錢不少,她不願意做飯,可我也不願意離開孩子。現在這樣周末回家已經是極限了。哎,真想找個賺錢多還能帶孩子的事兒。”
我的思緒被麗娟扯回到現實中,被她的焦灼燙到,我伸出手撫摸她的後背,說:“你就安心上學吧,等你拿到證書找到工作我就去學製圖或者電工,等我找到正式工作咱們就熬出來了。”
她返身抱住我的腰,把臉埋在我的頸窩處,她鼻子裏呼出的空氣熱呼呼的,我懷抱裏的這個女人和小床上熟睡的女兒是我沉重的責任,也是我為之奮鬥的動力。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我們一家三口緊緊地互相依賴。
曾經,我想過好多次離婚,好多好多次。我厭惡麗娟的世俗和市儈,記恨她對我家人冷淡的態度,卻要我把她的家人當成家人,讓我視她父母為父母。她挑撥我和父母的關係,耍小心眼阻攔我家人之間的聯係,暗示我父母自私,吵架時一定會說起我父母第一次見她不夠熱情的招待,某句話讓她不舒服。這些瑣碎的小事一點一點侵蝕了我的耐心。
後來,女兒出生了,我決定努力經營小家庭,挽救我的失望和痛苦,而麗娟因為女兒的出生變得寬厚了、寬容了,因為愛女兒而體貼我這個“無能的”丈夫,對我家人也客氣了些。妞妞是我們婚姻的紐帶和膠水。我倆為了給女兒更好的生活,不惜背井離鄉吃苦耐勞。
或許麗娟是對的。我何必沉浸在別人的痛苦往事裏,何苦為陌生的人群悲歎,我連獨善其身都沒做好,哪裏有資格管閑事。在生活領域,麗娟總是對的,我從來都是錯的。
我不想碰到Natata。每次出門或到家前都警惕地看看她家門口。生活卻充滿了事與願違,我假裝沒看到她,牽著妞妞的手低著頭朝自己家走,故意指著路邊的花草轉移妞妞的視線,以免她跟那個老巫婆打招呼。
“喂,我需要你幫我做點事。”
我看著顫顫巍巍走到我跟前的鄰居老太婆,她又重複了一遍,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又講了一遍。我隻好說”sure”,沒有笑容那種。
“請你加油的時候給我灌兩桶汽油。這是錢。”
她從口袋裏摸索了一會兒,遞給我一張綠色的嶄新的20元紙幣,讓我等一下她。
當我從她手裏接過兩隻洗過的牛奶桶時,我問:“您還能開車?”
她不耐煩地看看我,很不情願地點頭:“是的。”
我也不想和她多說話,拿著桶一邊往家門口走一邊說:“我明天去加油站。”她很重地道謝後就轉身離去,晃晃悠悠的樣子令人擔心。她為什麽沒住進養老院?加拿大的老人大部分都住養老院的,這個年紀還獨居,也太奇怪了。
我和教堂裏一位看起來不是很老的老人聊天,問他,是不是加拿大的老人院很難進,或者很貴。老先生說需要排隊,他退休後就去登記了,估計排到他需要五年。他等了三年了,養老院說大概還有一年多他就有資格搬進養老院。他說養老院的費用根據收入按比例交,退休金高的老人會去高檔養老院,一般收入和低收入就進政府的純公立養老院,收入很低的人幾乎免費。老人很為自己國家自豪,他說,我們加拿大是全世界最好的國家,有全世界最好的福利製度。你們來到加拿大,這是最正確的決定了。
我說,我的鄰居快九十歲了一個人獨居,看樣子生活自理都很難。老先生搖頭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政府不會這樣。我說Lisa認識老太太,她告訴我鄰居快九十歲了。老先生問正在給大家沏茶的Lisa是不是這麽回事,Lisa笑說,是的,但是Jane不是不能住養老院,她不肯去。她對一圈好奇的臉吐吐舌頭,小聲說,她說她可以,雖然我不那麽認為,但她過得不錯,我每周去看她一次,她有個親戚隔幾天去幫她做點事,政府社工定期去看望她。
“加拿大是個自由的國家,我們得尊重每個人的自由選擇。”
我真希望她哪天想通了自己去住養老院,有這樣一位鄰居真的好煩。
麗娟很喜歡Richmond,她在視頻裏說那邊都是移民,本地人很少,幾乎不需要英文,倒是可以學點粵語,有很多早期香港移民喜歡在那個城市養老。我說,如果住在一個不需要說英文的地方,我們幹嘛背井離鄉來這裏?在國內不就好了?麗娟不耐煩,讓我把電話給女兒,她隻想和妞妞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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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睡夢中我以為家裏的鳴笛水壺響了。迷迷糊糊中我反應過來,上海的家裏有一隻鳴笛燒水壺,買了很多年,結婚也沒舍得扔,一直在用。做博士論文時喜歡半夜寫論文,麗娟清晨燒水吃早飯,我常在夢中聽到鳴笛,有時候翻個身繼續睡,有時候被吵醒後索性起來吃個早餐看會資料再小睡。那是一段幸福的新婚時光。笛聲忽近忽遠,我幾乎要爬起來去廚房關火,猛然驚醒,那隻水壺早就在離開上海前掛到閑魚上算做沙發的贈品給處理掉了。在希望鎮上的新家,我們用的是電水壺,水開之後自動彈起,是沒有聲音的。
是救火車的聲音,一輛接一輛地從家門口開過去了。我伸手關上窗戶時覺得遠處的光亮不像晨曦是一條線,更像是落日餘暉,隻映紅地平線的一個點。困意完全消失了,我終於搞明白那一片在著火,剛才接二連三的救火車笛聲就是去那裏。不知道是民宅還是倉庫或者商鋪,真倒黴。
送妞妞到幼兒園時,家長們湊在一堆聊天,和往日嘻嘻哈哈寒暄似乎不同,他們像是在討論什麽,還挺嚴肅的。
大概昨晚的火災有死傷吧,西人的同情心有時候比較泛濫。我也很同情遭遇失火的人,但我們亞洲文化是喜怒不形於色。我們應該入鄉隨俗,為了孩子不被孤立、不會被視為奇怪的群體,我假裝不著急離開,想看看有沒有合適搭訕的家長問問情況,以示關心社區的態度。我們鎮很小,和大溫地區的城市各族裔新移民居多不同,這裏的人互相之間都很熟,有些甚至好幾代人都是鄰居或者親戚。
有個小朋友媽媽對我微笑點頭,看著她的目光從她兒子身上挪開後,我已經展開了微笑打算和她說話,但她急匆匆走開,把我的笑臉晾在朝陽裏。
我搬了幾車貨物碼放好之後到超市後院的角落裏喝咖啡。幾個同事一邊開著千篇一律的玩笑,一邊用從未出現過的那種憂鬱的眼神看看遠方。昨晚沒睡好,我有點疲倦。如果是我的母語,即使我不聽,旁邊的話語也會撲進我耳朵裏,或者說鑽進我的大腦裏。而非母語,必須刻意地去聽才能聽到。我累了,不打算和往常一樣聊天氣聊土豆總理最近去了哪裏。
我還是聽到他們說起孩子和寄宿學校。我問:“加拿大還有寄宿學校嗎?我都沒聽說過,小孩子也能寄宿?”
他們突然沉默了,奇怪地看著我,又互相看了看,都不說話。有位大叔從嗓子眼裏幹咳了兩聲對我說:“麥克,教堂被燒掉了。教堂,那個一百多年的教堂。”
“啊,怎麽著火了?”
他們紛紛站起來打算去幹活,白胡子大叔也跟著他們走了。
我無聊地拿出手機刷微信,一眼就看到了一篇公眾號文標題為《希望鎮百年教堂被燒,數百孩童遺骸牽出曆史悲劇》的文章在好幾個溫哥華生活群裏。我連忙打開,很快掃讀完。
我們鎮失火的教堂是人為放火,被人在半夜裏澆了汽油後點火的。
多可惜。教堂就在鎮子東頭,我們去參觀過,不大,也不豪華巍峨,反而有點寒酸,尖頂的十字架好像是新換的,外牆隻是白色油漆,和一些著名教堂用石頭,起碼用青磚壘成的豪華不一樣。麗娟很失望,覺得又小又舊,沒花玻璃,也沒壁畫,我說西部開發得晚,從東到西用了幾百年,最後到達西部的基本上是伐木工、淘金工人,東部開發得早,那時候還是奴隸製,歐洲戰亂時,很多工匠過來賺錢,不少歐洲大陸的貴族和冒險家來北美大陸拓荒發財,有了錢之後自然想複製出自己家鄉的教堂,等開發到西部,天主教已經衰落,這個伐木工們的社區教堂不算簡陋了。
我很喜歡那個原汁原味的小村莊教堂,與富麗堂皇的大教堂有不一樣的味道。
我接了妞妞步行快走到家門口時,看到幾個警察在我家附近,妞妞不怕,拉著我的手要過去。我本能地想離他們遠點。警察就意味著有麻煩。妞妞的幼兒園組織過孩子們去警察局參觀,和警察們拍過照,她也摸過槍,拿回家一張站在警車旁邊和幾個咧大嘴笑的很親切很熱情的警察們的合影。
有警察衝著我們走過來,我抓緊了妞妞的手,她感覺到我的緊張,身體僵硬地靠近我。身高超過190公分的年輕警察笑著問我是不是住在這裏,我指了指他身後的房子,他點點頭,微微一笑,問我在這裏住了多久,社區怎麽樣。我說我們剛來加拿大不到一年,搬到這裏不過半年多,他拿出紙筆記錄了下來,我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搖搖頭,沒說話,側過身體讓出人行道給我。遠處幾個警察嚴肅地看著我,我拉著妞妞的手快步走回了家,直到關好門我才長長地出了口氣。真夠倒黴的。
麗娟也看到了我們鎮的新聞,我煮飯的時候她和我視頻說起這件事,口氣是新奇的,帶著點興奮的,事不關己隻管吃瓜的興奮,我煩躁地說:“警察都到咱家附近調查了,你笑什麽笑,昨晚我在家裏睡覺,可是妞妞能給我證明嗎?”
“怎麽會跑咱家?都問了你什麽問題?你有沒有好好解釋?你要是說不清楚就要求找翻譯,千萬別隨便說話。電影上都說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哎呀,你打聽打聽為什麽警察找你問話。”麗娟急了。
好不容易才安撫了麗娟毫無理由的瞎著急,簡簡單單的肉片炒西蘭花卻被我炒焦了,妞妞挑食,味道對還不肯好好吃飯,有點糊鍋的菜她更不會好好吃。我快手快腳切了一隻西紅柿打了兩顆雞蛋再給她炒了碗番茄炒蛋,幸虧這道菜她百吃不厭。
妞妞問我警察叔叔為什麽來,我不想多說,打開電視找了個動畫片給她看。妞妞吃完飯繼續看動畫片,我躺在沙發上刷了幾篇文章,總算搞懂教堂被燒是怎麽回事。
接二連三在加拿大境內發現的原住民寄宿學校裏的遺骸已經有一千多個了。這些上上個世紀開始,一直到1996年才完全關閉的所謂學校,由於疏忽、虐待等係統性強製措施,死亡率是普通兒童的六倍,更有大批沒有被登記的死亡。原住民們積壓的仇恨被這件事點燃,我們鎮上這一座教堂是被燒毀的第六座。
這時,麗娟打視頻電話問我有沒有去看燒毀的教堂,是燒幹淨了還是燒掉一部分,情況怎麽樣。說著說著,她突然問:“為什麽聽到警車聲?是你那邊的還是我這邊的?我怎麽聽著像你那邊的?”
果然,我家附近又來了警車。我拿著手機趴在窗戶上看到警車停在旁邊房子前,幾個警察站在Jane,不,Natata家門口。我好奇地走出去,看到兩個警察正夾著Jane從房裏走出來。Jane穿著一件很長的長裙,有點隆重的那種款式,一件華麗的披肩裹住她的上身,她脖子上的孔雀石項鏈碩大又鮮豔,稀疏的發髻上係的是貝殼做的發箍。她打扮得像是參加婚禮,或者是她自己的壽宴。我從未見過本地人穿得這麽華麗正式,也沒見她穿戴過像樣的衣飾。她像是早就準備好了。
麗娟在手機裏問我:“為什麽抓那個老太太?”我壓低聲音讓她別再說話了。
七八個警察,四輛警車。附近的鄰居們都出來了,我假裝自然地拿著手機攝像頭對著人群讓麗娟滿足好奇心。
鄰居們都往這邊走過來,警察站在兩邊形成一道人牆阻擋住人群。幾個老人圍住一個頭目模樣的警察小聲說著什麽,他們搖頭擺手地用身體語言表示著什麽,我猜不出他們說了什麽。Jane走得很慢很慢,一邊走一邊看著四周的一切,押解她的警察很耐心,站在她身邊隨著她的目光打量她熟悉的一切,帶著複雜的表情,像是在保護她,又像是來請她出山。
Jane的目光對上我的目光,我下意識想回避她炯炯的眼神,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無法轉動眼球,和她對視了幾秒之後,她移開目光,很留戀地或許也可以說是很欣賞地看看我家的房子,一點一點地她又看向另一座房子,仔細看每一個圍過來的鄰居,麵無表情卻帶著萬語千言似的看每一個人的臉。
我從未見過這麽安靜這麽緩慢的逮捕現場,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個世界像是被什麽神秘力量吸了音,安靜極了。麗娟在一百多公裏以外的地下室裏都被這種安靜鎮住了,一丁點兒聲音都不再發出。
Jane終於走到警車旁邊,有人打開車門,那個人像對待自己祖母那樣彎下腰攙扶著她慢慢地跨進去坐好,高大的女警察俯身替她係好了安全帶。女警察對Jane很溫柔很小心。
警車開走了。沒開警笛,安靜地一輛接著一輛開走了。鄰居們默默地站在那裏看著遠去的警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交談,也沒有人離開。很久很久之後,人群沉默地散去。
第二天茶歇時,我聽到有個人說汽油潑得很仔細,所有的門窗上都潑到了,用完的牛奶桶就在旁邊草地上扔著。我突然想起Jane給我兩個牛奶桶讓我灌上汽油,如果是她幹的,我不就是協犯嗎?還是提供犯罪工具和犯罪材料的罪犯。我嚇得手腳發抖,心髒砰砰砰亂跳。
我給主管請了假,去幼兒園接了妞妞去她最愛的麥當勞吃了晚飯,回到家,我給她打開電視讓她看動畫片,這才渾身癱軟在沙發上,一身又一身虛汗出個不停。妞妞看煩了,自己關了電視過來找我,看我閉著眼睛,她一聲不響地坐在我腳邊玩起給娃娃喂奶換尿布的遊戲。我努力地、費勁地、反複地安慰自己: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我隻是幫忙,我不知情。
6
收到我們一家三口嶄新的楓葉卡那天,麗娟破天荒提出去餐館吃飯,慶祝我們拿到新身份證,成為加拿大永久居民。我們都很高興,就連妞妞都手舞足蹈地捧著自己的楓葉卡傻笑了半天。她不懂為什麽,她隻是覺得爸爸媽媽都喜歡的東西一定很好。我什麽都沒說,假裝很開心,麗娟沒看出來我有心事。周日晚上,我送她上了長途巴士才鬆懈下來。
我們拋家舍業來到這個新大陸,我們放棄了自己的語言文化家族朋友,和一切一切,我們期待更好的生活。我們在自己的祖國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來到這裏的途徑合法,主動學習新的規則,努力適應新生活,我絕對沒有犯罪動機,更沒有犯罪意願。我如果知道Jane要汽油是去犯罪,我不會幫她的,無論她怎麽說,給我多少錢。搜索了好久,我終於確定我這種行為不是協犯。如果我是,賣打火機的超市也是。
我為自己的膽小懦弱感到羞愧,從沙發上爬起來問妞妞要不要喝牛奶,想吃什麽水果。妞妞說想吃蛋糕,我把冰箱裏剩下的所有蛋糕都拿給她。她的喜悅讓我心情好了許多。
麗娟到出租屋了,臨睡前發了幾句牢騷說,這些原住民真煩人,都多少年過去了還不依不饒的,總理都道歉了,還下半旗了,他們拿著那麽高的補貼,可以什麽都不做,幹嘛還搗亂呢。我心裏有愧,她說什麽我都說是啊對的。如果麗娟知道我幹過那麽沒腦子的事就麻煩了。會很麻煩。她的嘮叨會讓我的精神崩潰。
我說我和妞妞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我不喜歡麗娟這種論調,她讀書少,隻顧著眼前的生活,她對原住民曾經的曆史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了解。她在乎原住民因為血統身份天然擁有更多福利,她還沒開始納稅,就已經抱怨自己將來要交的一點點稅莫名其妙給了莫名其妙的人。我隻敢在心裏反駁她原住民曾經遭遇過種族滅絕、種族迫害,強迫原住民信仰天主教說英文,雖然不是在肉體上消滅這個種族,卻是在文化上精神上滅絕一個少數人口的被占領土地原住民。所以,仇恨是必然的,報複是必然的,補償和謝罪當然也是應該的。
麗娟不會認同我的意見的。不管能不能聽懂,她早就不認同我的任何觀點了。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並不是無跡可尋,我清楚記得是從我們倆結婚開始的,從她的工資比我高一千多塊之後開始。她好多次從鼻子裏哼出聲說:“多讀了七八年書,到頭來還賺那麽少,送外賣的初中生從18歲賺到29歲,起碼也能在老家買套房子了。”
她小聲說的,無意引起爭吵的那種抱怨。她說了好多次,每一次都像是半開玩笑,你如果認真就會變成小心眼,小氣鬼,脾氣差。而我因為羞愧,因為在校園裏被馴養多年而養成的懦弱習慣,任由她一點一點擴大地盤,耐心地持續地試探我的自尊心,零敲碎打地打擊我,結婚不過一年多,家裏的大事小事再也沒有我說話的份兒了。
直到她想移民,逼著我考了雅思,遞了申請,由於我的資格而實現夢想,她才主動地、恩賜一般地把一家之主的位置假裝讓給我坐了幾天。結婚這麽幾年來,隻有來希望鎮買房子是聽了我的。可能這件事會是日後抱怨幾十年的罪狀吧,家門口的教堂被燒掉,咫尺之遙的廢棄校舍裏埋葬了一百多個兒童的屍骨。
希望鎮再也沒有什麽希望了,麗娟如果多讀幾年書,她會這樣說。但她說:“看看你選的這個地方,竟有這種不吉利的事。”這句話讓我很難受。
我不是難受她對我的態度差,也不是對希望鎮的希望幻滅。我突然對自己在這個國家必須用英文生活,適應這裏的規則,並且讓孩子從小接受這裏的教育變成地地道道的加拿大人這件事產生了懷疑。
原住民是被迫同化,而我們是自願主動過來同化自己。他們的傷痕是他們民族的烙印,我呢?我們這樣迫不及待地過來洗掉自己原本的烙印,是在尋找希望?什麽樣的希望?
麗娟會嗤笑我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她也聽不懂我想表達的意思。大家都說外國好,很多人羨慕出國的移民的,她也要人羨慕。
我不否認我也想要更好的生活才答應移民的。已經這個時候了,再想值不值、對不對,實屬自尋煩惱。明天還要搬貨,一箱一箱的貨物,一個小時十幾塊錢的收入,這是很多像我這樣沒有家底的新移民必須走過的路。
麗娟大部分時候都是對的。她總能用很少的錢讓生活看起來還行,也能用最少的時間學到謀生的技能。來這裏後,她先找到出路。她對我越來越不耐煩,而我,一個隻能做體力活兒賺微薄收入的男人,沒有底氣和她談我們即將放棄的文化和語言。文化和語言能當飯吃嗎?能當房子住嗎?能養得活孩子嗎?
妞妞閉了一會兒眼,翻過身子說:“爸爸,我們什麽時候回上海?”
“你為什麽想回上海,咱們這個家不好嗎?這個房子又大又新,比上海的家好。”
“我喜歡原來的家。”
我輕輕地拍她的後背,強迫她閉上眼睛。我嘴裏哼著不成曲調的串燒歌,我希望妞妞盡快睡著,別再想這些毫無意義、也不可能實現的事。我的想念更具體,也更多,但我是成年人,懂得克製掩蓋自己的欲望期望。
妞妞喜歡教堂的唱詩班,她喜歡所有和別人在一起的活動。周日早晨,麗娟和我學著本地人的樣子穿戴整齊,一左一右牽著妞妞的手走路去教堂。我們坐在最後一排看著妞妞和一群不同年齡孩子參差不齊地站在台上跟隨手風琴的曲調唱歌。他們唱了好幾首,比平日多多了。
孩子們散去後,牧師開始講話,我和麗娟看看周圍肅穆的人群,對視一眼,知道這不是離開的好時機,隻好垂首聽牧師布道。其實我們倆都聽不太懂。
牧師說完後,人群中許多人的胳膊無聲地抬起來,放下去,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他們在擦眼淚。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場景。但隻有擦眼淚的動作,沒有一丁點兒哭泣的聲音。麗娟用眼神問我怎麽了,我搖頭。她的腦袋伸過來伸過去的,左看右看,動作略微誇張,周圍的人很努力地掩飾他們不滿的神情。麗娟感覺到了,不再東張西望,她用胳膊肘戳我一下,對著我撇了撇嘴,我知道她想說她很煩,想離開。
我們去遊戲室裏找到妞妞,隨著沉默的人群慢慢朝門口走去。Lisa站在門口的位置和每一個要離去的人擁抱,交談,再次擁抱,或者緊緊握著手悄悄說著什麽。人流很慢,我們隻好等待。終於輪到我們和Lisa告別時,Lisa說:“讓上帝保佑我們,還有Jane。”
麗娟不喜歡Jane,回家的路上,她說這個老太太一定是腦子出了什麽問題,即使小時候在寄宿學校呆過,可她借機吃了一輩子救濟,原住民獲得了那麽多賠償,多少年過去了,不感激政府就罷了,幹嘛把鎮上曆史最悠久的教堂給燒掉?人應該往前看,老是糾纏曆史,沒完沒了沉浸在過去,自己這輩子沒過好,也不讓別人過好。要不是基督教,原住民隻是茹毛飲血的原始人。麗娟有點過分了,被人聽到這種話會被起訴的。當然她是用中文講的,我不想與她引起爭吵,隻好由她去。
麗娟不是喜歡那個教堂,她隻是討厭有一個這樣的鄰居。得知教堂是Jane放火燒的,她說這個老巫婆幸虧去燒了教堂,沒燒自己的房子,要不咱的房子肯定受影響。我們為了省錢沒買房屋保險,這讓麗娟後怕不已。她討厭Jane是有理由的,我也不喜歡她。可我出於人類學的知識也很同情她。麗娟第五次嘮叨時,我替Jane辯解,或許童年創傷影響了她一輩子,麗娟反駁:“誰童年沒點創傷,就是加拿大政府軟弱,慣壞了這些人。” “我外婆家裏三進宅院被沒收,外公被遊街被剃陰陽頭,幾個孩子不許讀書,撥亂反正後他們誰也沒糾纏過去,抄家拿去的房子和財物也都不提了,如今還不是過得好好的?他們這是看人家好說話蹬鼻子上臉。”麗娟或許是對的吧。即使她說的不對,我也不能說什麽了。
搬貨時,我扭傷了腰。因為工作時間太短,沒有領取失業保險的資格。超市對我很好,讓我在家裏休息,按照我上個月的收入發二個月的薪水給我。二個月後可以選擇辭職或者繼續上班。腰傷幾天就好了,但我不打算繼續做這份工作。從來沒有做過體力勞動的我,還會受傷的,雖然能領工傷補貼,可這樣的一輩子,移民的意義在哪裏?
我打算用這兩個月去讀社區學院裏的護理專業。這是我不多的幾個選擇裏性價比最好的一個方向。我想了很久很久之後決定的。
麗娟沒說什麽,算是默許。可她比我更沮喪。從前,她給朋友們言若有憾、實則炫耀我什麽都不懂,成天研究人類學,懂得非洲遠古人類與現代智人的關係,不會煮飯,我隻會給她講阿富汗的幾個民族構成,告訴她突厥人沒有消失而是變成了印度婆羅門。她以後不會用景仰的口氣損我白讀那麽多書但生活能力極差了,我以後是勞動階層了,還是不體麵的那種勞動。而她可以繼續做財務工作,她的證書還沒拿到,已經有公司承諾會雇傭她做正式員工,有各種保險和牙醫補貼。
Jane的家裏搬來了一個中年女人。除了頭發是黑色,五官一點都不像是原住民。她很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說她是Jane的孫女,繼承了這座房子,她離婚了,正好可以搬進來住。她一邊說一邊笑,像在說一件很快樂的事。我們也隻好笑眯眯地說歡迎新鄰居。
Jane的院子長滿了雜草,還有一些早已變成野生的花在高高低低的雜草裏隨意散落。她的院子裏放了很多年代久遠的各種大小各種材質琳琅滿目的花盆,裏麵或者是草或者是花,活著或者死去。中年女人很麻利,隻用了幾天工夫都清理掉了。前後院變了樣子,整棟房子看起來也像是變了樣子,再也看不出這裏曾經放了很多舊物,有過很多歲月的印跡。
我很想問問Jane怎麽樣了,她那麽老,會被送去監獄還是老人院。但她每天在院子裏幹活,看到我們進出會聊幾句,但從來沒提到過她的祖母。我嘴笨,沒找到機會問,時間久了就沒好奇心了。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希望鎮裏會埋葬那麽多孩童。
麗娟鄙視我的好奇心,她決定離開希望鎮,到那個叫Richmond,中文意思是富裕之地的城市去。在那個城市,華裔是多數。那邊,賺錢的機會遍地。她說那邊的人和中國一樣,大家隻聊怎麽賺錢搞錢。她喜歡那邊。那才是我們應該住的地方。
麗娟沒有征求我意見的意思。加拿大的房子突然漲價了,就連偏僻的希望鎮也小漲了一波,趁著行情好,我們賣掉這裏的房子可以換一個Richmond的公寓。她的口氣很篤定,不容商量。(完)
編發:應帆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41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