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文學家園

北美文學家園是北美中文作家協會的文學公眾號,發布協會會刊“東西”刊發的文學作品。
正文

劉荒田:家裏“下雪”了(外兩篇)

(2025-03-09 06:58:24) 下一個

 

家裏“下雪”了 

 

文 | 劉荒田

“有錢沒錢,剪毛過年”,這是我家鄉代代相傳的習俗。還有兩天就是春節,我也得理一理雖為數不多但也不能不動剪子的“頭毛”了。昨天(農曆十二月二十八),老友L來。他比我老兩歲,但托祖宗的福,頭發密而粗,且顏色隻是洋鬼子所描繪的“胡椒與鹽”,即黑中帶白,自有光顧理發店的本錢。他早有定規,隻找在舊金山開店的陳師傅。為此,不惜坐地鐵輾轉三個小時。我去地鐵站接上他,送他到陳師傅的店,然後去附近的華人超市買太座開列的年貨。事畢回去接L,不料他久久出不來。原來今天客人奇多。我本來也要讓陳師傅理發的,隻好打消念頭。
因為有私人理發師——太太。來美四十餘年,至少三十五年,不必外出理發。近年來,除非不得已,不再勞動她。在我是圖快。陳師傅理發四十年,下手精準,像我這等準“不毛之地”,隻用三分鍾。太快,害得他不好意思,末尾磨蹭,在頸後發腳多刮幾遍,還拿鏡子照給我看。在她,是煩了我的不安分,時間拖得稍久,身體就扭動,還催。她罵:你啊,越是沒本錢越愛擺譜。
明天就是除夕,今天不理發不行了。午後問在廚房忙碌的太座,有空不?她說沒有也得有。下了十來天雨,今天放晴,從落地窗湧入的陽光,慷慨地鋪在地板上。我脫得隻剩內衣褲,以免沾上毛發。暖陽中,端坐矮凳上。太座把IPAD拿來,讓我放在身前,有電影可看,我可忘記她的慢工出細活。
開剪,嚓嚓有聲。“嗯,下雪了。”太座淡然道。前幾天她站在窗前,看著被風吹斜的雨線,說:“有雨啦!”指的是後院裏的菜地,不必拿水管澆長勢不錯的芥菜和枸杞。
我沒省悟,要問她,舊金山哪有雪?低頭看,我的白發,隨著剪子聲紛紛揚揚地飄。不多,但有模有樣。一撮撮地,從眼簾經過。心裏忽然被觸動。
和我結縭五十年的女人,從前,她的剪子下出現的,是黑色的瀑布啊!我覆蓋前額的頭發微微蜷曲,呈波浪形。兒子也是。孫子剛出生時,新科祖母驚喜地大叫,看,三代沒走樣!從前,她一邊揮剪一邊和我討論如何梳理煩惱絲。我的頭發軟且細,凸顯彪悍之氣的板寸頭不列入選項(L永遠是這發型,教我羨慕死了)。平分、偏分都實行過,鬢角的長短則由她裁奪。中年到了,理發後必用染發水。一直是日本產的“美源”牌。阿摩尼亞味雖刺鼻,但不是一個人的事,我是她的另一半,我的老必牽連了她,不忍也得忍。染發以後,洗頭導致加快褪色,隻好少洗頭。太座對此又不準許,常常把我的頭按到水龍頭下去。如此過去二十年。
前些年,居民因新冠疫情而裹足,陳師傅的理發店關了門,頭發歸太太掌管。她修理完畢,還要往近於禿的頭上倒染發水,我堅決不讓。她隻好讓步。最後一次企圖複辟,是去年春天與四位文友往西班牙自駕遊之前。我說,全程戴帽,染什麽染?她從此不提染發。我參加雲端會議或出門會友,一概以帽子應付。
看著地上那初雪才有的純白,想,黑色幾時被淘汰淨盡?那年我喝了某種健康食品,太太發現後腦勺雞蛋大一處的白發返青,鄭重地和我憧憬一頭黑發的壯觀。這神話早已忘卻。輪到我為白驕傲了,耗費多少年人生才有造雪的資格啊!不聞名詩人餘光中發自中年的豪語——個子雖不怎麽樣(約160厘米),但“頭已伸入雪線”?
發理完,李安早年導演的《喜宴》才看了開頭。太太讓我離開,她要清掃地麵。不會融化的雪聚攏在一起。我看了又看。太太第一次說,倒也不難看。
 
為配眼鏡而長的鼻子
友人贈我《威尼斯日記》(20周年紀念版)。阿城這本書,我多年前讀過,依然有印象。書中一節,記敘在威尼斯一個小鎮配眼鏡的趣事。他的鼻子是蒙古人種的鼻子,鼻梁低,要想讓眼鏡固定在鼻子上,隻得靠有彈性的軟眼鏡腿扯住耳朵。歐洲人卻沒這個麻煩,鼻子高,眼鏡可以很容易就架在鼻梁上。甚至有一種夾在鼻子上的眼鏡,完全用不著眼鏡腿。因此,他認為“歐洲人的鼻子是為了戴眼鏡而事先長好的”。讀至此,想不大笑也難。
這種事,絕妙處在巧。廣東話中,有兩句,稍嫌粗魯但頗傳神,一曰“屙尿撞中蟾蜍口”,一曰“拿臭豬頭供盲鼻菩薩”。前者是無意而得,後者是故意的蒙混,結果都不錯。
半個世紀前,我在家鄉,聽一位從別縣硫鐵礦工場回來的人,說的一件親曆的奇事:那時,外地支援工特別多。一天,一對從同一地方來的青年男女,剛剛在集體食堂吃過飯,並肩說說笑笑地走路,進入工地,從一輛裝運礦石的大鬥車下經過。恰在這一瞬間,車鬥因鎖鏈斷裂倒下,開口朝地,把他倆罩在裏麵。頓時礦場嘩然,目擊者向場部報告,立刻救人。車鬥是鐵做的,重達上千公斤。工人們圍在車鬥四周,挖開泥土,試圖一起發力,把車鬥抬起,可是太重了。幸虧挖土製造了空隙,空氣能流動,裏麵的人不至於窒息。可是,他們有沒有被車鬥的邊壓傷乃至壓死,誰也不知道。場部調來一輛起重車,用鐵鏈把車鬥拴緊,徐徐拉起。救護車已停在一旁,準備把傷者送院。車鬥揭開,人們擁上,把兩個緊抱在一塊的人扶起來。被救者驚魂未定,坐在地上。醫生替他們檢查身體,並沒有受傷,連皮都沒給擦破。僥幸生還的年輕人照常上班去。人們把這車鬥看作怪物,圍著它議論不休,較真者不服氣,拿起皮尺量度,認定體積太小,無論怎麽樣也無法容納兩個人。然而這是人人目睹的事實。最後,把兩個當事人請來,讓他們一起躺進車鬥。無論怎麽擠壓,都不成功。這個故事,套用阿城的說法,該是:“車鬥為了驗證一樁神跡,在這個時刻,這個場合跌落。”
確實的,“巧”需要許多種因素恰到好處的“湊”。且看佛家語“五百年修得同船渡”,旅途上同船,一如同機,同車,看似稀鬆平常。細想,卻很不簡單。不說太遠,從規劃行程起,你偏選上這一條路線,在這個日子,這個時間出發。路上,你選擇乘船,偏是這一班。於是,一起待在船上。一路無話,連眼神也沒交集,倒也罷了。萬一為了行李箱的輪子壞了,你著急,而一個人替你修好,那就可能開始一段戀情或者友情。
 所謂宿命,就是這樣的。一如歐洲人以無數世代的努力,讓鼻子長得峭拔,極端者還整個“鷹嘴”,為的是在將來和眼鏡“匹配”,倘若你的愛情起於高鐵上座位相對,那麽,這巧遇非年深日久的天造地設不為功。否則,你無法回答一係列“為什麽”,從為什麽是她,為什麽是這一班車,到為什麽觸發他的,是她凝視窗外的側影太美?
 記起蘇東坡的“天石硯”,那是他十二歲那年,和夥伴玩“鑿石”的遊戲時,從地上挖到的。“如魚,膚溫瑩,作淺碧色,表裏皆細銀星,扣之鏗然”。他拿來做硯,發墨很好,可惜沒貯水處。他父親說,“是天硯也,有硯之德而不足於形耳。” 把它送給蘇東坡。讀到這裏,豈能不認定,這塊石頭在泥土裏等待了千年的,就是這位小主人?
說 “吃飯”
 有什麽比寫“吃飯”還俗濫呢?這是中國人的“天”。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是從前女性的婚姻觀。千裏做官,為了吃穿。是舊時代男人的人生哲學。至於是“活著為了吃飯”,還是“吃飯為了活著”?到胃部和錢包都“如洗”時再作計較。
 廣東人還有一老話:日捱夜捱,無非為“兩餐”。我的家鄉,是全國著名的僑鄉,1930年,這個人口不足百萬的縣份,全年所收的僑匯為三千萬美元,占全國僑匯的三分之一。即使有這一豐沛的挹注,我家所在的北部,老百姓無論貧富顯微,每天吃兩頓飯是從古到今的規矩。具體到農村,九點多一頓,下午三四點一頓。一般人的頭腦中沒有“早餐”的概念,城鎮的茶樓雖有“早茶”,六七點鍾開市,常光顧的隻是少數富裕且有閑的男人。和早餐一樣,作為“滋潤”的標誌,且更受歡迎的,是晚間來一頓“宵夜”。但均屬錦上添花,並非絕對必要。
在我上中學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糧食定量為每月26斤大米。正是極端需要營養的年齡,卻天天餓飯。可以說,饑餓是從童年到青春須臾不離開的夢魘。學校的食堂每天隻供應兩頓飯,時間分別為正午12點和下午5點。6點起床,洗漱之後,跑下操場。路過食堂,有縣城供銷社擺的食物檔,有麵包、油條、春卷和白粥,可是,絕大部分學子隻能強咽下涎水,掉頭不看。為的是錢和糧票都缺。然後,早操,早讀,四節課,沒一粒米下肚。於是乎,第四節下課後,急不可耐的學子們向食堂發出凶猛無比的衝鋒。二樓走廊和樓梯上滾雷一般轟鳴的就是腳步聲。如今,昔日的同窗聚首,談得最多的,是周末哪位同學回家,把當天飯票讓給另一個。於是,不回家的男生吃到雙份,乃至三份,直到打起稀罕之至的飽嗝。
 1968年當下鄉知青,對農民生活的困苦有了第一手材料。由於人多地少,加上繳納公糧太多,一年年穀子嚴重短缺,三四月進入“春荒”,家家戶戶斷糧,以豆角葉煮番薯充饑。我在號稱“全村最有錢”的人家吃午飯,桌上隻有大頭菜、炒豆角和蒸豆豉。後來才曉得,最拿得出手的,隻有白米飯這“幹貨”。
 下鄉第一年的冬天,我騎單車去南部產糧區買黑市穀子。騎了四十多公裏單車,在一位同學的家投宿。此前已和他通信,買穀子的門路他已找好。早晨起床,同學邀我和他的家人吃他媽媽天沒亮就張羅的早飯。米飯、青菜加腐乳。肉是沒有的,炒青菜也沒舍得下油。但我已感到無限的滿足。飯後,我和同學談起,羨慕地問,想不到你家這麽闊綽,該不是為了招待我吧?他哈哈笑起來,有什麽奇怪?天天這樣吃。我問,還有午飯和晚飯?他說,是的,你們那裏不是這樣?我說,做夢才有。原來,這一帶的農民,世世代代如此,雖然食物質量馬馬虎虎。這就是“十裏不同俗”。
 因為傳說民兵在公路設卡,截查黑市穀子,我要在入夜以後才啟程。在同學家吃了午飯和晚飯。青菜、鹹菜和炒黃豆,飯裏摻了番薯,可見大米也省著吃。由於此地靠近南海,鹹蝦醬是漁民新製的,味道特別鮮。
 在告別“每天兩頓飯”四十多年以後,近來恢複了。半年前,一位朋友已向我推薦斷食療法,更大力鼓吹生酮飲食。我躍躍欲試,但沒下決心減去一頓。上星期去紐約,上了幾次高級餐館,都是午飯,次次點三分熟的牛排。優質牛肉經得起消化,到晚間十點也沒餓意,於是順坡下驢,省去晚餐。一天天下來,感覺良好,便將一天兩頓貫徹到底。所謂成年以後逐步向童年回歸,胃率先實行了。
(本文首發於天津《今晚報》 )  

 

作 者 簡 介
 

劉荒田,廣東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國舊金山。30多年來,已出版數十部散文隨筆集和詩集。2009年以《劉荒田美國筆記》一書獲首屆“中山杯”全球華僑文學獎散文類“最佳作品獎”。

 

編輯/編發:怡然

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點擊閱讀更多文章:

劉荒田隨筆二則:“鄉愁”與“王渝”

劉荒田:老鋪之眼 | 散文

劉荒田:自家的兒子
劉荒田散文兩則 |《廁所談》《有一天》

宋曉亮: 陪兒子長大 | 散文

陳豔群:一份刊物與它的掌門人 | 散文

散文 | 陳九 • 草木思鄉

宣樹錚:祭祖 | 散文

顧豔:在雙重經驗中的文學原創

蔡維忠:誰吹尺八寥亮 | 散文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