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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二:聽見雪的聲音 | 科幻短篇

(2025-08-24 19:30:52) 下一個

 

 

聽見雪的聲音

 

丁一二

 

 

下雪當天往往都不是最冷的,世界一片潔白安靜。積雪鬆鬆堆攢在光禿枝椏和破洞藍色雨蓬上,和記憶中的冬日沒有太大分別。

“我覺得它還少一個鼻子。”小外甥抬頭看向他,李然點點頭,“去找你媽要一根胡蘿卜來。”這個四歲的男孩立刻眼前一亮,笑著往家跑去。“哎,急什麽呀,小心路滑!”李然站起身,拍落袖口的殘雪。手早已凍得通紅,有微微發熱的錯覺。時間真是快得令人唏噓,這竟是他十年來第一次回家過冬天,更早之前忙著去要胡蘿卜的則是他自己。

李然為雪人裝好胡蘿卜鼻子,小外甥終於感到十分滿意。他們就這麽端詳了一會合作而成的藝術碩果,直到聽聞姐姐的呼喚聲後才拉著手一道回了家。

晚飯是姐夫做的,份量不多但是菜品豐盛。裹著鹽粒的油炸花生米酥脆,綠葉菜煮年糕清爽,鹵味店打包的涼拌海帶絲和豬耳朵皮盛在塑料袋裏逸出誘人的香氣,香幹芹菜的搭配直直勾出一絲心底的鄉愁。李然從汪著油的竹筍燒肉裏揀出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配著粒粒分明發亮的泰國香米一並吞入口中,過癮咀嚼起來。

“你自己平常在美國是燒飯還是點外賣?”姐夫問。

“自己燒……”李然慚愧地笑了,“但都是些簡單的,生命體征維持餐。”

“嘁,我看你啊就是糊弄!”姐姐白了李然一眼,“不會燒菜哪能找到女朋友。”

“你就別瞎操心了,你弟這形象還怕找不到!”姐夫替他回擊,接著又問,“你每天早上都抓個這麽帥的發型去上班嗎?”

“啊,那倒沒有……”李然沒說自己工作日裏的儀表反倒是最馬虎。他僅僅維持最基本的整潔,表作對同事們的尊重。除此之外他什麽發型或裝扮,可能一整天也不會有人注意。

飯後,一家人陪小外甥打UNO牌,這是一項憑運氣定輸贏的簡單遊戲。平日的李然隻會覺得浪費時間,但是今天他實打實地認為人生不需要每分每秒都在進步才算有意義。窗外已是漆黑一片,當他越過小外甥的圓腦袋,望見窗玻璃上映出的一大家人時,竟覺得此刻正在發生的其樂融融十分不真實。

牌打了多少盤大家都記不清楚,瓜子殼是實實在在嗑出了兩碟。期間李然也和姐夫喝了不少酒,醉意一點點湧上頭來。今天他難得和姐姐姐夫聊了那麽多瑣碎平常,現在也該回去休息了。

“什麽時候回去?”

“下周二”

“舅舅要去哪兒?”

“舅舅要去美國。”

“我不想讓舅舅走。”小外甥撲上來抱住他的一條腿,和自己曾經貪玩到不願意回家的表現如出一轍。李然蹲下身抱住這幼小而柔軟的身軀:“舅舅下次回來再給你帶一套新玩具,好不好?”小外甥搖搖頭不說話,直到他明白局麵無法改變,才眨了眨眼說:“舅舅,你把我們堆的雪人帶走吧,讓它陪你去美國。”

 

 

“媽,我回來了!”李然站在樓道,聽見媽媽的腳步聲從客廳快走迎來。

門一開,媽媽笑了:“咦!你捧個雪人做什麽?”

“小孩堆的,他讓我給帶回來。”李然把拖鞋換好,往陽台上走,“媽,你給我拿個盆來唄。”

李然把雪人垛進童年用過的洗臉盆裏,盆底的卡通圖案讓他再次感到家是被落在身後的時間膠囊。他仔細檢查了一周雪人的完整性,幸好路並不遠,姐姐家正是媽媽當年要求的能端一碗熱湯的距離。

陽台上都是媽媽種的花,寒冬臘月隻有三角梅還在綻放。一片玫色花瓣落在瓷磚地上,李然彎腰拾起,用它為雪人安上一張小嘴,雪人便顯出幾分嬌豔的女氣來。李然感覺自己的瞳仁正放射著歡喜的光芒,酒精特允他發燙的臉頰上能輕鬆浮現滿足的笑意。超量的幸福在身周打轉,無法形容的安心感隻有在家才能被感知。

“我這是在哪兒?”雪人仿佛說了話。

“這是我家。”

“那美國呢?”

“是我一個人生活的地方。”

“你會帶我去美國嗎?”

嗬嗬……李然傻笑兩聲。他拍了拍雪人寬厚的肩膀,意識到今晚是該早點休息了。

 

 

再睜眼時,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陽光透過窗簾在天花板上打出斑駁的光影,看樣子今天天氣很好。李然甩了甩頭,並不疼,昨夜的酒精已被消解徹底。被窩外很冷,但他實在不想錯過這樣好的陽光,於是一鼓作氣地翻身下床。

“起來啦!”媽媽在廚房裏處理今早剛買的螃蟹,聽到拖鞋聲便繼續發問,“去給你買糯米飯團,吃不吃?”

“吃!媽,辛苦你了……”

“辛苦什麽!我兒平時獨當一麵過生活,回了家嘛,就做幾天小孩!”媽媽麻利地披好外套,“還是紫米,包臘腸,蘸白糖?”

“嗯。”

李然踱步來到陽台,看看昨晚趁他酒醉就搭訕的雪人。現在的它老實得很嘛,被日光浴曬得汗涔涔,邊緣也晶瑩剔透起來。

“還讓我帶你去美國呢,自己先化啦!”李然伸展出一個大大的懶腰。

“我隻是要變成水了而已啊。”

手臂卡在空中,殘留的睡意從李然頭腦中“轟”一聲撤得一幹二淨。他慌張起來,背後瞬時冒出一片冷汗,瞪大眼睛問:“誰!?”

難道昨晚的對話是真實的?難道那花瓣嘴是他無心成就的畫龍點睛?花瓣沒有動靜,聲音再度傳來:“還是我啊,昨晚上可沒見你這麽大反應。”

“昨晚我醉了,你個雪人為什麽會說話!”李然驚懼著,害怕雪人會從背後伸出一雙長臂,夢魘般把自己捉進異世界。

“我不是雪人,我隻是它的一部分,看樣子馬上就要化成水了。”

“你會動嗎?”

“化成水之後就可以流動了。”

“你可以想往哪裏流就往哪裏流嗎?”

“那倒不行。”

看樣子對方並不會造成一些太過危險的威脅。

“你為什麽會和我說話?你有同伴嗎?”

“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些同伴,但他們甚至無法理解人類是什麽,更聽不到我在和你說話。”

李然心中有十萬個為什麽亟待解答,但他總不能一直站在陽台上神神叨叨。等會兒媽媽回家來,豈不很奇怪?他索性決定用二分法,把正與他對話的這一部分分離出來。他從廁所找來一個二號盆,大著膽把雪人的頭挪進去,端進客廳後低聲問道:“你在這裏嗎?”沒有聲音。黑豆眼睛茫然與他對望,看上去矜持客氣。李然放下二號盆,再去陽台上確認聲音是否還留存在原本的盆裏。得到“在呢!”的回應後,他確信自己的方法有效。李然把二號盆清空,繼而將陽台上的雪人身體像切蛋糕那樣再次一分為二,重複剛才的做法以不斷縮小範圍。反複幾輪之後,他終於把聲音的來源定位到兩個拳頭體積的雪塊中。

時間把控得也十分完美,李然剛帶小雪塊回臥室,就聽見媽媽開門的聲音。等雪消融成水,他會再找一個水瓶將其徹底密封,以防止水分蒸發。他實在有太多問題想問,正想著,突然聽到媽媽在廚房喊了一句——

 “喲,你把這雪人頭放在水池裏做啥呀!”

 

 

周二的清晨,天色尚早,街道仍是暗色的。淩冽的晨風吹過,李然立刻感到寒意順著衣領灌進內裏。小區門口的早餐店已經升起嫋嫋白霧,但長隊還要過些時辰才會出現。媽媽趁著他洗漱的時間已經替他買好了最愛的煎餅。分別就在此刻。“吃飽了不想家,到那邊一個人好好照顧自己,注意安全。”李然彎腰抱了抱媽媽,熟悉的身軀常年散發著同一款洗衣液的清香,把過去二十多年的愛全部牢牢穿在一起。

“回去吧,外麵冷。”李然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行李箱輪子在地麵磕碰出有節奏的聲響,他鼻頭酸得難受,隻得順著前路奮力快走著,把思念與不舍,和母親必定佇立良久的身影都狠狠拋棄在後。

李然當然也喜歡在美國無人管束的自由,但到底要用拿孤單作代價。此程回國之旅的初期,他還不能自如應對家人朋友甚至街坊四鄰的過度關心,但現在剛剛適應被故鄉所承接,卻又要離開了。

路程漫長,李然需要輾轉兩座城市,依次搭乘地鐵、高鐵、和兩架飛機。他三次把沉甸甸的行李箱挪上安檢機的履帶,每次都盡量輕拿輕放,仿佛這28寸高的龐然大物裏裝著一盒雞蛋似的。盡管沒有一個工作人員會去懷疑一瓶被兩層保鮮袋密封住的水,李然依舊在托運程序中惴惴不安。

沒錯,他真的把水帶出了國。小外甥無心送出的寶貴禮物,竟開始讓他萌生出被陪伴的期許。

經過前幾日的交流,李然大致知曉了水朋友的命運。高空氣溫很低,雲朵好比柔軟的子宮,孕育著無數小冰晶——其中就包括這位水朋友。它忘記自己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擁有的意識,不過自那時起,它和周圍眾多同胞一樣,乖乖等待著母親的分娩。恰有一天,當它長成一片獨一無二的雪花,便開啟了記憶裏的首次下落,命中注定地飄向大地。並不是每一朵雪花都有靈魂,所以它會和其他雪花融合,體積不可逆地增長,直到與另一個有靈魂的個體邊界相交為止。

正是被李然帶回家的那天晚上,它突然發育出與人溝通的能力。如果李然沒有對它進行任何幹預,那麽它之後大概率會化成水,隨後順應自然的派遣,也許會在某一天再次變成固態或是氣態。水朋友的一生能有九次相變,在那之後,意識會消失,記憶會被抹除。轉世將讓它無法再感受和預料未來的一切,況且它也有可能變成無法溝通的那一類,被其他有意識個體吞並。

這些天,李然一直在回味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信息,反複紓解心中千萬團驚訝與困惑。他當然懷疑自己或許也不是正常的人類,並為跨界溝通的能力感到既興奮又恐懼。現在,他身處平穩飛行於萬米高空的客艙中,透過懸窗看到漫天白雲,心裏湧出許多前所未有過的感受來。三層玻璃外一定有許多水的同類,它們密密匝匝排在一起,數不清積攢起多少記憶與經曆!一想到水朋友“出生”之時就在如此高度,李然就覺得自己分外渺小,不可控感從未如此強烈。

離家二十多個小時,李然終於落地美國。回到公寓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行李箱,當完好無缺的水瓶重現於麵前時,心裏的石頭才總算落了地。

“歡迎來到我美國的家!”李然托著水瓶快速把小小的居所走了個遍,最後停留在鏡子前。

“你的家人呢?他們沒來嗎?”

“沒有,……”李然不知道水是否具備從鏡中自我識別的能力,但他無疑看到一個容光煥發的自己正開心地咧著嘴笑:“……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在美國的家人!”

 

 

曾經的李然在工作日是典型的邊緣型亞裔打工人,他總是毫無修飾地去上班,在工位默不作聲地熬到下班。此間無論周圍白人同事聊得如何火熱,他都會因為慣常性的無法加入而放棄一切接話的可能。傍晚,當他終於推開寫字樓的大門,吸聞到廣闊天地裏的新鮮空氣時,方才覺得輕鬆些。他可能會去買菜,然後乘坐噪音刺耳的地鐵回家,輕微的暈車感通常會在顱內停留,伴他準備簡單的晚飯,繼而滑入另一種形式的沉淪。無論是漫漫長夜還是閑來無事的周末,他總先是為能擁有大把僅屬於自己的時間而感到歡欣,卻很快又因寂寞的壓迫而無法完全享受獨處時光。長此以往,矛盾感逐漸漫漶到生活的許多方麵。甚至有時候他明明很想出門散散心,卻又因心底暗湧出“出門後什麽都不會變好”的消極預設而失去動力,最終連換衣服都提不起勁。

然而現在,似乎一切都在變好。水朋友的到來給李然的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它延續著家鄉特有的愛與關懷,為李然持續注入活力與希望,使他由內而外長出點難得的生機。李然不再滿足於簡單地將襯衫熨燙平整,他開始打理頭發,修剪眉毛,搭配領帶,噴香水。他懷帶著對全新一天的期待出門上班,嚐試和點頭問好了一年但依舊不熟稔的同事搭話。他開始留心身邊的一切,收攢起有趣的觀察與觀點,等著回家後與水朋友分享。下班後的時間不再被零食或手機消磨,和水朋友順暢的交流體驗讓他不再苦惱於交不到一個知己。

“嘿,你知道嗎?男生更難交到談心的朋友……”李然有些羞於承認:“尤其是像我這樣心思細膩、情緒充沛的類型……”

“男生和男生之間不常談心,但男生和女生之間又很難建立堅固的友誼……”

“都說男女之間沒有純友誼,就算有,女生朋友找到男朋友後也會逐漸疏遠……”

“因為人類世界裏男女有別,朋友和戀人也都是需要尋找和維係的……況且很多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又會有變壞的一天,或者是被現實因素製約而無法再繼續的一天。唉,在你出現之前,你不知道我有多孤單……”

“所以你沒找到?”水朋友好奇的發問在李然聽來卻帶了些審判的意味。

“沒……我找得很累卻了無收獲,懷疑再也找不到,也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性格問題……你的出現是上天送我的禮物。”李然伸手把水瓶抱在懷裏,這是他從櫥櫃深處找到的瓶子,上一次使用還是在漸已褪色的學生時代。硬瓶身硌著他,沒有溫度,但是他卻覺得抱住了少年時代的自己,和世間永恒的陪伴。沒有什麽能讓這段堅固的友誼動搖,它將會是他一輩子的好朋友。

“我現在明白為什麽你當初會問我會不會動了。”李然把水瓶重新放回桌上,看著自己映在瓶身上不清晰的臉,聽水繼續說:“沒有主觀能動性的我們,從來都無法選擇要去哪裏、見到誰。降落隻是遵循地心引力的召喚,運行軌跡也隻是乘風來去。冰雪霜霧沒有親疏之分,按你們的話來說大概就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天下大同。”

李然覺得很有道理,他默默思忖:那麽,主觀能動性真的是好事嗎?當大家都在為自己尋尋覓覓的時候,是不是反而讓局麵變得複雜和低效了呢?

先不管人類關係如何撲朔迷離,李然決定帶水朋友好好熟悉自己生活的世界。雙休日,李然計劃帶水去外麵走走。起初,他是有點擔心水朋友也能和別人對話,但幾經考量,他還是選擇相信它作出的口頭契約。他們在博物館感受曆史的浩浩湯湯,在美術館試圖理解抽象的現代藝術,欣賞過被皚皚白雪覆蓋的中央公園,也在洛克菲勒聖誕樹被拆除前,與樹頂那顆由三百萬顆施華洛世奇水晶鑄成的華麗之星合影留念。表麵看來,李然仍像從前一樣獨自去打卡餐館或觀看電影演出,但實際上水瓶在餐桌上陪他見證了流心蛋黃的誘人,也在頂燈熄滅後的劇場伴他共閱過許多個體經驗之外的愛恨情仇。

又一個電影散場的傍晚,李然捧著水瓶走入華盛頓公園。公園中央的噴泉池仍是幹涸的狀態,幾個滑板少年正在池中利用地形練著新招式。

“我很喜歡這個公園。等春天到了,陽光會在噴泉裏打出斑斕的彩虹,暖風將拂動遍地盛開的鬱金香。到時候我們就來長椅上曬太陽,我帶一本書來讀,你就看天上盤旋的鴿群,或者聽城市藝人們公開的樂器演奏。”李然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回憶最讓他舒心的點滴,他無法將體會完好傳遞給其他個體,但至少今後他都可以帶著水朋友一同體驗這些精彩紛呈的生活場景。

“春天是什麽時候呢?”

“還有幾個月。紐約的春天總是來得有些難產,會有反複的降雨和氣溫變化。但是別擔心,春天總有一天會來的。到時候除了這裏,我還要帶你去哈德遜河邊騎車,那是我下班路上頻繁行經的路線。到時候高樓大廈在左,夕陽同遊人在右,空氣中滿是花卉草木與泥土的特有氣味,別提有多自由!”

“哇,聽上去真有意思。”

水朋友講話沒有語調,每句話聽上去都鎮定地失真。

 

 

情人節這天,李然過得並十分順心。當日工作並不多,李然很快完成後暫無更多事可做,可人在辦公室也不能太隨心所欲,隻能聽身邊同事對過節一事聊得熱火朝天。“Hey Ryan, who is your Valentine?”難得有好心同事願意帶他加入話題,李然心存感激但也隻能搖搖頭表示沒有。於是,眾人很快便又略過他,繼續討論起下一個他聽不太懂的話題。

午後下起的瓢潑大雨一直到傍晚也沒有打算停止的意思,李然雖然帶了傘,但冰冷的雨滴還是順著大風直往身上掃。褲子很快就被洇濕,整條腿同裸露在外的皮膚一起迅速變得冰涼。美國是個很能滋養節日氣氛的國度,就像年末總是被包圍在聖誕樹、彩燈和響著鈴鐺的旋律裏一樣,情人節的街頭也早被櫥窗裏的巧克力,廣告牌上的愛心和幾乎人手一束的鮮花擁圍。那句小學就會背誦的“每逢佳節倍思親”在成年之後的李然身上不停地顯現、變形。其實和家人長期的隔離並不會讓他“倍思親”,更多還是一種與當地格格不入的尷尬。

回家的地鐵上人很多,一位女士的傘被擠在李然本就濕了半邊的褲管上,而她正忙著和麵前的先生眉來眼去,對個人情愛以外的其他渾然不知。李然皺了皺眉頭卻選擇忍住不說,他習慣在非母語的環境裏保持緘默,隻想快點回家去換一身幹燥衣服。印有水漬的玻璃外,隧道內燈煞白刺眼,軌道與車廂在摩擦中發出刺耳的噪音。忽然一個急刹車,女士的重量慣性倒向李然,馬丁靴實實在在踩上他的小腿。“Ahhhhh, that was insane!”女士尖笑起來,男伴也開懷大笑著將其攬入懷中。沒有人要對李然發痛的小腿表示歉意或關心,列車重又開始前進。

回到家,李然立刻脫去濕透的外褲和鞋襪,放聲吐槽:“你不知道今天外麵雨有多大,恨死這破天氣了,春天什麽才能來啊!”

“下雨不好嗎?”水朋友問。

李然意識到自己的說辭多少不太妥當,找補道:“沒有不好,我隻是更喜歡晴天罷了。”

“我本來也有可能是雨的。”

“但你是雪嘛,下雪還是比下雨好些。”

“如果我沒有被你收集起來,現在可能就是雨了。”

“嗨,對不起。我真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我今天過得並不咋樣,你暫且放過我吧。”

“也不用對不起,你到底是人類,和我不一樣。”

李然不明白為什麽水朋友要和他爭辯這個,又為什麽非要是今天。他沒有多餘的耐心去再解釋,便用沉默掩飾詞窮,翻找出幹淨睡衣褲後顧自走向淋浴間。

 

 

餘下的夜晚,李然和水朋友誰都沒有再說話。公寓恢複了曾經的寧靜,寂寞再度把空蕩蕩的家填滿。雨勢絲毫沒有要減弱的意思,風倒是越來越猛烈。公寓大樓的隔牆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如果仔細感受甚至會有高處搖晃的眩暈感。窗外的雨水前赴後繼往玻璃上撲,仿佛要來營救穩立在另一端窗台上的瓶裝水。李然躺在床上,黑暗幫助他能更專心地思考。難道水朋友不想再和他一起生活了嗎?難道它不覺得能和人類溝通是很酷的事嗎?難道自己誠心建立起的友誼本質上是一場囚禁?難道自己發自肺腑地關愛不過是目中無人的自我感動?

當晚李然睡得並不踏實,夢境稀薄而易碎,他不斷做著有水朋友出場的夢而又不斷醒來。困意厚重,意識在完全清晰之前很快又被新的夢境取代。直到他被最後一個夢徹底驚醒,他掀被而起,對著水瓶大聲問詢:“你還在嗎?”

“在。”

“太好了!太好了!”李然一把將瓶子摟過來,倒回床上嗚嗚大哭起來:“我夢見……你走了……”

“我是沒辦法自主行動的,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但我害怕……我不想讓你離開……”

李然沒料到自己竟會如此傷心,但自打這天起他的憂慮就再也沒有被解開過。理智告訴他水是不可能長腿跑了的,但水都能和人說話了,它還是普通的水嗎?好,就算它不會跑,李然也覺得自己的挽留不合情理,糟糕的是他發覺水朋友似乎在變得抑鬱。曾經他教會過它用不同字數的“哈”表示開心程度,但最近“哈”的字數明顯在減少。如果說四個“哈”沒什麽問題,那三個“哈”就開始顯出敷衍,兩個“哈”則帶著批判和冷眼旁觀,當水朋友最後說出一個“哈”來的時候,李然怔住了。這個人類社會永不會想到的極簡表達仿佛是一次質問,或像是一口無奈的歎氣。

經過半個月的低質量睡眠,李然發現自己重又開始了咬指甲的惡習。一天晚上,他吃不下去飯,隻是盯著水瓶發呆。半晌後才說:“我應該放你走的。我不該強迫你做我的朋友,你大概恨死這個瓶子了吧。”

“沒關係,和你聊天也挺開心的。世間萬物,其實隻有你願意挽留我。”

“以後你會想我嗎?嗬,我真希望你能想起我啊……但我知道這是自作多情。”李然心裏也覺得水朋友的“壽命”客觀來說應該會比他短吧,就算對方願意記著自己,也沒法太長久。

“可能吧。其實我最近有時候會想起另一片雪花。”

“哦?怎麽從來都沒聽你提起過?”李然愕然。

“當時我們都在天上預備降落,它和我一樣都是此生初次。它有些害怕,我就安慰它說,沒關係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當真當下起雪來,我們就都由不得自個兒了。起初我還能看到它,但很快就再也找不見。我其實覺得降落過程還挺有趣,所以有點好奇它後來是不是也這麽覺得。”

李然說不出更多話來,一時辨不清自己帶著水朋友跨越那麽遠的距離來到美國是否已經達到罪大惡極的程度。

水朋友仿佛看透他的心思:“其實我們的命運向來是被天地安排好的,誰也記不清自己輪回過多少世,拿不準世間是否真有重逢。不過,我倒真想謝謝你,因為你的努力,我們竟能不停地重遇,這段經曆太令我感到意外,是個奇跡。”

“你還想見它嗎?”

“它大概早已完成九次相變,哪怕現在出現在我身邊,我們也無法相認啦。不過,這樣也好,今後我無論遇到誰,都可以當成是它嘛。”

 

 

紐約還是沒能暖和起來,但李然決定不再原地等待。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他和水朋友最後一次從公寓窗前眼看天幕緩緩褪去深藍,在亮光中逐漸泛出暖色。他打上一輛去機場的出租,決定讓一次西海岸旅行成為他們分別的序章。六個小時後,飛機降落在拉斯維加斯,李然直接租車前往北美大陸最低點——位於死亡穀國家公園的惡水盆地。

盆地因為極高含鹽量而顯得蒼白,龜裂的地麵凹凸不平。如果不是看了介紹,人們很難會自然聯想到這裏曾經降水充沛,並擁有一片巨大的湖泊。百十萬年的滄海桑田,是李然永遠無法體會的時間跨度。

“你那個時候就在了吧,隻是你一直輪回,無法擁有那些古老的記憶。”李然選了一塊略高的地勢坐下,把瓶子舉到臉側輕輕地說。

“也許你也是,我們可能一樣古老。”

“也許輪回並不總是在同一種形態下發生……會不會很久之前我是水,你是人?……對!也許這就是我們現在能交流的原因!如果有一世我們都成了人,那時候你也會知道什麽是想念的滋味,我們到時候一定要一輩子都做朋友!”李然抬眼望向遠方綿延的雪山,心情漸漸開闊起來。但不一會兒,他又喃喃自語道:“相見本就是緣,我又何必總是貪心呢?至少,我們都屬於這方宇宙。”

離開死亡穀,李然一路向西前往洛杉磯。三個半小時的車程從黃昏開入暗夜,如果不是水朋友作伴,李然定會被眼前的場景嚇到。一直延伸到無盡遠方的長路上空曠荒涼,後視鏡裏也沒有一輛車。此刻,浩瀚天地間似乎隻剩下這唯一還在移動的物體。當遠方被濃稠的黑夜徹底吞沒,汽車像是宇宙中一粒漫遊的粒子,毫無規則地在空寂中飄蕩,沒有源頭也沒有歸宿。

中途,李然把車停靠在路邊,亮起雙閃稍作歇息。

“真亮。”水朋友卻說。

李然順著指引將目光投向幽深的天幕,半分鍾後,當他的眼睛能逐漸適應這濃墨般的黑,他詫異地看見漫天的繁星——長這麽大,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擁擠的天空!他把水瓶舉到眼前,讓璀璨星河在水中模糊地搖晃,心底催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無限溫柔。

 

 

晚上十點多,李然逐漸駛回文明社會。這個季節的洛杉磯,氣溫比紐約溫暖許多,筆直而高挺的棕櫚樹為整座城市塑造著別樣的性格與活力。除卻充滿傳奇與經典的好萊塢、紙醉金迷的比弗利山莊,李然最想去的其實是迪士尼樂園。

那裏是李然從小到大的夢想之地。在美國工作後他本有更多時間和機會前往,但偏偏找不到合適的人結伴,索性將其擱置了。現在,他和水朋友身處這座全世界第一家迪士尼,共同見證夢幻開始的地方。為了和水朋友時刻相伴,李然隻在園內閑逛和嚐試一些溫和的項目,他真正想要邀請它欣賞的是夜晚煙火秀。

兒時每逢過年,李然家都要買很多呲花。吃完年夜飯姐姐就帶他去樓下找一片空地,姐姐先點燃一根拿在手裏,再讓李然拿另一根去引火,不一會兒兩根呲花就都向外噴散出彩色的焰火,硝煙味乘著冷風直往鼻管裏灌,那樣的氣息多年後仍讓他記憶猶新。姐姐會反複提醒李然小心火星子別蹦到新棉襖上,而他則在心底盤算究竟是幾根一起點酷炫還是節省著點好多玩一會兒。庫存總會耗盡,於是他們眼巴巴開始看別人放地陀螺、衝天炮或是魔術彈。午夜將近,滿小區的爆竹聲早已吵得人聽不見電視機裏的春晚,他們便都捂起耳朵耐心等待,一直等待到大年初一的上午,滿地皆是千響大地紅燃放後的紅紙屑,他們彎腰在其中仔細巡查沒點著的漏網之魚,直到把各自收集來的炮仗聚在一起聽個大響。

李然長大以後就很少再看到煙花。他過年總不在家,況且家鄉已經禁燃多年。所以,當遊客隨著音樂廣播開始往中心大街上聚集,當燈光將所有人的目光牽向睡美人城堡,李然激動地捏緊了瓶身。

等到奇跡時刻降臨,正如無數電影開頭的動畫特效一般,煙花從城堡側部騰竄出一道弧線,在塔樓之巔熱烈綻放。人群放聲歡呼,肆意舞動,李然覺得自己在做夢。隻有在童話世界裏,他與水朋友的交流才可以順理成章,也唯有合理的事物才會被期待細水長流。王子剛剛吻醒沉睡百年的公主,而他很快就要放它走了。盡管眼前熱鬧非凡,但都遠不如自然界裏最稀疏平常的一場電閃雷鳴來得徹底而直接。當下的嘈雜裏,李然沒有機會和水朋友做交流,他隻是高舉著水瓶,與其餘遊人一同縱情蹦跳著,不去注意隨風飄散的煙霧,不去細想瑰麗的幻境正在人間走向必然的落幕。

 

 

表演結束後,出園的人潮摩肩接踵。大家紛紛拖著過度興奮後倍感疲倦的軀體,在公交車站前排起長隊,逐漸忘記身後百米是一個似乎可以讓幸福永駐的地方。

李然花了很久才回到酒店,簡單洗漱後躺在床上。大燈關了,隻剩廁所的燈為這陌生區域提供一點安全感。水朋友端立於床頭櫃上,李然問:“你會想我嗎?”

“這個問題你幾天前才問過。”

“是,但我就是想再問一遍。這也許是我們相處的最後一個夜晚……”

“最後一個……?”水朋友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有些波動。

“嗯,你應該回到大自然。”

“哦……”水朋友沉默了。李然想要等它再說些什麽,自己卻先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聖莫妮卡海灘還很冷。李然沿著沙灘走在海岸線邊緣,看浪花從遠處一折又一折地撲來褪去,卷走一些沙粒,帶上幾團海帶。

“我隻能帶你到這兒了,原諒我。”李然擰開瓶蓋,“這裏是美國的西海岸,越過太平洋就是我的家,是我們相遇的地方。可惜太平洋汪洋無際,我……”他想水朋友應該是無法重遇它惦念的另一片雪花,但他不願親口說出這個令人喪氣的事實。

“我帶你走得太遠了……我也走得太遠了……”

“那我們會重遇嗎?”

又是一個他不想回答的問題,李然開始虛構奇跡:“也許吧。中國神話裏總說盤古開天辟地之前,天地混沌,無光無形,也許那時候你就在我旁邊觸手可及。我們現在應該回到各自群落中去,好好體驗這一世,而之後可能的邂逅即使無法被辨認,也是印在各自命運之中的久別重逢。”

“我會想你的。”水朋友清晰地說,“你總是把眼睛湊過來……”

“因為我想記住這些同你一起看過的風景。你記住了嗎?”

“我沒有看風景。但我記住了你的眼睛。” 水朋友從未像今天這般有表達欲,它繼續說:“有時候我恨自己張不開胳膊去擁抱你,像你曾經對我做過的那樣。”

李然一怔,拿著水瓶的手顫抖起來。沉默半晌,他往陸地方向回走十幾步,找到一片幹燥平坦的沙灘。他緩緩躺下去,並把水慢慢倒上自己的胸膛。傾倒完畢後,李然把空瓶倒插進沙堆中,雙手枕於腦後,舒舒服服閉上了眼睛。

水朋友的擁抱是寒冷的,用科學來解釋就是水分蒸發的過程正在帶走他身體的熱量。這便是他能送它的最後一程。成群的海鷗在灰雲厚積的上空飛旋、鳴叫,李然覺得世界很靜,自己的心也是。過去生活的二十餘載,他從未像現在這般勇敢豁達。他再不會討厭未來任何一次的風霜雨雪,也不會懼怕任何一次分離別麵。從此往後,世間萬物皆是他親密的朋友,他在這場親手營造的告別中踏實地感受到自己正與整個世界緊緊相連。

 

(本文首發《世界日報》,連載於2025年7月8日至7月19日“小說世界”版麵。)

 

作 者 簡 介

丁一二 安徽合肥人,現居美國新澤西。哥倫比亞大學統計學碩士,目前從事數據分析工作。作品曾見於《世界日報》等處,文學愛好者,努力學習寫作中。

 

北美文學家園459期。編輯:應帆  編發:應帆

文中圖片來自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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