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鯨 落
文 | 蘇煒
“一鯨落,萬物生”。那天午後,在一個海洋館聽到這句海洋界流行的熟語,我心頭猛地一震。心頭的震動,其實源自早晨,我為此行專程安排的一次老兄長的探訪。這位老兄長,曾為上世紀八十年代叱吒風雲的人物,也是我的知遇恩師和患難至交。微信語音裏得知,聽聞我將到臨,老兄長一大早就坐到了晨光斜照的陽台邊等候。因為住在高層,住家的保姆阿姨下到停車場的電梯口接我,也這麽說:老人家在房間裏呆不住,早早就到客廳守候著你呢!我便想象著一個久別重逢而歡欣雀躍的場景——相握相擁,歡聲暖屋,奉上萬裏迢迢帶來的禮物,一時間就有說不完的懷舊追憶,聊不盡的趣事樂事。打開門,白發稀疏的嫂夫人笑盈盈迎上來,我卻看不見客廳裏有任何動靜。隻從陽台口的晨光中,看見一個輪椅上的背影。我喊著兄長的名字趨步上前,背影卻凝然不動,無聲無應。待我從背後轉到他麵前,我整個人,仿若被雷擊一般,一時間呆愕在那裏!——我麵對的,似是一尊石像:身子是僵硬的,神態是僵硬的,一雙眼眸子和微張的嘴唇,也是僵硬呆滯的。我伸出手緊握他的手,他倒是勉力回握著我,嘴唇半張,卻嗚啞著說不出一個完整句子來。我從他的口型裏看出,他在反複喚著我的名字,卻嘶啞無聲。我強忍內心的驚悸,絮絮回應著,心頭有刀割似的痛。嫂夫人告訴我:晚期的帕金森疾病已讓他無法作正常表達。他的視力已很弱,基本上無法觀視,口齒也不清,但聽力和思維還是清晰的,知道你在說什麽。我為老兄長奉上妻子精心挑選的禮物:一盒法國甜點“馬卡龍”,因為曆來知道兄長嗜好甜食。我征得嫂夫人同意,把一塊小甜餅送到他嘴邊,他吃力地咀嚼著,慢慢下咽,顯然,受損的吞咽功能,並沒影響他的嗜甜愉悅。我向兄長斷續追憶著過往的故事,他木然聽著,漸漸便已精神不繼了。以往,兄長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常到他家尋食蹭飯,向奶奶撒嬌。這回嫂夫人也不例外,正值冬至,按南方習俗要吃湯圓,便堅持要我吃一碗湯圓再走。我的半碗湯圓尚未咽下,見男護工已把疲倦的老兄長推回裏屋睡下了。起身向嫂夫人告辭,我進屋向床上的老兄長辭行。我握著他的手,他嘴裏喃喃說著什麽,隻能發出斷續聲音,手卻一直拉著我不放。我知道兄長的不舍,可他已無法表述,隻能用最後的身體語言,把我的巴掌捏緊。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生離死別,隻能極力忍住眼角溢出的淚水,雙手緊緊相握那個枯槁的巴掌。——一棵曾經那麽鬱蔥鮮活、昂藏偉岸的大樹,就這樣萎靡下去而行將倒下了。他曾經栽青裁錦,播散綠蔭,助掖後進……可如今……。雖然臨行,嫂夫人很樂觀說:有她和一對兒女的精心照料,還有不斷出現的新藥,重恙中的老兄長還可能延年維持;但眼看著這麽一個曾經轟轟烈烈的生命個體,其生命之火正從暗淡走向寂滅,不能不讓我帶著錐心之痛,忍淚辭行,仿若失了魂似的,黯然離去。西人喜歡用”blue”(藍色)代表“憂鬱”“哀傷”。blue, blue, blue, 深藍,深藍,深藍。我帶著“blue”的心情,一腳踏入海洋館的深藍世界,不期然間,卻被這深藍中凸顯的“鯨落”二字,撞出了滿眼金星,撞出了鼓震雷鳴! “鯨落”——Whale Fall,是一個直接從英文裏轉譯的漢語新名詞,指的是鯨魚死後落入深海所形成的生態係統。當一頭鯨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屍體會慢慢沉入海底,生物學家將這一過程稱為 “鯨落”。死亡,本來必然伴隨著悲傷與絕望,因為死亡意味著生命從世界上消失,永不複歸。但這並不是死亡的唯一意義,死亡有時也可以是燦爛而盛大的,就如同深海中的“鯨落”。“一鯨落,萬物生”,“鯨落”,被稱為世界上最溫柔、最壯麗、也最有意義的死亡 。深海沒有陽光,缺少養分,生存環境十分惡劣,幾乎可以說是生命的荒漠。因此對於深海生物而言,一頭幾十噸重的鯨屍的到來,猶如從天而降了一份飽含能量、營養物質、有機物和無機物的綜合生態大禮包。首先,鯨類動物擁有龐大的身軀,它們的屍體可以為無數深海生物提供食物;其次,鯨屍沉入深海有助於將海洋上層有機物輸送到海洋中下層;再者,鯨骨能夠成為許多底棲生物的棲息地;最後,獨特的鯨落現象還有助於促進新物種的產生。鯨落是深海生命的“綠洲”。盡管其身體終會腐爛,但卻能孕育無數豐富多樣的深海生命。據統計,在北太平洋深海中,至少有 43 個種類約 12,490 個生物體是依靠鯨落生存的。一次鯨落能讓上百種無脊椎動物至少生存50年,甚至長達上百年。據不完全統計,鯨落為43個種類13490個生物體提供了生存的能量,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這樣的死亡帶著幾分淒美,也帶著生命的浪漫。在這幽暗冰冷的海底,鯨落帶來了希望的光芒,照耀著海底萬物。
——噢噢,這真是“鯨落”——“鯨之死亡”,所創造、所昭示的獨特意義嗎?死亡,也可以是溫情愷愷並恢弘壯闊的嗎?尚記得老祖宗孔夫子所言:“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傳統中國儒家文化,是重生而諱死的,古老的傳統言說,對於“死亡”的思考,便常常顯得蒼白與無力。因之中國詩中國文,即便最經典最偉大崇高的思考追問,也基本上停留在世俗人生的層麵。“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翩翩何所以,天地一沙鷗。”即便詩思雄闊若詩聖杜甫,也很少觸及到形而上的終極思辨,人生極限的生死之問。這讓我想起多年前在北溫哥華深山,在一段流向大海的溪澗裏,麵對溯流而上,向生而死和向死而生的鮭魚群落,給我帶來的持久震撼。鮭魚,俗稱“三文魚”(英語“Salmon”的音譯),是一種誕生在淡水溪流又遊向海洋生長的獨特魚種。它們出生後便循溪澗流水遊向大海,在大海波濤間遨遊五六年後,發育成年,便又千裏萬裏地尋歸故地,逆海流回到淡水河口,再逆流而上,曆盡千辛萬苦返回到出生地的澗泉之中,產卵、生育,在新一代鮭魚出生之際,它們會全身幻化為彩霞色的緋紅,然後怡然坦然,安靜死去。當我站在溪岸邊,看著湍急激流中逆流而上、奮身騰躍的鮭魚群們,每遇山石陡坡甚至攔水石壩,它們烏黑的魚身會在波光水霧裏騰跳而起,一次次躍起,一次次落下,簡直是以一種“以卵擊石”之勇,不折不饒地逆流前行。我想:魚兒們這以命抵命的奔赴,究竟是奔赴新生還是奔赴死亡呢?在這樣的生命騰躍中,“死亡”和“新生”,難道不正是同一意象同一話題同一高境的嗎?!……終於,魚兒們來到了人工改建的波平浪靜的產卵魚道裏。我透過河底特別修建的觀察玻璃窗,凝視著這些成群結隊的偉大的魚的父母親們,他們神態安詳,緩緩翔遊,它們將隨即吐精產卵,把孕育自大海汪洋的一生精華傾吐而盡,然後,遊向它們生命中最輝煌最絢麗亦最悲壯最慘烈的終點——產卵後的一條條烏黑魚身,會漸漸變紅,它們各自披掛上一身此生最絢爛的華服,或緋紅,或赤紫,凝然沉靜,默然死去。記得當時,麵對玻璃窗外那一片雲蒸霞蔚的顏色,我,感奮、激動得幾乎難以自持。我為眼前這一場自然而壯麗的生命律動而動容,被死亡和新生同步的這首宏大的交響曲,搖撼心旌,震懾心魂,感悟人生。深藍的屏幕上,浪疊波迷,我追蹤著巨鯨忽遠忽近的身影。此刻,鯨落,鯨落。一鯨落,萬物生,難道不更是大自然賦予的一曲更豪強、更宏闊的大交響、大樂章嗎?好友史鐵生曾這樣說過:“死亡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他還對他的愛人希米說過:“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坦然赴死,你能夠坦然送我離開。“——死亡”,為什麽竟是“節日”?如何,才能“坦然赴死”和“坦然送離”?難道其間的答案,不正是“鯨落”已經昭告了我們的嗎?“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生老病死,乃自然的節律。人的修為,須與天道的自然規律同步。參透生死,即是參透天道,參透人生。生,當成奔赴、汲取、成長、奉獻的長途;死,正是生命價值的回歸與再現。是的,我們或許無以選擇何時生,何時死,卻可以選擇為愛而生,為愛赴死——為奉獻赴死!“生當似鵬起,終當如鯨落。”這是關於“鯨落”話題的一個“網紅”句子。“一鯨現,穹宇驚;一鯨鳴,滄海靜;一鯨落,萬物生。”這,卻是我記錄在現場筆記裏的一句即興的話。“……我們的隊伍體量不大,但海洋很大。……海洋的大板塊為我們加持,就是全世界的大板塊對我們的加持。……海洋牧場,藍色糧倉。……海洋能源,波浪發電,風電轉化。……生物工程,學科交叉,海浪大平台。……深海,深地,深空,深藍……”耳邊,海洋工程實驗室的師長們,絮絮地向我們述說著他們發展的鴻圖大計,我卻被大屏幕上的那一聲驚呼,揪住了視線——大屏幕上,從晦暗深藍中漸漸隱現出一副滿幅滿屏的大魚的骨架。那是深海河床上一副已經被吮食分解幹淨的魚脊白骨。“嚴格地說,這個骨架應該不是鯨魚的,”師長解釋著,“這是一條超大的海豚的死亡沉落遺跡,但,這也足夠讓我們獲得‘鯨落’的肌理實感了……”

“等生死,齊萬物。”(《莊子·齊物論》)“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聖經·新約·約翰福音》)從來,我都是淚點很低。屏幕上,當那“鯨落”的骨架消隱,這些華洋先賢的雋語從我心中默然升起,我忽然想起老兄長——那棵行將倒下的大樹,我的壓抑了一整個上午的淚水,終於灑落下來。 蘇煒,中國大陸旅美作家、批評家,現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曾任東亞係中文項目負責人。1978年進入中山大學中文係,獲學士學位。1982年赴美留學,獲洛杉磯加州大學文學碩士。1986年回國工作,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曾出版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迷穀》《米調》、短篇小說集《遠行人》、學術隨筆集《西洋鏡語》、散文集《獨自麵對》《站在耶魯講台上》《走進耶魯》等。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 431 期
編輯/編發:應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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