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三十分鍾
文|阿朵
1
我從沉重的軀體中出來,飄浮到屋頂的橫梁上,這是哪裏?俯瞰的目光流竄於各個房間,其中一個似曾相識,熟悉的輪廓中隱隱透露著一絲陌生的疏離感。
太陽透過薄薄的窗簾打進來,像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房間的地上,書本、衣服、足球、鞋子四處散亂,似乎每件東西都無處安放。衣簍早就裝不下了,褲子半截拖在地上,像個逃跑的證據。書桌上,喝了一半的飲料罐和零食包裝袋雜亂堆積。床上,一個青少年,頭歪靠在枕頭上,右手無力地下垂著,手指幾乎碰到地上那一灘血跡。房間角落裏,淺藍色花盆裏種著的複活草,枝葉卷縮成一個枯黃的團,似乎累得永遠不想醒來。
牆上一張掛著一張以舊金山金門大橋為背景的照片,幾個男孩女孩鼓著雙頰、瞪圓眼睛、咧嘴大笑,有人比出兔耳朵,另一個撅嘴扮酷,最右邊的女孩伸舌閉眼,一副搗蛋模樣。視線掃過每張臉,我的記憶如水草被從太平洋深處慢慢撈起——等等,他們不就是我“深海魚俱樂部”的朋友嗎?
床頭正上方貼著另一張照片。一個男孩身穿七號球衣,抬腿準備射門。恍惚間,我覺得那球飛速朝我射來,穿過我的額頭,擊中床上的身體。腦中轟然一響,啊,那不是我嗎?
四周的環境驀然變得朦朧,我飄出了房間,來到廚房,瞥見冰箱門上貼著的高三課程表。哈,今天周三,第一堂課九點半才開始,不用那麽急匆匆地。
廚房空蕩蕩的。我瞬間想當這片領地的主人。正要開冰箱門,臥室的門“吱”地一聲開了。我一個激靈竄到冰箱頂部,靜靜窺視。一個看似剛從夢中醒來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晨光灑在她的臉上,細密的皺紋在眼角被勾勒出來。
“邁克,愛瑪,準備起床了!”
這一聲喊,劃破寂靜的清晨,讓我不由得在冰箱上抖了一下。天啊,這句話天天聽,耳朵都快磨出繭了。可今天我可以不聽從。
她瞟了一眼牆上的時鍾,迅速從冰箱裏拿出三個雞蛋放在台麵上,轉身去拿碗。就在她轉身的一刹那,一個雞蛋開始搖晃,眼看就要滾落。“小心,雞蛋要掉了!”我著急大喊,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這廚房一直都是媽媽的地盤。
記得九年級我在學校的烹飪課上學習墨西哥菜——法基塔(Fajitas),回家就想做給大家吃。媽媽看到我在廚房忙活,一臉驚訝:“你做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心裏有點得意,按著菜譜一步步來,拿出了橄欖油、醬油、辣椒粉、孜然粉、黑胡椒和鹽,準備混合攪拌,做醃肉的料。結果一不小心,辣椒粉倒多了。媽媽眼尖,一下子衝過來:“兒子,這調料會嗆得我們鼻涕眼淚一起流!”說完,她把我辛苦調的醃料倒了,自己重新調好一碗遞給我:“用這個吧。”我尷尬地笑了笑,然後開始切雞肉。可刀在手裏有些不聽使喚,怎麽切都不順。媽媽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把我推到一邊:“等你切完做好,黃瓜菜都涼了。作業多不多?還是回屋做作業吧。”一句話把我剛燃起來的熱情瞬間澆滅了。
我無奈地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正好,《英雄聯盟》那邊隊友在招人當峽穀射手,沒多想,我直接加入了戰鬥,做這事比做菜拿手。
我趴在冰箱上,看著那個雞蛋晃晃悠悠地滾下台麵,“啪!”一聲,雞蛋落地,蛋液濺在了媽媽的褲腿和拖鞋上。她皺了皺眉,隨意在廚房墊子上蹭了蹭鞋底,迅速打開灶火,倒入油,把剩下的兩個雞蛋打入熱油中。不到兩分鍾,黃澄澄的蛋黃在鍋中和鬆軟的蛋白交融,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媽媽迅速取出五片麵包,塗上黃油,放進鍋裏煎烤,直到麵包邊緣變成金黃酥脆。隨後,她將煎好的雞蛋夾在四片麵包裏,塗上花生醬,做成了兩個三明治,並倒了三杯有機牛奶。
她隨手抓起那片剩下的麵包塞進嘴裏,仰頭灌下一杯牛奶,匆忙喊道:“邁克,艾瑪,早餐做好了,我要上班去了!”話音未落,已經衝向車庫。轟隆隆的發動機聲伴隨著“咣當” 的車庫關門聲,她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我忍不住想,她的同事會不會注意到她褲腿上的汙漬?媽媽在一家公司做財務,每天早晨都是這樣急匆匆的,好像時間永遠也不夠用。
空氣中彌漫著煎蛋和麵包的香味。我飄在餐桌旁,深吸了一口氣,那是媽媽做給我的早餐!我伸手去拿,可無論我的手伸得多長,怎麽也夠不著那盤子。仿佛在我和食物之間橫亙著一條無形的溝壑。
陽光灑進窗戶,暖暖的光暈讓我感到一絲舒適。看著水槽裏堆積的油膩碗盤和散落在台麵上的食物殘渣,我竟有點不安的興奮——我可以當一回廚房的主人了!每次洗碗的時候,看到油脂在洗潔精的作用下慢慢從鍋壁滑落,和飯渣一起被水衝走,徹底消失,我都忍不住心生羨慕:如果那些我不想麵對的事情也能這樣毫無痕跡地消失,那該多好。
我伸手去拿洗碗布,可布竟然從我手裏滑落了。怎麽回事?
我的目光瞥向水槽下麵的垃圾桶,不經意間看見那些青瓷碗的碎片,心頭一緊,涼氣從脊背竄上來。那些碎片就像帶著記憶的刀刃,直戳心裏。昨晚跟媽的爭吵,還有之後發生的一切,就像一陣冷風,全都回來了。
2
昨晚媽媽回到家,放下包便忙碌起來。她雙手將零散的頭發攏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兩鬢的灰白發絲在燈光下清晰可見。
“兒子,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先隨便墊點啊,晚飯馬上就好。”我本來在廚房門廳裏歇腳,看到媽媽進來,趕緊閃進自己的房間。
“吃晚飯了,邁克,艾瑪!今天有你們最喜歡的西紅柿炒雞蛋和幹煸四季豆!”媽媽喊了好幾次,我才穿了一件長袖襯衫磨蹭著從房間出來,盡量避開她的目光。
媽媽的眼神裏閃過一絲警覺:“大熱天的,你怎麽穿長袖啊?” 我裝作沒聽見。她的手卻猛然伸了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把袖子推了上去。猝然間她看到了那條盤旋纏繞在我胳膊上的刺青龍。龍的尾巴從手腕處蜿蜒而上,身體沿著前臂纏繞,龍頭位於肩膀,張開大口,露出鋒利的牙齒。那龍的顏色,是令人震撼的紅、黑、藍,鮮明的對比似乎要從皮膚上躍出。
她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就好像眼前的我是個她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她的目光迅速掠過我胳膊上的紋身,試圖看清那些扭曲的圖案,卻又即刻移開了視線,好像隻要不看它就不存在。
“你,怎麽不告訴我就去紋身?” 她聲音裏帶著震驚。
“媽,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這一代很多人都有紋身。這是個性的一部分。” 我盡量讓自己聽起來輕鬆點。
“你們,你們這一代人……” 她忍著,眼裏盡是無奈。
我試著把袖子拉下來,“媽,你看,這是一條東方龍,很威嚴……”
她把頭扭到一邊,聲音有些顫抖:“威嚴?我看著怎麽那麽嚇人?”
“媽,這是我的身體。在美國,你不能總是用你那老套的標準來約束我!” 我忍不住回應她。
她開始哽咽:“你的身體……我知道……可我辛苦把你養大,期待你愛護自己的身體,不是刻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的聲音提高了幾度:“媽,這個紋身對我很重要,它能帶給我力量!”
她把頭轉向我,眉頭緊鎖,屏住呼吸,沉默了半分鍾後,終於爆發:“重要?作為一個高中生,你知道什麽才最重要嗎?把成績提上去,那才重要!看看你那3.6的GPA,你覺得你能上什麽好大學?”
又來了,一聽她提大學兩個字,我就來氣。每次她開車接送我和同學們,隻要有機會,她就拐彎抹角地打聽人家的哥哥姐姐都上了什麽大學。看到車上小夥伴們彼此暗自交換的眼神,我覺得無地自容,尷尬極了。
“除了大學就是大學,你還能說點別的嗎?”
“好,那我們就說點別的!你和那個印度女孩到底怎麽回事?你們為什麽老在一起?” 她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悶響,桌上的碗碟被震得微微躍起,隨後又跌回桌麵,發出一陣清脆的碰撞聲。
“媽,你真淺薄,根本不懂我!” 我聲音顫抖著吼了出來,感覺心裏那顆炸彈隨時會爆炸。
“我淺薄?我不懂你?那你就講給我聽聽!”她的臉頰微微抽搐,鼻翼隨著急促的呼吸一張一合。
“說給你聽?你會聽嗎?能理解嗎?肯接受嗎?” 我的火氣像燃起的火焰,呼地一下燒了起來。“跟你說就是白費口舌!”我轉身跑上樓推開臥室的門,一腳踢在牆角複活草花盆上。“咕咚”一聲,整個盆身劇烈搖晃,搖擺了幾下,最終無力地倚在了牆角。盆中那細長而柔軟的複活草葉片被擠壓得軟塌塌地垂了下來,失去了活力。
“咣當”!樓下驟然傳來一聲刺耳的盤子摔地聲音。脆弱的瓷器撞在堅硬的地板上,破碎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
現在看到垃圾桶裏這些青瓷碗碎片,我好像看到了昨晚媽媽那絕望的表情。咳,其實我昨天也不是故意要和媽媽作對,可怎麽身體裏就是有一股不斷洶湧的躁動,不受控製。那些尖尖的碎片,把我又拉回到了昨晚的情形。
昨晚跑上樓,黑暗如潮水迅速吞沒了整個房間,也吞沒了我。孤獨和絕望交織在一起,緊緊包裹著我,像沉重的枷鎖緊鎖著我的心。我揮拳、踢腳,卻像打在空氣中,毫無作用。我被困在無盡的黑暗中,看不見一絲光明。
其實,過去的日子,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對付這些黑暗,但我不能告訴他們。他們永遠不會真正理解,當我把刀片放在臀部(而不是手腕——我不想引起注意)時,那種微妙的快感和刺激,就像所有的痛苦都找到了宣泄口。每次對著鏡子看到臀部上的黑斑和新的切口,我也想要停下來,但自殘就像毒藥一樣,讓我一步步陷得更深。
誰能把我從這苦海中拉出來?
還記得有一天在更衣室換球衣時,一同學無意中瞥見了我臀部的傷口。他盯著我看了整整一分鍾,眼裏滿是驚訝和疑惑。
“哥們兒,沒事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輕鬆,“別告訴別人,好嗎?”他點了點頭,但眉頭緊皺,臉上滿是問號。
幾天後吃晚飯時,媽媽的手機突然響了。她瞥了一眼號碼,接起電話,聽了幾分鍾後,臉色逐漸由放鬆變得鐵青。她放下碗筷,站起身,從飯廳走到客廳。
我斷斷續續聽她在說:“……學校心理醫生?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隻是青春期有點鬧騰,沒啥大事,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謝謝您的關心,我會留意的。”掛斷電話後,她回到飯桌,用一種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你最近還好嗎?沒什麽事吧?”
我其實心裏很想告訴她:“不太好,有事。”但恐懼和內疚讓我的舌頭拐了一個彎:“都還好,沒事。”
如果他們知道我自殘,會怎麽反應?能接受嗎?我用腳想都知道答案。我給了她們一個正常的微笑,媽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隨口說道, “心理醫生,看誰都像病人。”
一個嗝從心窩直衝喉嚨,我硬生生把它壓了回去。那個發不出的嗝在肚子裏兜了幾圈,最終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剛上高中的時候,媽媽就拖著我去和一個升學機構簽了約。“三萬五美元啊,還是稅後的錢。不過隻要對你有幫助,砸鍋賣鐵我也願意。” 簽約後,媽媽咬著牙對我說。我立刻感到肩上壓了一副沉重的擔子。咳,花了這麽多錢,如果達不到他們的預期怎麽辦?我越想壓力就越大,神經繃得緊緊的。每天兩三點才睡,拚命應付那些AP課、榮譽課和各種課外活動。
可無論我怎麽拚命,還是成績平平。沉重的課本裏壓抑著我無法觸及的目標。那種無法趕上的感覺就像是一條不斷下沉的深淵,我越掙紮,越覺得自己離岸邊越遠。希望就像潮水一樣,明明看得見,卻追不上,隻能眼睜睜看著它一點點淹沒,越來越遠。
“同事的女兒進了麻省理工學院。平時也沒看出她有什麽突出的成績啊?不知道靠的是什麽神功。”
“約著吃個飯唄,一聊不就知道了?”
每次飯桌上爸媽漫不經心的談論,都在我沉重的肩上再加一碼。我後來學會了關閉耳朵。有一次學校發出郵件,說有大學信息介紹會,媽媽看了一下大學的單子,嘴一撇:“這些學校聽都沒聽說過,還用去嗎?”
我無法麵對父母那充滿期待的眼神。每次他們問起考試,我都躲避。焦慮如無形的灰塵,悄無聲息地落在心頭,慢慢堆積成一座小山。我拚命尋找出口,試圖讓這座山崩塌,於是拿起了刀片,想用它割碎我的不安和壓抑。但那種解脫是短暫的。每次結束後,憂鬱和痛苦像潮水般湧回,更為猛烈。我看著那些傷痕,既厭惡又依賴,困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宮。我無數次問自己,誰能幫我擺脫這些?可沒有答案。
我於是決定用刺青龍來給自己點力量,可結果卻引得媽媽摔盤子,搞得一團糟。
我整晚上都在黑暗中和孤獨較勁。清晨來的時候,我的頭昏昏沉沉地,像鉛一樣沉重。媽媽喊我吃早飯的聲音穿過房門傳進來時,我聽到“叮咚”一聲郵件的提示音。我有氣無力點開了郵件,眼前一陣暈眩——物理AP成績竟然是C?曆史AP也才是B。我手有點發抖,繼續點開了SAT成績——1500。我兩眼發黑,胸口像被什麽堵住了,自責和失望像一張無形的網,把我死死纏住。
“SAT已經是第二次考了,補習花了那麽多錢,這次怎麽也該上1550了吧?” 我想起媽媽那充滿期待的眼神,瞬間覺得無法呼吸。腦子裏隻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回蕩:“你是個失敗者!”那聲音一遍又一遍地敲擊著我。痛苦、絕望、麻木,如同被困在心裏的野獸,咆哮著、撕扯著。我再一次將刀片移向自己的臀部,輕輕貼在皮膚上。那一刻,冰冷的感覺帶著一股熟悉的快感,好像滾滾的洪水找到了匝門,奔騰釋放……
抬起胳膊,我猝然間看到了青龍的尾巴。媽媽的話在耳邊再次響起:青龍,你這亂七八糟的東西!我頭上的青筋一蹦一蹦地跳著,似乎要炸裂了。一股躁動讓我迅速將刀片劃向龍尾,橫著一刀,豎著再來一刀,就來個亂七八糟吧!疼痛壓過了內心的苦楚。隨著一陣天旋地轉,痛感漸漸消失,沉重的東西從肩上滑落,跌入了一片寂靜的海,身周的一切都遠了,靜了……
3
我還在廚房沉浸在回憶裏,卻見妹妹麵無血色地跑下樓,哆哆嗦嗦驚恐地對著電話大喊:“媽媽,快回來,哥哥出事了……”我心頭一緊,趕緊溜回到自己的房間。看到地上的那灘血跡,我又驚又怕,慌亂中想拿起地上的衣物擦抹,卻如何也抓不住衣物。我趕緊鑽回自己的身體,想對她們說:“媽媽,妹妹,我沒事的。”可怎麽也張不開口。
隨著媽媽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邁克,你這是怎麽了,你別嚇我,醒醒啊!”接下來救護車的鳴笛聲響徹雲霄……
恍惚中我好像在一隻小船上,隨著海浪的起伏,小船被輕輕拋向空中,又猛然墜回。海麵搖晃著,把我搖暈了……時間過去了多久?
“叮鈴鈴”一陣電話鈴聲那麽悅耳。我尋著鈴聲飄去,來到我熟悉房子。鈴聲來自媽媽的臥室。隻見她爬在床上,眼睛紅腫得像兩個小饅頭。她的手裏緊握著一疊照片,我一看,竟然全是我的!
三歲時的我,小嘴嘟嘟,頑皮地眨著一隻眼睛;五歲時的我,騎在爸爸的脖子上,開心地大笑;八歲時的我,穿著足球運動衣在操場上飛奔;十歲時的我,捧著鋼琴演出後的獎杯,笑得特別燦爛;十二歲時的我,做出搞怪的表情;十四歲時的我,眼神冷漠;十六歲的我,隻有一個背影,顯然是媽媽偷偷用手機拍的。
她的雙手微微顫抖,指尖輕輕撫摸著照片中的我。淚水一滴滴落在照片上,模糊了昔日的畫麵,照片開始出現皺褶。她時而將照片緊貼在胸口,時而將臉埋在枕頭裏,肩膀微微顫抖著,低聲抽泣。以往的堅強好像被風都刮走了,隻剩下凋零和脆弱。她翻身將電話掐斷,房間裏隻有啜泣聲在空氣中回蕩。
妹妹坐在房間的一個角落,神情恍惚,眼神如同一片空曠的荒原。她不時地把頭埋進雙腿之間,喃喃自語:“這不是真的,明天我還能看到哥哥。”
我很想摟過妹妹,告訴她:“妹妹,哥哥愛你。” 但我隻能站在一旁,無力地看著這一切。
媽媽倏地起身從桌子上抓起一隻墨水筆,把袖子往上一擼,把筆尖狠狠地往皮膚上紮,皮膚被撕開,細小的紅痕逐漸擴散,血珠緩緩滲出。她在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母:“MIKE, BACK”(邁克,回來)。每一個字母的完成都伴隨著她的一陣細微抽筋。
妹妹驚呆地看著,好一陣才意識到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她撲到媽媽懷裏,用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揉著媽媽紅腫的胳膊:“媽,你還有我!”淚珠從她的眼眶裏滑落到媽媽胳膊上的字母裏,潤進了皮膚。
金毛狗本來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裏,這時猛地跳了起來,不停地搖著它的尾巴,伸出舌頭舔著媽媽的胳膊。媽媽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一手摟過妹妹,一手摟過金毛,發出了帶著顫音的呼喊:“邁克,對不起……”
我頓時感覺周圍一切都在崩塌瓦解。媽媽的哭聲喚醒了我內心的柔情。我使勁搓著自己的胳膊,想把刺青改成:“Mom,I am Here”(媽媽,我在這),可那條龍始終瞪眼睛看著我。我想去擁抱媽媽和妹妹,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擋著。我無助地跺著腳:媽的,這可真不好玩!
不忍再看,我倉促逃出了媽媽的房間。
4
這不是我熟悉的校園嗎?同學和老師們正在地讀著一封郵件,臉上都是了驚愕、沮喪和淚水。
等等,邁克,這不就是說我嗎?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什麽特長的中等生,而這封郵件裏怎麽把我描述成好學生了?
看到我們深海魚俱樂部的幾個朋友相互依偎,抱頭流淚。突然,米拉從人群中掙脫,飛快地跑出了校園。米拉,等等我!我緊隨其後回到她家,米拉徑直撲倒在沙發上,身體蜷縮成一團,鼻涕一串串地流下來。她的呼吸帶著抽泣的聲音。我站在她身邊,想幫她擦鼻涕,卻發現根本接觸不到她。
一個印裔中年男子突然從房間裏跑出來,看到米拉的狀態,他的眼睛瞪得老大,眉毛迅速上挑:“你怎麽回來了?”
“爸爸,邁克他——”
“是呀,太震驚了。學校說今天可以不上學嗎?希望你不要因為這些事耽誤自己的學習。” 他的語氣中滿是關切,卻帶著堅定。
“什麽?”米拉的臉色漲得通紅,憤怒與失望交織:“我的朋友發生這種事,你竟然還隻關心我的學習?你什麽都不知道!”她情緒激動,徑直跑進房間,猛地關上門,“砰”地一聲,將目瞪口呆的他隔絕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看到米拉難過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心裏很不好受。我試圖伸手去擦幹她臉上的淚水,卻無法觸碰到她的臉頰。我眼睛穿透她的書包,看到了微積分、物理AP、世界曆史AP,還有西班牙四級的作業。她爸爸說得對,不能因為我而影響她的學習。
物理AP對米拉來說簡直像座大山,她曾想退掉,可她爸不讓。而世界曆史AP是我的軟肋,我本來想換成普通曆史課,但媽媽說11年級AP數量很重要,讓我堅持下去。我們都很掙紮。
還記得那天米拉哭著衝進我們深海魚俱樂部:“我的世界要塌了!”她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仿佛想把它一根根拔光。“我恨自己,覺得自己是個怪物。為什麽我喜歡的是女生?我試過和男生約會,但完全沒感覺!怎麽辦啊?”
我們俱樂部的每個人都有各自藏在心底,父母不知道的秘密。我理解米拉心底的絕望和無助。深海魚俱樂部是我們尋找安慰和溫暖的港灣。
“我父母說過,我可以和同性戀的孩子做朋友,幫他們爭取權利,但前提是,我自己不能是同性戀!” 米拉跟我們說話時,下巴緊繃,牙關咬得死死的,拚命壓抑內心的痛苦,不讓它爆發出來。“如果父母知道了,會不會把我趕出家門?我是不是一輩子都會被朋友疏遠、社會排斥?”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這樣,要給他們時間。” 我擁抱著米拉。我記得看過一篇文章,一個亞裔爸爸知道的自己女兒是同性戀後,一開始痛苦得“恨不得把她掐死。” 可在做了大量的研究,去過心理谘詢後,接受了事實。“這個世界是多樣的,不論你是什麽,我們都永遠愛你。”他對女兒說。
從那時起,我和米拉常常一起做作業,我漸漸發現自己有些喜歡她深棕色的眼睛,濃密的睫毛。她的臉輪廓分明,無論是微笑還是凝視,都讓我感到神秘而親切。“他們倆在約會呢。”有同學這麽說。我多希望這是真的!
有時我覺得和父母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裏。在我的同學裏,有人抽煙、喝酒、網戀、作弊,還有人偷偷吸粉,有性生活。但這些事兒我們絕不會跟爸媽說。在他們眼裏,這些都是天大的問題,可對我們來說,就是成長的一部分。
看到米拉在房間裏不停地哭泣,我再也忍不住了。我飄到米拉爸爸麵前,大聲喊道:“你不了解自己的女兒!這個世界上有大家熟悉的花果樹木,也有奇花異草。米拉正是那異類,但那是你們給的DNA,不是她的錯!她多麽希望你們能接受她的不同,可根本不敢開口。這是壓在她心中的巨石,隨時可能將她壓垮!”
我喊了半天,那冷靜的麵孔卻沒有任何反應。我瞬間明白了,不管我說什麽,他都聽不見!媽的!
5
我繼續在校園遊蕩,學校足球場傳來一片喧囂。觀眾席上擠滿了前來助威的師生,呐喊聲此起彼伏。
我曾經那麽熱愛足球,九年級時我跳級被選入了學校的高年級球隊,我激動地跑回家告訴爸爸,剛失業的爸爸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兒子,真棒!咱們學業也加把勁,爭取數學也跳級。”
他給我買了一堆奧林匹克競賽的書籍,飯廳裏裝了一個黑板,晚飯後就給我補習數學。可那不是我的菜,我怎麽也學不進不去。漸漸地,我在各種掙紮中失去了動力,最後足球隊也成了替補隊員。
印象中我是在爸爸和媽媽的爭吵中長大的,這些爭吵在我看來,既無聊又滑稽。爸爸希望媽媽每天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再上班,可媽媽卻認為,晚上一蓋就會被弄亂,疊得那麽整齊是浪費時間。
疊被子這麽小的小事情,都值得他們吵個沒完,簡直不可思議。他們一吵,我就把自己關進屋裏躲起來,真怕哪天家吵散了。可吵著吵著,他們竟然吵出個妹妹來。妹妹的到來讓家裏平息了一段時間,可不久爭吵又如潮水湧現。
後來爸爸得到一個在中國工作的機會,家裏才恢複了平靜。臨走之前,他把我約出去喝茶說,兒子,你放心,爸爸一定會努力撐起這個家。他每個月給家裏寄生活費,從未斷過。
“他這是逃避。”媽媽說。
我卻有些羨慕爸爸。成年人多好,可以選擇逃避。
爸爸總是對我說:“你要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選個技術專業,找份好工作,然後結婚生子,生根立業。”可我真的很困惑:你當年成績那麽好,進了國內頂尖大學,學了炙手可熱的專業,工作也不錯,還結了婚,有了我和妹妹。可這一切又怎麽樣?你現在的生活就是吵個不停,最後躲到那麽遠的地方去。我努力學習,難道就是為了過和你一樣的日子嗎?
突然一陣旋風刮來,我被高高托起卷進空中。烏雲帶著轟鳴滾滾而來,猛然間,我看到一架飛機,爸爸坐在最後一排。他的頭發花白,眼睛紅腫,眼袋鼓鼓的,與臉上的皺紋相連。他的手顫抖著握住筆,正試圖在小桌板上的一張紙上寫些什麽。我俯身靠近,透過窗玻璃,看到了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親愛的兒子,爸爸想你!奶奶爺爺都快90歲了,我不敢告訴他們你的消息。”
爸爸的肩膀微微顫抖,在無聲地哭泣。
“兒子,這到底是為什麽呀?”他的筆尖停留在那個大大的問號上。
猛然間一股氣流撞擊了飛機,機身劇烈地顛簸起來,上下猛烈搖晃,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來搡去。座位上的物品開始劇烈震動,爸爸的身體被劇烈的顛簸攪動,他緊緊抓住扶手,臉色蒼白,嘴唇顫抖。
“邁克!” 我聽見他在突如其來的顛簸中呼叫。
“爸爸,我在這兒!”我想握住他的手,卻束手無策。
很久沒和爸爸這麽靠近了。
上一次和爸爸一起坐飛機,是一年前。雖然是鄰座,可我覺得我們中間像是隔著一座山。
“你們寫作俱樂部裏都寫哪些主題?”
“什麽都寫。”懶得多說,我其實早就不參加這個俱樂部了。
“你認識尼克嗎?他是我同學的兒子,你們一個學校。他奧利匹克物理得了州裏第二名。”
“不認識!”其實我認識。可我一旦說實話,他肯定會喋喋不休地繼續這個話題,要我向尼克學習。奧利匹克?見鬼去吧!我可不想把整個旅途都沮喪地想自己怎麽那麽笨上。
我打開座位前的小電視。《怪物獵人》,《超凡戰隊》,《紙鎮》,一連看了三個電影。
那次在飛機上,我和爸爸沒說上幾句話。
飛機在繼續顛簸。聽到爸爸在恐懼喊出了我的名字,聲音裏透著軟弱,我突然覺得爸爸也是需要嗬護的。我很坐他身邊摟住他:“爸爸別怕,氣流一會兒就過去了。”可我做不到。
爸爸累了,他把頭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邁克,你是在懲罰我嗎?其實,我也想跟你多聊聊,可總感覺有我們之間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我一直以為是你青春期的原因,期待等你長大了就好了……爸爸有很多愧疚……你媽電話跟我說,你一直在自殘。兒子,你怎麽這麽傻啊?有什麽過不去的事?你說出來,咱們可以看醫生啊!”
醫生!這兩個字一下擊中了我,我在空中旋轉著跌回到地麵:醫生,你在哪兒?
6
我再次飄回家中,後院那棵高大的橡樹枝繁葉茂,金毛狗趴在樹下,似乎在等待著什麽。我回到自己的臥室,看到複活草的葉子正緩緩張開,展現出一片嫩綠。早晨那香噴噴的雞蛋三明治,媽媽胳膊上的“刺青”,妹妹的憂傷,米拉的悲痛,毛毛的失落,還有爸爸的驚呼,全部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內疚與感動交織,一股久違的暖意撞擊胸腔,我心裏升起一股悔意。
一眼撇見我們深海魚俱樂部的照片,我猛然意識到,不能讓他們學我。要快!我嗖地一下躥出房子,眨眼到了舊金山醫院。爸爸一手牽著媽媽,一手摟著妹妹。他們的紅腫的眼睛都緊緊地盯著一個方向:重症監護室的大門。
監護室的門開了,一名身著白大褂的醫生走了出來,爸爸媽媽立刻迎了上去,同聲問道:“情況怎麽樣?”
醫生神情嚴肅:“再等等,離黃金醒來時間,還有30分鍾。”
他們同時望向牆上的鍾表。
“嘀嗒,嘀嗒”時針一格一格地往前趕,好像在催我:“回家,回家。”
我正想鑽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去,一股海風飄然而至:“嗨,夥計,你確定要再回到從前?”
這一問,“嘀嗒,嘀嗒”好像變成了“留下,留下。”
突然我看見爸爸急切地把胳膊上大大的“LOVE”(愛)展現給醫生。媽媽眼圈紅了,也把胳膊伸了出來:“MIKE, BACK”(邁克,回來)。妹妹的胳膊上則寫著:“WAIT”(等)。醫生看到這些,眼圈紅了,緊緊握了握他們的手,回到監護室。
看到那笨拙的“刺青”,我終於明白,這世上我並非孤獨一人,他們的愛從未離開過。
我急切地想說一句對不起。一頭鑽進了自己的身體裏。
眼前一片模糊。
醫生的聲音興奮地響起:“他的手指頭動了!”
此文首發《世界華人作家短篇小說年選2025》
編輯/編發:曉霜
文中圖片由AI生成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 44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