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文學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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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陸蔚青:雪夜記

(2025-05-25 17:49:50) 下一個

那時候她像女仆一樣,看著丈夫與他的情婦調情,他們當眾調情,好像沒有她這個人。她的臉慢慢變黑了,她的頭發長得像刺蝟一樣,她的手指很長,她不想剪掉。有一天,她發現人們像躲瘟疫一樣躲避她。

我還是一個人嗎?她問自己。

 

 

雪 夜 記

 

文 | 陸蔚青

 

住在五號的陳姐和張師傅一家,比周明和小珠年齡大一些,五十年代人,下過鄉,兩個人長得相互襯托。陳姐三十多歲,臉龐像一隻蘋果,又紅又圓,笑的時候嘴角向上,兩個門牙之間有一個明顯的縫隙。她的工作單位就在五棟樓下,在自行車棚裏看自行車。陳姐對自己的工作非常滿意。自行車棚入口處,有一個小工作間,裏麵有桌子椅子,牆上掛著車牌,陳姐坐在裏麵,有人來存自行車,她就把小窗子打開,收了車牌,存好鑰匙。她的工作時間是別人上下班時間,人們在工廠上班時,陳姐正是休閑好時間。她就坐在溫暖的小房子裏織毛衣聊天,她們兩個人一班,也不寂寞。時常有小姐妹來找她玩。別看工作位置不大,工資和一線工人是一樣的,就連發獎金,也從沒有落下他們。在五棟廚房做晚飯,陳姐就說起月獎,季度獎,年終獎等諸多獎金,有時獎金分三六九等,陳姐是服務行業,屈居末等,陳姐也是高興的,她一邊做飯,一邊笑眯眯地說,挺好,知足,不給也是有理的,給多少都高興。天天不出力氣活,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有工資,還有獎金,我還有什麽可說的。陳姐這樣說話時,上嘴唇就翹起來,寬大的眼皮垂下來,一張臉洋溢著滿足。

在小珠的生活中,最知足常樂的人就是陳姐了,小珠從來沒有看到她不滿足的時候。她是敦厚的,樸素的,也是圓潤的。她是與生俱來的好女人。陳姐隻上過初中,沒畢業就下鄉幹農活,回城後在自行車棚,她從沒有非分之想。她對生活的熱愛常常讓小珠感歎,但那時小珠並沒有真正體會到滿足的意義。小珠從個人角度出發,感到這樣的生活並不完美,小珠甚至想建議她讀讀書,學學英語。看看小說也好呀,小珠想,感到她在浪費時光。小珠幾乎就要衝口說出來了,後來小珠打消了這個念頭。原因很簡單,小珠聽到他們叫她小周媳婦。小珠聽到這個稱呼時愣了一下。

在小珠的生活中,她一直是以個體出現的,她並不知道自己會以這樣的身份存在於工廠街五棟,這個稱呼就像李家奶奶張家嬸子一樣,有一種依賴別人存活的感覺,這個稱呼無疑傷害了現代女性厲小珠的自尊心。但工廠街的鄰居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們喜歡這樣稱呼鄰居們,比如陽陽他媽,聰聰他媽,那時小珠還沒有孩子,她就屬於了丈夫。這種民間稱呼打消了小珠建議常姐讀書的念頭,她突然明白,在工廠街五號,她應該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順從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如果陳姐是幸福的,小珠為什麽要改變她對幸福的認知?而且小珠的身份也改變了,她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工廠街,厲小珠並不為人了解,鄰居們不知道她的職業,不了解她的生活,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小珠跟在丈夫身邊,就是小周媳婦,有了寶寶,就是寶寶媽媽,這種淳樸的稱謂消除了厲小珠的個人身份,讓她突然有隱身的感覺,她對這種“隱姓埋名”的生活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小珠不再是小珠,隻是周明的附屬而已。

而他們,五棟其它的眷屬們,好像沒有人注意這一點。在五棟,所有外單位的家屬都是沒有姓名隻有代號的,隻有秀兒除外,人們稱她是秀兒而不是於德龍的媳婦。小珠經過反思,想也許因為她與鄰居們交流不夠,於是在一個黃昏,在廚房裏人最多的時候,她重新介紹了自己,說我叫小珠,陳姐他們愣了一下,點點頭。小珠以為她們會叫自己名字了,但第二天,人們依然稱呼她是小周媳婦,

小周媳婦,鄰居們一邊刷碗一邊做飯一邊叫著她,她也就慢慢習慣了這個稱謂,好像一個人進入新環境,有了一個新名字,這個名字讓她忘記過去,也忘記自我,這個名字隻為這個環境命名。小珠稱她們陳姐,小袁,對其他的鄰居,也叫慶本媽,洋洋媽,她知道這樣是泯滅她們個體的存在,但她唯一的選擇是入鄉隨俗。小珠就這樣成為五棟的一份子。

陳姐的丈夫姓張,小珠就跟著周明叫他張師傅。他是電工,在供電所工作。新家安電燈時曾遇到小麻煩,那時周明一個人站在方凳子上,門開著,張師傅就過來幫忙。對於家居布置,周明有他明確的設計,或者說他並沒有什麽設計,他隻是原樣複製他小時候的生活環境,比如他喜歡在天花板上吊一隻明晃晃的管燈,而不是用台燈,他認為台燈過於昏暗。他喜歡明亮的房間,並因此自豪。張師傅輕鬆地解決了問題。他個子比陳姐略高,生得極其單薄,身體好像紙片一樣沒有厚度。但這個單薄的男人,卻有一種不容小覷的神情,刀條臉上帶著強烈自尊。小珠第一次看到他,就感到了這一點,他拒絕小珠的感謝,他翹起的嘴角帶著對明確表現出的感謝的輕蔑,那種工人階級的不卑不亢。小珠並沒有反感,雖然她陌生,感到無所適從。東北人不太說謝謝,好像這樣說很生分,小珠明白這一點。這是一種地域或者階層對情感的不同表達。雖然不習慣,但小珠本能地感到張師傅是聰明的,他有自己的處事方法。

陳姐仰著一張血色充盈的臉龐,說著家務事,說張師傅的消瘦是因為失眠,他常年失眠。這一對互補的夫妻讓小珠感到生活的多樣,他們不僅在外貌上非常不同,在精神上也是如此。張師傅思慮過度,傷肝傷脾,陳姐知足常樂,是個積福的女人。

他們有一個女兒,叫小秋,那年7歲,看起來隻有四歲,身形和臉龐與張師傅一般無二,女兒繼承了張師傅的生理和精神遺傳,陳姐知足地感歎,說女兒學習成績很好。

做晚飯的時候,陳姐對小珠說她同事認識一個人,有皮貨賣,水獺,猞猁,做大衣和皮領都很好。小珠對皮貨有一點感覺,她父親喜歡皮貨,他有水獺大衣和帽子,冬天穿上,夏天收起來。陽光好的日子,就將大衣展開,在太陽下曬。水獺大衣是黑色華達呢外罩,水獺是四張皮子手工縫製,裏外三新,他講究這個。小珠的父親是一個喜歡時尚的人,小珠不知道他對於瑞士手表,水獺大衣,絲綿夾襖,黃呢大衣,鴨絨被子這些奢侈品的愛好源自何處,她想大抵是他做官之後學來的做派。小珠跟他學習了皮子加工的過程,什麽樣的皮子是好皮子。那時年幼,她對那些完整的躺在床上的水獺猞猁的皮毛毫無恐懼,她撫摸那些絨毛和大針,觀察他們的成色,她也喜歡那些成品,比如人字呢大衣上的毛領,紫羔羊女帽,所以當陳姐說的時候,小珠就表現出興趣。於是她們約好,晚飯後就去看皮貨。

周明對此很不滿。

你要買嗎?他說,如果不買就別去看。

為什麽?小珠說。看看怎麽了?

這就是周明與小珠的不同。周明對他不想要或者要不起的東西,知道走開。有時他並不是不想要,但對昂貴的無用的東西,他第一反應就是拒絕,比如那些景泰藍,漆木,金銀珠寶,或者今天遇見的皮毛,他認為這些與他毫無關係,不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但小珠不是,小珠喜歡一切無用的東西,到商店,她專門挑無用的東西看,好像在博物館參觀。她喜歡那些精巧的工藝品,好在她沒有貪心,沒想竊為己有。她工資很低,沒有錢買奢侈品,而周明的生活態度也影響著她。她正在婚姻中被打磨著,正在經曆把一個人變成半個人的過程。有人說,婚姻不是兩個人,而是半個人和半個人,這句話給小珠深刻印象。那時她似乎明白,又似乎糊塗。

在五棟,陳姐的工資比她高。而周明的工資是她的翻倍。在工廠街,這個五十年代建起來的三大動力,工人們還有主人翁精神,而在研究所工作的小珠,有捉襟見肘的寒酸。研究所的氣氛比起工廠,有一種沒落的頹廢。

在研究所,每個人都想跑出去,跑到社會上去。在社會變革的大時代裏,這個文藝的象牙塔四處漏風。有人換了單位,有人停薪留職。學美術的去開婚紗影樓,學音樂的去教學生做家教。跑不出去的就兼職做點什麽。有一次小珠的主任說我們可以辦一個作文班,周末教孩子們寫作文,那時叫第三產業。主任決定開辟第三產業。她刻了一張招生簡章,開始油墨印刷。主任和小珠用油滾子一張張滾出來,曬幹,沾了雙手的黑油墨,他們把這些紙細心裝好。第二天,零下三十度,她們走街串巷,像兩個流浪者,將那些用清秀仿宋體刻出來的招生簡章,貼在老鼠藥蟑螂藥治療性病暗瘡的紙片旁邊。在牆角或者電線杆上。她們的臉凍得通紅,手套根本不能禦寒,沒貼多久手就凍僵了。那些曲高和寡的紙片上寫著美育教育,書法,美術,戲劇,詩歌。她們隱忍著,將手插進大衣口袋裏,慢慢回暖。匆匆來去的人們低著頭,沒有人看一眼。那些柔軟的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很快就變硬了,發出尖銳的叫聲。後來她們的腳也凍透了,好像兩個凍蘿卜滾來滾去。她們蹣跚地走回研究所。她們沒有接到一個電話,一個也沒有。

但是工廠不一樣。工廠的效益還好著。在研究所,如果不開會,人們就相互串門子,戳成一堆發感慨。王主編說我的工資隻夠買七隻燒雞,如果我這個月買七隻燒雞,我就必須不穿褲子在馬路上跑。人們就笑,說你為什麽不穿褲子?主編說買了燒雞後,我就沒有錢買褲子了。

吃罷晚飯,小珠和陳姐去看皮貨,周明本來不想讓小珠去,但小珠真要去,他又不放心,要跟著一起去。小珠穿一件綠呢大衣,燈籠袖,小掐腰,俄羅斯泊來的,是父親送她的新婚禮物。陳姐穿一件紅呢大衣,是過年時候買的。三個人排成一隊走在走廊裏,走廊兩邊堆滿雜貨,如果隻有酸菜缸也就罷了,還有些長短木棍,甚至半塊磚頭一團鐵絲。小珠抱怨的時候,周明就說居家過日子嘛,誰也不知道啥時需要什麽。每次周明說出這樣的話,小珠就覺得周明是個居家的好男人。小珠一顆心在踏實之餘有些不甘心。踏實的男人是好的,但小珠那顆心還飛翔著,她總感到這樣的日子,並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要什麽呢,她也不知道。

走在前邊的陳姐跺跺腳,一盞燈就亮起來,樓道裏掛著的是感應燈,沒有聲音時就自動熄滅。轉一個彎,過了洋洋家的門,就到了樓梯口。這個五十年代的俄羅斯建築,牆有兩尺厚,樓梯有三米寬。這時燈卻滅了。常姐就拉著小珠的手,常姐的手掌短而厚,溫熱。陳姐說你這麽涼的手哇。三個人下了樓,雪地上倒映出高矮胖瘦的身影。小珠看看自己,看看常姐,撲哧笑一下,陳姐不明就裏,說笑什麽,小珠說你看,咱倆像不像紅綠燈。

陳姐圍一條紅圍巾,通體都是紅通通的。

他們轉到變電所後麵,那裏原來還有一片平房,在白雪地裏低矮地垂著。木柵欄圍著一個院子,陳姐推了院門進去,走到房門前拍門,口裏叫著老韓。門開了,裏麵探出一個女人的頭,借著雪光,小珠看見那女人頭發蓬蓬的,臉色灰暗,一張臉沒有一點笑容。女人尚未開口,就聽身後有人說,誰呀?

陳姐說是我,來看皮子。蓬頭女人便閃在隱蔽處,一點動靜也沒有。

出來的是一個健壯漢子,長圓腦袋,一雙微微吊起的眼睛,眼神很亮,有些淩厲,卻熱情。他們進了門,穿過狹窄昏暗的走廊,進了房間,見房間裏還有一個女人,那女人四方臉大眼睛,嘴也大,眼睛和嘴形成一個明顯的三角形,女人穿翠綠的毛衣,皮膚雪白,一頭卷發,在明亮的燈光下光彩照人。

翠翠也在呢,陳姐說。

我也剛到。翠翠快聲快氣地說,不是你說要來看皮子嗎?我來陪你。

老韓就打開幾個包裹,放在窗台上,縫紉機上,衣櫃上。小珠環顧四周,看到那個普通的家庭應該是殷實的,牆上掛著一支獵槍,十分醒目,亮亮的,是經常使用或者保養的樣子。包袱展開來,水獺猞猁的皮毛都展開,小珠瞄一眼,看出品相參差不齊。

都是好貨,老韓抓起一張皮毛說,水獺都是上秋的,絨毛又軟又密,你看看,這大針多亮。他說。

夏天的不好嗎?陳姐問。

夏天的當然不好,春夏換毛嘛。翠翠很內行地說。

這次我得了些好東西。老韓得意的說,然後轉過身,臉色突然嚴厲地說,怎麽不倒水?沒見有客嗎?

老韓的聲調和聲音突然的轉強和提高,把小珠嚇了一跳,陳姐見小珠變色,連忙說不用不用,我們剛吃完飯,不喝水。

快點!老韓喝道,然後轉過身,突然滿麵春風說,你還沒看翠翠的帽子,快拿來看看。

蓬頭女人端著兩杯水,悄無聲息的走進來,這個瘦小的女人穿一件墨綠色舊毛衣,雙手伸著。小珠看到她後背上兩個聳起的肩胛骨,她將兩杯水放在桌上,大概有些用力,一杯水漾出了杯口,老韓皺起眉毛,看一眼桌麵。

這就是你幹的活。他厭惡地說。你還能幹什麽。

陳姐連忙抓起一張皮子,說這個是啥。

是銀狐。老韓說。我得了兩個,一個給了翠翠。這個是小狐狸。雖然小,品相好,能做個帽子。

他舉起那皮子,給周明看。怎麽樣,他得意地說,給你媳婦做一個?

周明接過來,在小珠頭上比劃了一下。

你喜歡嗎?他問小珠。

小珠很喜歡。但有了銀狐帽子,就要有銀狐大衣,還有皮靴。小珠搖一搖頭。

老韓轉過身說,這次我還得了兩條藍狐皮,你看,他打開一個包袱,從裏麵拿出兩條狐狸皮,完整的狐狸皮,藍狐也叫白狐,毛是灰白的,微微的灰黑,一粒粒小珠子一樣吊在雪白的大針尖上,老韓抓起一條打開,一隻手抓住狐狸頭拎起來,一隻藍狐狸就立在人們麵前,狐狸尾巴超過了老韓的膝蓋,老韓的手又一抖,狐狸毛就像開花一樣鬆散開來,仿佛那不是狐狸皮,而是一個活脫脫的狐狸精。

老韓昂著頭,手裏吊著那一頭狐狸,整個屋子都亮起來。

真漂亮,小珠忍不住讚歎說。

難得的藍狐皮。老韓得意地說。

可惜兩條不夠做一件大衣。翠翠說。

翠翠的眼睛是閃亮的,嘴唇塗了口紅,看起來鮮豔欲滴,她張開嘴時,露出一排整齊而潔白的牙齒。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強勁和野性。

那就等等,等夠了給你做一件。老韓說。

他們又看了一會兒。上好的小珠買不起,劣等的小珠不想要。小珠沒錢,但她不將就,小珠願意等到她能買上等貨的那天。她喜愛那條藍狐,但她知道,周明絕不會給她買藍狐,她也不會問他要。

或者他們一輩子也買不起這條藍狐,她想。小珠已經習慣了自我安慰。喜歡的東西並不一定要擁有,這世界上好東西太多了。在遇見周明之前,她曾想過嫁一個喜歡賺錢的人,但見到周明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周明和她一樣,是一個有點清高的知識分子,做做技術就罷了。周明的眼睛很清澈,甚至有些單純,有時她覺得周明還是一個毛頭小夥子,尤其是他騎自行車像閃電一般飛過的時候。夏天周明喜歡穿兩元錢買的文化衫,八毛錢的拖鞋,在黃昏中閑逛,兩條腿又直又長。

他們看完就告別了,什麽也沒買。老韓也沒不高興,一直送他們到門口。翠翠和他們一起告別。她頭戴銀狐帽子,大針在風中散開,顫顫地垂下來,遮在眉毛和眼睛上,像一團霧一樣。

看看多漂亮。老韓伸出手,在翠翠的帽子上擼了一把。

多漂亮,我送給她的。

走到院門就分手,翠翠向左,小珠和陳姐他們向右。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小雪花飄著,在路燈下像一群白色的蛾,漫無目的。靴子在地上發出哢哢的聲響,走了沒幾步,圍巾就落滿了白雪。陳姐的上嘴唇翹起來,一張臉都喜氣洋洋,小珠發現陳姐的喜氣洋洋是天生的,因為這時候陳姐說的話很悲哀。

翠翠和老韓是老相好了,陳姐說。老韓就因為這個打他媳婦兒,打得可狠了,有的時候翠翠他倆一起打,把他媳婦的頭發都擼下來了。

啊,小珠嚇了一跳,小珠問,那翠翠沒老公嗎?

有老公,管不了。陳姐說。她老公那個身子骨,還不夠老韓一隻手捏的。然後把手伸出來在臉上拍一拍,本來就血色充盈的臉上掛著水珠,更像一隻大蘋果了。

女人啊,陳姐歎一聲說,啥叫幸福?找個知冷知熱不打你的男人,就是幸福。

小珠的心中劇烈震顫起來,她想起那蓬頭的女人,灰暗的臉和茫然的眼睛,在開門時她看到那女人眼中的神情,那時她不知道那是什麽,現在她明白了,那就是恐懼和不安,還摻雜著一種深深的憎恨。小珠打了一個寒戰。

沒有人報警嗎?這是家暴呀。小珠說。

誰敢報警?你沒看見牆上的獵槍?陳姐說。老韓是打獵出身,以前也有人勸過他,他立刻翻臉,說誰敢管他家的事,他就崩了誰。

 

待到小珠再見到蓬頭女人時,已經是幾年以後了。那時她已經離了婚。這是小珠沒有預測到的事情。曾幾何時,小珠以為婚姻就是地久天荒白頭到老的永恒事業。她搬出五棟,租了一間小房子,生活十分拮據。有個老同學在雜誌當主編,對小珠說,請她寫專欄,寫監獄裏的故事。小珠答應了。

小珠來到女監,先見過監獄長,監獄長個子不高,卻健壯,穿一身警服,腳蹬長皮靴,腰上掛著皮帶,垂在腰胯上的是手槍套,明晃晃地耀眼。有西部警察的味道。她腳下生風,一頭短發颯爽英姿,與披肩長發穿黑呢大衣的小珠並肩一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女人。監獄長聽了小珠的要求,就問身邊的小幹事是怎麽安排的,小幹事說可以提供有故事的犯人。監獄長問誰。小幹事說一個名字,監獄長不說話,又說一個,監獄長也不說話。後來小幹事說到一個名字,監獄長說就她吧,這女人夠可憐。小珠問是什麽案子?監獄長說是殺夫案,沉默少頃,說她那個丈夫就該殺。小珠愣了一下,對監獄長刮目相看。她們出了門,從一個監舍到另一個監舍去。院子很大,都是平房,在這空曠的地裏,風吹過來,凜冽刺骨,小珠不由得將腦袋縮一下,縮到大衣領子裏。監獄長走在她身邊,沒戴手套,也沒戴帽子,寒風吹到她臉上,她的神情立刻精神起來,倒像是春風。走到一棟二層樓前,監獄長告別,小珠與小幹事進了樓,見前廳裏一麵牆上都掛著玻璃鏡框,裏麵是一些照片,都是一些生產品,手套帽子之類的。小幹事說這些都是我們監獄生產的。

上了樓,迎麵一個大房間,陽光燦爛,有張大桌子擺在中央,桌上擺著些布匹。一些女人圍著桌子坐著,女人們穿著清一色的藍布衣褲,一色的短發,有幾個女人不知在說什麽,笑成一團。

小幹部不理會那些瘋笑的女人,隻站在門邊,大聲喊道,王麗。屋子裏就安靜下來。一個女人從瘋笑的幾個女人中站起來,小珠見那叫王麗的女人,個子中等,臉紅紅的,因為剛瘋笑過,臉上還掛著一絲笑意,小幹部叫她出來。

王麗慢慢挪出來,那樣子有些不情願。

我的活還沒幹完呢。她說。

回來再幹。小幹事幹脆利落地說。不是壞事。這是記者,要采訪你。

一桌子女人齊刷刷地轉向小珠。那些好奇的眼神像釘子一樣釘在她臉上,小珠便轉過身子,在小幹部和王麗之前走到走廊去,小珠在王麗擦肩而過的時候,有一種恍惚之感,覺得與這個女人在某一時刻和地點相遇過,也這樣擦肩而過。但是在哪裏見過,她卻想不起來了。

三個女人魚貫而出,走到旁邊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隻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還有一張床。上麵放著些雜亂的東西,可能是值班人員的床鋪。小幹事說你們談吧,就出去了。小珠坐下來,拿起筆和本子,回頭見王麗還站在那裏,就說你也坐下吧,王麗就坐下來,後背挺直就貼在椅背上,看著有些僵硬。

不是都判了嗎,你們還找我幹啥?王麗說。

我是報社記者,不是法院的。小珠說。跟你的判決無關,隻是聽聽你自己的故事。

我認識你。王麗突然說。你住在工廠街5棟。

小珠愣住了,小珠說我也有一種感覺,好像認識你。

你去過我家,和陳大蓮一起來看藍狐皮。王麗說。還有那個狐狸精。她臉色突變,恨恨地說。

小珠想起了多年前那個雪夜,想起那個站在門前的蓬頭女人。

你就是------小珠猶豫地說。

是啊,我變了,所以你沒認出來。你沒變,還是以前那樣子。王麗說。她望著小珠的眼睛雪亮,錐子一樣直刺著小珠。,

你那時比現在胖一點,穿一件時髦的綠大衣,燈籠袖,小掐腰,你的臉雪白粉嫩,陳大蓮說你是大學生,剛剛結婚,我站在你身後,看見你綠呢大衣上的腰帶寬寬的,鬆鬆的搭在腰上,我多麽喜歡你的腰帶,我好想伸出手摸一下。

小珠睜大眼睛望著王麗,她恍惚間回到那個雪夜,與陳姐走進老韓家的情景。

你那時頭發很長。小珠說。我也記得,你變化很大,你剪了頭發,你比以前幹淨利索了。

是的,我剪了頭發,王麗說。我如今進了監獄,再也不用見到那對狗男女了。

小珠沒有問任何問題,因為從這句話開始,王麗就一直在哭,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小珠試圖阻止,但她不知如何阻止。王麗的哭聲,就像一個水瓶炸裂,發出不可阻擋的聲音。

別哭了,再哭就送你回去。小幹事嗬斥說。

然而王麗沒有停止哭喊,一直到她不再有力氣。她的力氣用光了,她才慢慢變成了啜泣。

她們誰都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麵,小珠的出現,讓王麗想起以前的事情。

小珠出現在她家時,是王麗一生中最為不堪的時刻,那時候老韓對王麗虐待達到了高峰。王麗還記得小珠當時的模樣,記得小珠甜蜜的笑,記得周明將手搭在小珠的腰間,他們並肩走著,在雪地上慢慢消失,那些鏡頭像電影一樣印在王麗的腦海中。在之後的好幾天,王麗都神思恍惚,她的腦海中反複出現小珠的樣子,揮之不去,她想那是一個多麽幸福的女人啊,多麽幸運的女人啊。她覺得小珠特別漂亮,她的漂亮不是來自於她自身,而是來自於她身邊的男人,那個男人是那麽高大挺拔,溫文爾雅,當他俯下身去看小珠時,當他用細長的手指,指點著那些藍狐的皮毛時,當那個年輕的男人將銀狐帽子扣在小珠的頭上時,小珠的眼睛中充滿了喜悅,那是被寵愛的喜悅。

王麗蓬著一頭長發躲在角落裏,打量著小珠。她和小珠同樣是女人,生活卻完全不同,小珠笑的時候,說話的時候,都在她心中回放,小珠的嘴角旁邊有個小酒窩,濃密的黑發略略有些蓬鬆,就像自己的頭發一樣。那時她剛剛聽說,在工廠街口,那家情侶發屋的女主人說,那叫沙質頭發,像沙子一樣粗糲的頭發,不光滑,微微的彎曲,王麗就有這樣一頭沙發,但這樣一頭漂亮的頭發,並沒有得到丈夫的喜愛。

那時候她像女仆一樣,看著丈夫與他的情婦調情,他們當眾調情,好像沒有她這個人。她的臉慢慢變黑了,她的頭發長得像刺蝟一樣,她的手指很長,她不想剪掉。有一天,她發現人們像躲瘟疫一樣躲避她。

我還是一個人嗎?她問自己。

出事的那天是黑夜。老韓從外邊回來時,就已經酩酊大醉,那時她正在床上睡覺。老韓進來,一腳就把她踢下床,她的頭先著地,血從她的臉上流下來。老韓罵著,又給了她幾腳。然後就上床睡了。他帶著酒味的呼吸惡臭難聞,他的呼嚕就像狼叫。王麗躺在冰冷的地上,昏沉了很久。天快亮的時候,她聽到老韓翻身的聲音。這個惡魔要醒了,她想,渾身顫栗起來,她能想到他醒來會幹什麽,侮辱她,欺淩她,強暴她,像牲口一樣發泄,他從來沒有把她看成人,看成女人,也許今天他會打死她。王麗哭了一會,感到眼睛的幹澀,她的眼淚就要流幹了。在絕望的深淵裏,她再次想起前一天來過的那個年輕女人,她想起她的笑,一口珍珠一樣的貝齒。那貝齒閃閃發光。王麗不再哭,慢慢坐起來,床頭掛著一條繩子,繩子上有她的頭發和血。她就用這繩子綁住老韓,她殺了他。她不後悔,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將翠翠和他一起,讓他們共赴逍遙之地,

如果當年在王麗和老韓之間,必須以一種你死我活的方式解決矛盾,小珠更願意看到王麗活著。那打獵人身上狂暴的氣息和凶惡,讓小珠害怕。在那樣一種壓迫之下,王麗隨時都有可能被扼殺。現在王麗活著,而老韓已經死去,這個結果說明了反抗的力量。王麗說新婚時一切都還好,但好景不長,老韓對女人充滿欲望,而自從他認識翠翠之後,王麗就陷入了無底深淵。

那是個狐狸精。王麗憎恨地說。

你為什麽不離婚?小珠問。

我曾提出過離婚,但翠翠卻不肯離婚,老韓於是更加變本加厲地侮辱我。那畜生說,如果我敢離婚,他就打死我全家。王麗說。

如今好了。王麗長出一口氣說,至少我們家是安全的。

她又開始哭起來。

王麗哭泣著,抽泣的身體好像冬天的樹葉。小珠站起來,走近王麗,伸出胳膊,緊緊擁抱住這個蓬鬆頭發的女人,她觸到兩片瘦小的雙肩,脆弱的好像隨時可能折斷。小珠想這美麗的骨骼,應該是天使長出翅膀的地方,她這樣想著,抬起頭,看見那一扇小小的格子窗口,窗外射進清澈的陽光,冬天燦爛的陽光。王麗的身體在小珠的懷抱裏慢慢平靜下來,現在她們相互依偎在一起,這時窗台上落下一個小小的麻雀,輕輕抖動著翅膀,它圓圓的小眼睛異常明亮。王麗也抬起頭,注視著窗外的小鳥,她蓬鬆的頭發突然變得光滑,她端坐著,臉上現出驚奇的神情。

發表於《世界日報》2025年3月31日至4月8日

作 者 簡 介
 

陸蔚青現居加拿大蒙特利爾。作品廣泛發表於文學期刊如《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曾獲第二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二等獎,第五屆都市小說雙年展優秀作品獎等。出版有小說集《漂泊中的溫柔》,散文集《曾經有過的好時光》,長篇童話小說《帕皮昂的道路》,新詩集《魁北克玫瑰》,詩詞集《洗筆.流年》。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編輯|編發: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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