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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舫:手感 | 短篇小說

(2025-05-10 09:42:44) 下一個

 

 

手      感

 

文 | 戴舫

 

孔令梵三十六歲那天發現自己不怕死,在街上走不看行人車輛卻翹首看兩邊的行道樹,發現這些樹都綠蓋亭亭,隻是被灰色的樓群吃掉了。翹首走路也沒什麽大不同,就是多撞了幾個人。出乎意料的是被撞的人大都彬彬有禮向他道歉。他也回致歉意。撞人跟禮貌是兩碼事。早知道走路其實不用那麽小心,可以省心很多。上班時他毫不掩飾地在計算機上玩二十一點,也沒人白他眼睛。一向以嚴厲著稱的頂頭上司路過他工作台竟還俯身看了一會兒,說你玩得不怎麽地,還都說你數學好呢。他想大概對不怕死的人,所有的行為規則都得重寫。他玩了一天二十一點,下班回家路上覺得紐約冬日的暮色陰雲籠罩別有風味。 

晚上照例去雄貓酒吧喝杯愛爾蘭黑啤。那天正好星期四,是鳩依每周一次坐酒吧享受個人自由的日子。鳩依姓什麽什麽斯基,東歐某國來的移民,孔令梵從沒想要問清楚是哪國。鳩依也住在這個街區,好像是為聯合國某個機構工作,大概是又沒勁又沒錢的一種職業,所以從不談及。鳩依英文一塌糊塗。孔令梵英文口語一塌糊塗。兩人基本能搞懂對方說些什麽,所以很談得來。

鳩依照例擠坐在孔令梵身旁。“威士忌,兩小塊冰,”他叫道。然後他側過頭打量孔令梵。“中了樂透獎?還是昨晚弄了個漂亮的‘一夜站’?”孔令梵沒結婚也沒女朋友,性生活全靠“一夜站”,即中國人所謂的一夜風流再沒後話。

“我雙頰在放光嗎?”孔令梵頗覺奇怪。

“你整個人都在放光。”鳩依喝了一大口酒,像渴極了似的。他用一根極長的食指指尖敲硬木吧台,敲出一個韻律來。鳩依年輕時在他祖國得過一個鋼琴比賽的金獎,不過他最恨別人提這事。他有時會突發豪興到酒吧鋼琴上去大敲一通,比那些雇來的彈手強多了。

“你今天沒罵人,”孔令梵說。“什麽好事,告訴我。”

“出門前老婆隻羅嗦了幾句話,算不算好事?”

談話漫無邊際,大多不離老三樣,政治股票女人。九點來了個鋼鼓樂隊,震耳欲聾,說話得湊著耳朵叫。叫多了喉嚨發啞,酒就喝得多。接著看人眼有點直。再後來就回家,步子輕飄飄。路口分手時鳩依突然說,他白天上班時打了個盹,夢見自己在希特勒的集中營跟納粹吵架,納粹用槍指著他腦袋說,要麽跪下求饒,要麽去見上帝。“猜我怎麽反應,”本已昏昏欲睡的鳩依一下活了過來,手做槍狀頂著自己鼻子,大嗓門在空落落的街頭振蕩。“我說操你操你操死你,一口咬住槍管就把那小子往後頂--我他媽的不活了,操。”他說得太激動,把自己的手指當槍管咬住了,最後罵“操”時下口太重,疼得渾身一激淩,拿出手指來看,竟咬破了。他恨恨吮了兩口,興猶未竟。

“後來呢?”孔令梵問,悠悠神往。

“我正逼那婊子養的納粹開槍呢--我他媽的不活了,嗨,大概我夢話說得太響,同辦公室一小子過來照我腦袋上就那麽一巴掌,醒了,全完了,操。我他媽的不活了。”

鳩依咬牙切齒,好象真恨上了那位同事,沒讓它挨一槍過過癮。鳩依說他一下午都奇怪,原來做惡夢就是做關於死的夢,今天怎麽做夢都想死,成了美夢了。孔令梵受了觸動,也講了他今天早上的大徹大悟。他過馬路沒注意,一輛車急刹車沒全刹住,碰了他的腿,人翻在車廂蓋上。他滾下車來,抖抖身子,沒事兒,走了,好像他天天都來這麽一下似的。“你說怪不怪,我一點兒都不怕。我倒是想到死了,就在撞上車的那一刹那,心裏格登一跳:嘿,新鮮!後來沒死,還覺得……”

“有點遺憾?”鳩依試探道。

“嘸,也可以說有這麽一點兒,不過我覺得活著也挺好。走開時覺得肚子特別餓,想牛排吃。我以後得多吃,死了也不冤。”

兩人哈哈大笑。又交流了一陣不怕死的體會才不得不分手回家。

不怕死的新鮮感讓兩位酒吧朋友連續幾個星期有話可談,交情也因而進了一步,說到周末一起出遊。說了幾個月都沒成行,計劃出遊本身卻成了一個固定話題。櫻花開時,孔令梵要換計算機。鳩依自告奮勇說他有個外交官朋友,買東西不用上稅,常幫朋友買大件,事後一起吃頓飯就可以了。孔令梵要買個兩千六百多塊的,稅是百分之八點二五,便接受鳩依的建議請外交官幫忙。鳩依說了外交官的國籍,孔令梵還特意查過地圖,但第二天又忘了,反正不是立陶宛就是愛沙尼亞,再不就是那一帶某一國,總之在地圖上看類似一個巨型逗號。外交官竟是個金發女郎,三十五六歲,長得不錯,就是有點呆頭土腦。三人開車

去長島一個計算機大超市,買了機子吃了牛排往回開。孔令梵開車不快,常吃喇叭。一路塞了幾回車,老一套搶道爭先,互相打手勢罵人,定心定氣玩一回,也算賞心樂事。近小脖子海灣時一輛車逼近他們車尾要他們讓出快車道。孔令梵就是不讓。那輛車從邊上超過去後不僅做手勢“操”了他們,還做了個危險動作,將車頭猛向他們這邊壓過來,弄得孔令梵一慌,幾乎打歪方向盤撞上右邊的護牆。

“這幫意大利油脂球玩真的了,”鳩依興奮起來,“追上去撞他們車屁股,撞翻這婊子養的。”

孔令梵也來了勁,加大油門往前衝,很快就頂到了前車的尾部,由於頂得太近,可以看見幾張意大利人神色緊張的臉。孔令梵沒馬上撞上去,想先玩一下貓捉老鼠。前車覺出危險,滋溜溜向前亂竄,想擺脫後車。孔令梵大覺刺激,猛踩油門緊咬車尾不放。時值午後,路上車不多不少,兩輛快車追逐於車流之間,左衝右突做很多危險動作,惹來無數憤怒的喇叭。孔令梵偶然從反光鏡鏡裏瞥見車後座上女外交官臉色蒼白嘴唇哆嗦,大概話都嚇得縮回去了。

“別怕,”孔令梵半開玩笑說,“這麽高的速度,撞上就翻,你眼睛一眨就過去了,不疼。”

前車速度越來越高已近於瘋狂。孔令梵半倚車門半靠椅背,得心應手轉動著方向盤,感覺前所未有的瀟灑。鳩依手舞足蹈大叫“撞啊撞啊撞它個婊子養的。”孔令梵對此一笑置之,好不容易碰上個機會,不能不物盡其用。

“要撞就從側麵撞上去,”女外交官突然說話了。“從後麵撞我們更大可能是受傷,斷腳斷手,那多麻煩。”

孔令梵又由反光鏡裏瞥了她一眼,還是那樣呆頭土腦,怎麽說的話就全不一樣了呢。孔令梵右腳一鬆,車頓時慢了下來。要是撞不死,卻撞出那麽多麻煩事來,不撞也罷。孔令梵眼前閃過醫院輪椅假肢上了石膏的身子還有那麽多汽車保險單據躺在書桌上等他處理,頓時渾身泄氣。

前車大概意識到機會難得,在擺脫追車後碰到的第一個出口就溜了出去。大概開快車開得暫時失去了速度意識,出口彎道上轉得太快,滑出路麵下了淺溝,烏龜似地慢慢翻個個兒,四個輪子對著天空轉,有快有慢無可奈何。

“可惜,”鳩依說。

孔令梵不很肯定鳩依可惜什麽。

女外交官說你們是不是好日子過膩了,想死?鳩依說沒人想死,隻是不怕死,跟死神玩玩,找樂。女外交官說,那幹嘛剛才不撞上去?孔令梵說死不怕,就怕麻煩。“剛才不是你提醒我的嗎?死不了,那多麻煩啊?”女外交官似乎忘了曾這麽說過,愣了一會兒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死了就沒麻煩,活著都麻煩。

車速慢下來了,市區在望。有一會兒沒人說話。鳩依說熱,開了車窗,大風灌進來,眼鼻口舌都覺得燥。孔令梵努力不說話,怕一開口就罵人。過隧道時汽油味令人作嘔。鳩依大叫,我要嘔出來啦我要嘔出來啦,腦袋伸出車窗嘔了半天什麽也嘔不出,縮回頭來說更想嘔了,急躁得握緊拳頭蓬蓬蓬猛擊車頂篷,弄得孔令梵又心疼又好笑:剛才還跟死神瀟灑呢,這會兒卻又心疼車子,真逗。

女外交官下車時給了孔令梵一張名片,說有事給她打電話,要一塊兒玩兒也可以。孔令梵有些暈,盯著她背影嫋嫋娜娜上了台階,發現她身材還真不錯。

“她是‘一夜站’的料,可別想歪了。”鳩依警告他。

“你還跟她‘站’嗎?”孔令梵想笑:外交官和一夜站,風馬牛“都”相及。

鳩依哈哈大笑起來,說她是街區公用自行車,誰都能騎一下。孔令梵決定不騎。跟朋友分享一個女人令人不快。跟不認識的人分享,眼不見為淨。

送鳩依回家,到門口時才意識到鳩依好久不說話。他猜想鳩依很失望,為什麽?不很肯定。鳩依走到家門前又回頭叫住他的車,奔過來說,他現在不敢肯定他是否不怕死。說完就走,孔令梵沒機會反應。他本來也沒想要有所反應。他開車回家,弄他的計算機。晚上弄停當,又去雄貓酒吧。沒伴,多喝了幾杯。他以前追過金發女子,她們好像對亞洲男人都沒興趣。去廁所推門時手碰巧觸到襯衫口袋裏的名片,就順便給女外交官打個電話,等她一起又喝了幾杯酒,一起回家,做愛睡覺。第二天在她口袋裏擱了錢,她好像也沒覺察到。後來每次差不多都這樣,她都覺察不到。有時他忘了給,她也覺察不到。他叫這給“小費”。他出去吃飯給小費都很大方,極端仇恨別人說中國人給小費世界第二小氣。第一是印度人。

女外交官叫萊尼,除了英文講得流利,什麽都不懂也不關心。孔令梵想不通這樣的人怎麽會是外交官。後來認識了幾個外交官同胞,就不想這個問題了。萊尼人好,身材好看,性格好相處,腦袋不太好使算是美中不足。

很快就是夏天。鳩依換到聯合國另一個部門,當上項目主任,管幾個人,舉止有了領導氣質。不過他時常悶悶不樂,問他也不回答。孔令梵直覺跟那樁事有關,又不敢肯定,鳩依有些怪,但畢竟不是瘋子。由於總沒笑臉,鳩依顯得沉鬱默然,漸漸地長出幾分哲人之慨。孔令梵徒有羨魚之情,又不甘心,想證明自己的直覺,也多少沾點哲人味道。他在某雜誌網頁上看到一篇采訪報導,寫一類叫做“極端刺激尋求者”的人,總要冒大險,一星期不跟死神擦肩而過就骨頭發癢,最終總死於冒險。作者引經據典稱這是一種精神病症,還無法治好。孔令梵將這篇報導剪送鳩依網址,猜想他一定會一邊羨慕一邊自傷,哲人風度裏平添大悲觀者的幾絲高遠滄桑。不料鳩依看完隻回了他一句話:“要是我十五歲就看到這篇文章,生活會是多麽簡單——你永遠不可低估愚蠢的力量!!!”孔令梵覺得這三個驚歎號惡形惡相令人生厭。他不很肯定鳩依到底想說什麽。是說那些極端刺激尋求者愚蠢呢,還是暗諷他自作聰明胡亂猜度別人心理。幾個月前鳩依還說要跟死神逗逗樂,怎麽一眨眼思想就發展到自己無法琢磨的高度了呢?左想右想沒結論,唯一結果是覺得鳩依深不可測,自己能交上這麽個朋友,命好。

鳩依的新工作跟救援有關,常常出差,去的不外刀兵水火疾鬁饑荒之地。十月盧旺達又生內戰,部族間互相滅種加上饑荒洪水,馬爾薩斯效應立見成效。聯合國派了三千維和部隊,鳩依也跟著他頂頭上司帶了大隊誌願者去“扮演上帝”。鳩依每次出這類苦差之前都要口出怨言,但孔令梵直覺出鳩依實際上相當喜歡這個苦差事,既可以做救世主,也能居高臨下嘲諷人類。鳩依一去,孔令梵走進雄貓酒吧便覺得無可期待。他朋友不少,多是聚來一杯酒,散後兩袖風,不帶牽掛之類的,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對鳩依起依依之感,不但記不得他來自何方,甚或說不出他姓什麽。

也許都不怕死吧,惺惺相惜,孔令梵想,喝著啤酒看電視報道盧旺達救援工作進展。長野裏災民共黑塵一色,大河中泥沙與浮屍齊流。頭戴藍盔的維和部隊看著持槍者把孩子婦女與男人分開,知道前者將賣出為奴,後者將悉數屠殺,但隻能袖手旁觀。孔令梵在追蹤盧旺達消息。種族滅絕已殺了十來萬,但看來還沒過癮。有救援人員偷偷救一些人,有幾個因此失蹤。孔令梵有一次看見電視記者采訪鳩依。鳩依滿臉風塵雙目通紅,跟剛吸過毒似的。他用一種慢而冷漠的語調講述親眼見到的屠殺。

“他們殺人時不喜歡立即殺死。留著慢慢呻吟,一天,兩天,三天,天氣好,沒事來走走看看,跟走親戚一樣。沒有誰對誰錯。被殺的有小孩婦女,殺人的也有小孩婦女。小孩更喜歡玩,花樣也多,嘿嘿嘿嘿。”

電視記者看著他眼都白了。鳩依從電視屏幕上消失後,記者說那裏的人都有點不正常,人命太不值錢,都說自己活著不太好意思,像搶了誰似的。

孔令梵有點羨慕鳩依。他呷著酒,轉眼看燈光幽悒的酒吧,爵士樂若有若無,暗藍的夜色從窗裏流入,這情景會此時此刻出現在鳩依眼前嗎?如果出現,感覺大概遙如天堂吧。不過他情願跟鳩依換雙鞋子,去地獄裏走一回。他猜想自己見到無數死人的反應:作嘔?不忍卒睹?毛骨悚然?厭惡?都可能,但決不會害怕。他不怕死。他想象鳩依一定是那些違命偷偷救人的人之一。鳩依甚至會冒生命危險去救人。一個兒童?婦女?老人?管他是誰,反正救人後那種滿足無可比擬。凡人的生命還能怎樣更光彩奪目呢。

孔令梵發現人可分作兩種,怕死和不怕死的,簡單明了,比什麽標準都好。

他算計如果去做誌願者,他最多能忍受多少經濟損失。他不無自嘲地想:救人一命跟丟掉幾個錢,能比嗎?真荒唐透頂了。不過他清楚知道,那麽多誌願者如果不能養活自己,根本不可能去救人救災。孔令梵更喜歡自嘲所帶來的那種感覺。很哲學。很藝術。很不同凡響。

CNN頭條新聞節目每半小時重複一次。孔令梵特意等著又看了一次采訪鳩依才回家。意猶未盡,邊走邊模仿鳩依口音濃重語法困難的英文句子:“天氣好,沒事走來看看,跟走親戚一樣。” 越模仿越樂,瘋瘋癲癲叫出口來。“天氣好。怕什麽死!怕什麽死!!!三個驚歎號,哈哈哈哈……”

萊尼現在常主動約他。有時會不告而至,突然在雄貓酒吧裏冒出來。在酒綠燈紅的環境下她不再顯得呆頭土氣,露齒微笑頗有幾分動人,弄得孔令梵有時想跟她求婚。他對此非常警惕。還沒下地獄救人救災呢。在跟死神麵對麵瞪幾眼之前,別自找麻煩。好在萊尼也就是喜歡跟他玩玩。他想象萊尼跟很多人都這樣玩玩,心情特放鬆。好景不長,他過生日時萊尼送了他兩張旅遊票,豪華遊輪加勒比七日遊,要好幾千塊。他以為必須請她同去,不料她正開聯合國大會,忙得分不開身。她說是買給他和“她/他”的,好好玩玩。還當眾給了他一個長吻。

“謝謝你想到我,”她附耳說,口中熱氣嗬得他耳根子癢癢。這感覺持續了好幾天,弄得他心情沉重。不久她又告訴他她有八分之一土耳其血統。看她神情這似乎是她一大秘密,令他不知所措。她補充說二次大戰時土耳其人幫希特勒殺了她幾百萬同胞,因而被視為死敵;如果她的同事上司知道她有土耳其血統,她的外交官生涯恐怕就完蛋了。”別告訴鳩依,”她附耳說--她好像愛上了這種說話方式。”其實,我母親家族也有幾十個人被屠殺,我該比什麽人都恨土耳其人。”孔令梵震驚之餘,左思右想萊尼為什麽向他吐露秘密。他想躲避萊尼,不過總不很堅定,她是個好床伴。

新年一過,各行各業都睜開睡眼開始辦事。鳩依提早回到紐約,當晚就去了雄貓酒吧。“我大概已經成英雄了,”鳩依說,兩眼閃閃發光。他又瘦又黑,動作像長年野外生活的人那樣幹脆利落。他自稱“偶然英雄”。他們十幾個人模仿二戰中日本自殺戰鬥機駕駛員組織了一個“神風突擊隊”秘密救人。誰都有些值得吹噓的玩命經曆。但唯獨鳩依那次救人,正巧被哥倫比亞廣播電台的記者拍了電視。電視台製完樣片後說,隻要一播放,美國就多了個英雄。“不過這英雄是個副產品,”鳩依說,食指細長敲著自己額頭。他大口灌著愛爾蘭啤酒,使勁吸氣咂嘴,一副酒鬼急色相。他說電視片的目的是向美國政府施加壓力,增加盧旺達維和部隊,製止種族屠殺。為此需要一個英雄,正讓他撞上,便提早回來扮演他的英雄角色。

原來盧旺達的種族屠殺愈演愈烈,聯合國維和部隊司令官,一個加拿大三星將軍,要求再增兵三千以製止屠殺。但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奧布萊特女士否決了有關動議。美國幫助索馬裏度過饑荒時企圖製止軍閥暴行,結果暴民殺死十八個美軍士兵並在電視鏡頭前曳屍首都街頭慶祝歡呼,美國公眾對此情景記憶猶新。盧旺達不像科威特石油滾滾,值得美國兵流血犧牲。但一些非政府組織和自由派報刊共謀促使美國采取行動。聯合國秘書長也在大聲呼籲。電視報道是大造輿論計劃的一部分,鳩依是這一部分中的一隻小棋子。

“嗨,副產品,”孔令梵口氣微帶嘲諷,“說點有趣的,都玩了些什麽?”

孔令梵猜測,令鳩依得意的一定是他盧旺達經曆中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也許並非見不得人,隻是很多人難以理解。鳩依似乎欲言又止。孔令梵認為他擺架子,大棒胡蘿卜齊下,又裝不小心被詐了幾瓶琥珀啤酒,終於讓他開了金口。他講的比電視報道更惡心慘酷,但也百倍精彩刺激,聽得孔令梵恨不得立馬就去誌願,飛到人間地獄盧旺達。但鳩依似乎不願意孔令梵也去誌願,說為他好,還是呆在紐約老老實實醉生夢死。孔令梵立即警惕起來,先是申明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進而怪罪鳩依自私,不願與朋友共享刺激快樂。最後信誓旦旦向鳩依保證,決不告訴他老婆他在那裏胡作非為,包括把難民營當做了自己的後宮。鳩依皺著眉頭聽,弄得孔令梵覺得自己胡猜亂想十分可笑,便麵帶窘色嘎然而止。鳩依說他的確睡了幾個盧旺達女人,因為不好意思老是拒絕她人的好意。”你去告訴我老婆,”鳩依笑道,”看她怎麽反應--不過我得告訴你一些細節。你大概沒跟黑人幹過吧,哈,像吸毒,食髓知味,很難戒掉。你要真為了這個去誌願,我支持。”

那天鳩依沒告訴他為什麽不讚成他去誌願。鳩依很忙,到處講演宣傳遊說上電視,儼然成了個人物,有時竟不得不錯過他例行的周四酒吧之夜,這時孔令梵便會格外無精打采。如果萊尼在場,便會成為出氣包。萊尼好脾氣,見他心情不好就會一切都原諒他。如果鳩依偷空約他去酒吧,他就樂得跟過節一樣。“我他媽的成同性戀了,”他心裏笑自己。他喜歡跟鳩依單獨相處,萊尼在場覺得多餘,雖然他對萊尼的興趣已不止床第之樂。

關於盧旺達的的電視專題片終於播出,近三個小時,其中關於鳩依的就有半小時,足以把他變成名人。孔令梵錄了相,反複看了幾次。其中鳩依踩探殺人場發現尚未死去的人那一段特別刺激。原野上長茅草一片金黃,不知數的死人半掩其中,隻有風吹草低時才閃露一張半腐爛的臉或似乎仍在呻吟的嘴。鳩依對身藏秘密攝影機的記者說,那裏還有個人在動,是個孩子。記者說沒有啊鳩依叫他裝做沒事人模樣,慢慢晃過去,一邊跟執行殺戮的政府軍大孩子聊天。走到那個孩子身旁,果然,還活著,抬眼時充滿絕望,怕他倆也是行刑者。他們離開後躲在一邊,等劊子手離去,又去屠場把那個孩子拖出來。沒拖多遠,兩個政府軍大兵回來檢查什麽,正碰上。衝突結果是兩個大兵舉槍威脅鳩依,說你不讓我們打死他,你也一起死。鳩依挺胸說,你開槍吧,打死他的子彈必先穿過我的胸膛。大兵槍口頂到鳩依胸口,大概以為鳩依會退,不料鳩依不但不退,反而胸膛頂著槍口往前走,把大兵弄懵了,不知這兩個老美怎麽回事,也感動了。鳩依又做了番人道主義說教,那兩個士兵竟轉身走了。電視專題有點轟動效應,也有人說這簡直不可思議,跟拍電影似的,真是生活模仿藝術啊。

孔令梵沒那麽犬儒,但感動之餘也不無疑問。政府軍士兵穿著軍裝屠殺平民,至少得避著聯合國救援人員吧,要不政府軍將領怎麽公開否認正在屠殺平民呢?那倆大兵再笨,看到聯合國救援人員也知道殺人滅口啊?至少得搜身查隱蔽攝影機啊?如果那兩個士兵真的人道主義發作允許他們救人,這電視一放,雖然記者欲蓋彌張似地解說道這兩個士兵已經被送到安全區域,但他們家人的安全呢?已經被他們殺掉的人的親屬朋友會放過他們嗎?孔令梵覺得其中定有貓膩。他記得很多關於中國的報導都有明顯的亂加工痕跡,以符合西方觀眾心目中的中國形象。他覺得救人這一段可能是根據真事加工再表演出來的。而且加工者或者根本不了解盧旺達人,或者雖了解,卻為了要讓西方觀眾相信而把盧旺達人寫得極笨,把故事弄得象三流好萊塢電影。孔令梵覺得自己有猜測天才,便向鳩依求證。怕鳩依不肯吐實,預設了幾種小圈套,結果全白費。鳩依根本不在乎,說我以為你根本不會相信這種拙劣編造,虧你來自共產國家,問這種蠢問題。孔令梵得意了幾分鍾,因為鳩依接下來講的真實故事,比這拙劣編造更不可信。

“事實是那兩個士兵抓住我們後,我的確用胸膛頂著他槍口把他頂退了十來步,我還發瘋亂叫,你先斃了我!你先斃了我!那兩個小孩,開始還真不敢開槍,隻是說趁我們上司不在,快逃,不然就沒命了。我們部族仇殺跟你們無關。那倆孩子兵非殺那個小孩不可。這一切要是拍下來就好了。可是那記者嚇得尿了褲子,忘了打開攝影機。他幹嗎要把我變成英雄?要我為他尿褲子的事保密啊,哈哈。他才二十幾歲,怕死,好現象。”

“那,救人呢?”孔令梵很關心他自己的猜測到底有幾分真實性。

鳩依呲牙咧嘴了一會兒。這是他新弄來的習慣,碰到棘手之事就呲牙咧嘴,像剛做完愛的獅子。

“這事兒,你必須保證保密。”得到孔令梵一連串保證後,鳩依壓低嗓子說,“那倆孩子兵弄到最後說不殺那孩子也可以,但要我們給他們每人十塊美金。他媽的要一百我也給了,多便宜。可那天偏巧我們倆一分錢都沒有。我們說回去後一定補,每人多給十塊。那倆笨小子又很油條,根本不相信允諾。後來那記者急得脫下自己手表,說這塊手表至少值一千塊,是金殼,帶十五粒鑽石。那倆小子說你當我們土包子,不知道美國人專造假鑽石啊?說什麽也不答應。弄到後來沒辦法,那記者一急,大概也想補救一下尿褲子的事,把偽裝成水壺的攝影機拿給他們說,這這這攝相機至少值兩萬美金。那倆大兵火了,以為我們捉弄他們,一槍托子把他給撂倒在地,端起槍就要朝那孩子開槍。”

鳩依嘎然而止。孔令梵催他繼續,他又呲牙咧嘴再三,用一根手指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下,飛快地說,“都這個了。很快,就一下子,沒痛苦。絕對沒痛苦。倒下時一臉好奇,好像在問:玩什麽魔術呢?你非教我不可!真的,孔,我發誓,他們死得沒一絲一毫痛苦。我要死,也那樣。”他又用指甲劃了下脖子。大概指甲長了,脖子上留下條紅印子。他連摸了幾下那條印子。

孔令梵呼出口長氣。“唔,太不可信,非加工一下不可。”

臨分手時鳩依說,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希望你去誌願了吧,那種事情(又劃了下脖子),誰有胃口。告訴你我現在看見肉就想吐,那種切開的屍體,就跟這裏賣的牛排那模樣。孔令梵沒說話,心想以殺止殺,豈不更刺激了。下定決心要去誌願。他猜想鳩依劃脖子用的是刀子,第二天便去超市漁獵部買了兩把,大的可用來肢解一條野牛,小的可以藏在靴幫子裏,救急用。兩把刀花了他一百多,從不知道有那麽貴的刀。回家從冰箱裏拿出凍得硬梆梆的肉,一刀下去跟切豆腐似的。他沒想做飯,卻把一大塊肉都細細切了,手感美妙之極。晚上睡覺把刀放在枕頭下,像兒時過年枕著新玩具手槍睡覺,由此而起無數幻想,都是英雄事跡。

美國終於不為所動,盧旺達種族屠殺將繼續下去,也許一個非常偶然的原因會令其停止。鳩依隻好結束了他在紐約的英雄生涯,準備回盧旺達。他對孔令梵說他非常不想回去。孔令梵狡猾地笑笑,心想你一個蹩腳演員,以為這麽一唬弄我,我就不去誌願啦。孔令梵已經背著鳩依辦好了手續,即將遠征非洲拯救人類。他買了幾本筆記本寫海明威式的戰地日記,送回中國發表。他努力回想哪幾個大學同學從事出版業。

鳩依行期一拖再拖,竟拖過了孔令梵的行期。孔令梵原想突然出現在他的帳篷前,嚇他一跳或氣他一氣。他離開前一個星期,萊尼突然不告而至,原來她任期將滿,要回國了。孔令梵很高興,心想天助我也,一個屁也不用放就了結一樁男歡女愛麻煩事。他也有點傷感。他女友多是轉眼雲煙,萊尼卻破了時間記錄。他剛說了幾句惜別的公式用語,萊尼卻說別急著說再見。她想永久呆在美國,要他幫個忙。一聽幫忙一詞,孔令梵腦袋蓬蓬蓬脹大了幾倍。萊尼要跟他辦個結婚手續,作為美國公民的配偶留下,三年後拿到正式身份,立即辦離婚手續。她還說要簽個婚前協定,意為假結婚決不會導致他任何經濟損失。她說回去生活太糟糕,人也很乏味,她同胞說話都像大舌頭。孔令梵說他要仔細想想。說完又怕她不快,忙解釋說他很願意幫忙,隻是茲事體大,要考慮周全。萊尼激動得拚命吻他,說她早就知道選他最合適,他人好,體貼,常常給她錢但從不聲張——她過去幾個男朋友隻向她借錢並喜歡忘記還錢。她邊說邊開始動作,沒注意到孔令梵聽到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當時他給她小費時小心翼翼,怕她感覺不好,沒想到在她心目中,也許根本就該是她給小費的。

在他心目中這是他最後一次跟萊尼做愛,幾乎沒注意細節,也沒屈辱感,就是突然發覺世上很多想不通的事都特別有趣。

孔令梵四月初離開紐約,正值中央公園裏草坪濕潤抽芽,遠看如一片輕綠的霧緩緩升起。孔令梵已將自己的公寓套間租了出去。家具大部分留下,臥室裏有一張波斯掛毯舍不得讓人糟蹋,想找地方放一年。一轉念,不如送給萊尼做個紀念。萊尼幾次誇過這幅掛毯。做愛後躺下喘息時,揚起臉,正好跟毯上一個半裸的古波斯美女對上眼。萊尼總要說,沒有我的時侯,是不是幻想跟她做啊?孔令梵通常伸手摸摸掛毯說,試試,這手感,比你乳房溫柔多了。這幅掛毯是他一個波斯朋友從伊朗走私出來的。他看見這位波斯朋友的一幅畫冊上有張類似的春宮掛毯,說現在伊朗原教旨阿訇們掌權,大概這類掛毯再沒人生產了。他朋友說,照樣生產,你要的話我給你弄一張,一千塊錢,比這兒黑市便宜幾倍呢。他果然給孔令梵弄了一張。孔令梵順便問道,如果織毯的人被抓了,至少抽幾十鞭子吧。答複是絕對死刑。那天晚上孔令梵盯著這掛毯舍不得移開眼睛。這張春宮至少是張藝術春宮。孔令梵幻想掛毯上的女人便是織毯女以自己為模特兒的。又幻想她被抓起來判了死刑,接下去的幻想便不足為外人道了,反正又香豔又聖潔,都忘了她是因為織春宮而在他的幻想中受辱遭難的。

孔令梵把掛毯送到萊尼住處,萊尼高興壞了,連說什麽事讓你這樣割愛啊?我可沒那麽好的東西送回給你啊。這時孔令梵喜歡討人好的毛病又犯了,說還有比你這個妙人兒更好的禮物嗎!他用的英文詞“your beautiful person(你這個妙人兒)”也可作“你美妙的身體”解,正好萊尼是喜歡把事情往羅曼蒂克方向想的,興奮起來,兩人又做了半天愛,累得孔令梵有些頭重腳輕。他電子信箱裏有一封已寫好的給萊尼的信,說明不能幫她假結婚留在美國。這信在他離開後會自動寄給萊尼,至於她會怎麽反應,便無可奈何了。想到這封信,孔令梵便有點不自在,雖然鳩依聽說萊尼有這麽一個請求後,竟憤憤不平說她專占好人的便宜,要孔令梵對她別客氣。後來從未跟他說過話的鳩依老婆還特地打電話來為她的同胞抱歉,出謀劃策教他如何對付這樣的女人。

萊尼跟他去中央公園散步。正細雨朦朧,兩人撐一頂傘,勾肩搭背感覺甜蜜。孔令梵想要是能一直感覺甜蜜,真娶了萊尼也不錯,生個混血兒一頭黑發都帶卷兒,可惜聰明與否沒保證。後來孔令梵不小心滑倒在一個泥塘裏滾了個兒,樂得萊尼跳足大笑。孔令梵當時還一起笑呢。分手後突然想到,如果當時她不是頓足大樂,而是不顧泥漿上前對他百般嗬護,他會如何反應?也許他就真橫下一條心娶定這個女人了。畢竟,這是個不錯的女人。不過她沒這麽做,也許就整個改變了兩人的生活軌道。一點哲人式的慨歎油然而起。孔令梵想起萊尼時不再那麽傷感。

孔令梵決定告訴鳩依他去誌願的事,看他怎樣反應。他至今仍不肯定為什麽鳩依那麽不希望他去盧旺達,因此好奇心愈不可遏止。他跟鳩依是酒吧朋友,至今隻在酒吧碰頭,從未互訪,也沒有共進午餐一起看電影啊諸如此類的習慣。孔令梵想營造一種氣氛,讓鳩依感覺特別自然,特別想說心裏話。邀請來家?有點突兀。請吃中國飯?那氛圍跟酒吧所差無幾。電影院戲院絕非談話之處。想來想去沒個好主意。

那天下班擠地鐵,突然大腿一陣刺疼,像是被什麽利器割了一下。伸手一摸,原來是褲兜裏那把小刀的鎖簧在擁擠中受壓彈出刀尖來,刺破褲兜底部,走動時割了他一下,幸好沒傷人。他把刀折好。製造商說明書特別警告該刀隨身攜帶時必須裝在配給的牛皮外鞘裏以保安全。他覺得牛皮鞘妨礙他在褲兜裏隨意把玩,所以沒用。傷口觸及外褲時不爽快,看來一定流不少血。他下車後找了個廁所用幹淨紙巾捂住傷口。出來時突然有了個惡作劇想法。第二天又去買了把刀,然後直奔鳩依在聯合國大樓的辦公室,讓他大吃一驚。附近有間大會堂空著,兩人並排坐下,俯視空曠的主席台,頗有居高臨下之感。

“你一定有特別的事找我,”鳩依說。他的笑容頗有含義。

孔令梵沒特別注意,拿出一個包紮十分漂亮的禮品盒遞給鳩依。“我給咱倆都買了個禮物。”

鳩依看到鑲嵌精致的桃花心木刀柄時第一個反應是扭開臉去,蹙眉深深吸口氣,像心肌梗塞似的。但他說了聲謝謝,沒問孔令梵為什麽送他一把刀,看來不用問。他沒再看刀,隻是用手指細細摩挲刀柄,光滑冰涼,手感一定令人愜意。

孔令梵有點尷尬。計劃好的步驟突然顯得非常不合時宜。他亂扯了一通,不知怎的扯上了萊尼,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滔滔不絕。鳩依隻是靜靜聽著,像一個大人看小孩玩心計。孔令梵很快體會到這一點,住口不言。稍停,他說他是來道別的。鳩依點點頭,“我知道。”孔令梵沒驚訝很長時間就想到鳩依是管救援事務的官員,他報名的事怎麽瞞得過他呢?他自嘲了兩句。鳩依依然不語。孔令梵想這小子當了幾天官做了些事,還真弄出些大人物模樣來了。

有幾個打掃衛生的進了大堂吸塵,機器嗡嗡響,倒顯出這廣大室內空間的靜謐來了。

孔令梵覺得身陷某種僵局,但不知是什麽僵局。反正此行極其愚蠢,不如趁早叫撤。“我走了,”他說,不做任何解釋。鳩依說我送你一下,這大樓裏還真跟迷宮似的。七繞八拐到了出口,兩人分手。孔令梵走到四十二街等車。等了一會兒,一隻手搭在他肩上,是鳩依,微笑著,帶出一種老煙鬼式的慈悲。

孔令梵想說什麽,又覺得沒什麽可說,於是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裏傻笑。車來了,他沒上。鳩依也沒催他上。

鳩依側臉向東,眯眼看河對岸五根巨型煙囪,像五尊瞄準聯合國大樓的古炮。

“記得電視片裏那片丟死人的野草地嗎?”鳩依說,不知為什麽呲牙咧嘴吸氣。“我們常去那兒救人,沒殺死還可以救活的人。那裏臭氣濃烈,像看不見卻摸得著的霧懸在空中籠罩一切。水坑裏是血水蛆蟲,屍體在烈日下腐爛,就等爆發瘟疫。去救人很冒險的。那裏的愛滋病病毒感染率是百分之三十多。要是劃破腿,你想你感染的幾率是幾?我回家後都怕去驗血。”

鳩依舉手讓孔令梵別打岔。“不是怕不怕死的問題。實際上怕死的人比較尊重生命。不談這個。有的人還有救,根據我們的醫療條件。有些人怎麽都沒救,怎麽辦?不能看他們呻吟到死,幫他們一把,解脫痛苦。”

孔令梵屏住氣,聲音發抖。”那是仁慈,不是謀殺。”

鳩依笑了。“當然,是為了仁慈。”稍停,他又連笑了幾聲。孔令梵覺得他笑容慘淡。

“你知道那事怎麽做嗎?”他掉眼直視孔令梵。“就用刀一劃。又一劃。又一劃。刀很鋒利。手感美妙之極。”他手下意識動著。孔令梵注意到他掌心還握著那把刀,他剛收到的禮物。

孔令梵想象著這個工作的慘酷性,不寒而栗。又忍不住要想。一劃。一劃。又一劃。手感美妙之極。

“工作並不可怕。”鳩依咧咧嘴。“怕就怕你幾天沒去那兒……救人,還老想去。”

“想做上帝?”

“談不上生死予奪。倒是有某種感覺,應該不是罪惡感,很崇高,很仁慈,一種偉大的憐憫,嗨,美妙之極,就是讓人受不了。有幾個人染上了一種神經質的抽搐,手老是這麽一劃一劃的。”他示範了一下,並未意識到他的手實際上一直在一劃一劃地抽搐。“我提醒他們。都說是受了心理創傷,我也這麽認為。但誰知道是不是那麽一劃一劃挺享受呢?那手感多美妙啊!“

又一輛車來了。鳩依推他上車,說再見時都沒對上一眼。孔令梵心情出奇平靜,平靜到路上的行人車輛都像無聲電影裏的慢動作。他將窗推開一線,還是聽不見聲音,隻有潮潤的風溜進來幾綹,撩動他的額發。他想象盧旺達原野上的風肯定很不一樣,很狂烈,帶著熱帶的燥動,森林裏野獸的腥騷味。不知道可不可以借把槍去林子裏打獵。他知道非洲有一種旅遊項目,可以花錢去打獅、象、犀牛大獵物。但不知道盧旺達有沒有,是否還提供服務。不然,他的刀不是白買了嗎?一把利刃在手,嘩嘩嘩三下五除二就肢解了一頭巨獅,多痛快!買好刀圖的就是這個勁頭。

他在外遊蕩到很晚才回家,進門時天上飄起濕潤的春雪。照例打開電話留言機,邊更衣邊聽。第三個留言是萊尼的,隻說她收到了他的電子郵件,已把掛毯留在她門外,有空去拿。孔令梵已脫了一隻鞋子正在脫另一隻,這時忙不及跳到留言機旁又重聽一遍。沒錯,他沒聽錯。什麽電子郵件?他從未給她送過任何郵件--他沒網上做愛的嗜好。他開機察看。果然,不知什麽原因,那封設定他走後才發送的電子郵件已經發出。難道是他不小心錯敲了一個鍵?從發信時間看,不可能,那時他正跟鳩依談話呢。或者有人惡作劇,“砍”進他的計算機代他發了?誰會對他這樣的人有興趣?除非是萊尼--對,萊尼,也許是萊尼“砍”進來的。可是,那個笨姑娘會玩“砍客”遊戲?除非她本來就是個訓練有素的情報工作者。外交官和情報員本來就是近義詞嘛。

孔令梵胡思亂想,直到猛想起萊尼聲音聽來異常平靜。難道事尚有可為,她並未由愛生恨?不過,本來這封信就是要給她看的,早看幾天晚看幾天沒大不同,補救什麽?莫非真想娶她不成?

孔令梵努力靜下心來。更完衣去廚房拿了瓶冰啤酒坐下慢慢喝。一會兒又想起留言還沒聽完,邊又打開聽下去。第七個留言是萊尼開罵,整個一個瘋女人。他不由笑起來,嘴裏含著的一口酒嗆入氣管,大咳特咳直彎腰。他連聽了兩遍萊尼的叫罵。

“孔,你沒必要騙我的,幹嗎這麽做?我一直以為你跟別的男人不一樣,他們隻想操我。你這個偽君子。婊子養的。中國黃豬。你這頭豬都蹬我跟蹬個垃圾袋似的,我還有得混嗎!你真蠢啊。我可以為你犧牲一切,這麽愛你的人你還找得到嗎?蠢蠢蠢蠢豬一個。叭!一槍崩了你。你知道嗎我有外交豁免權,一槍崩了你也沒人敢抓我。知道我剛才都在幹什麽嗎?找槍。嗨,想想算了,我畢竟愛過你。可我真想崩了你。叭!叭叭叭叭叭……叭。”

最後一個“叭”叫破了嗓子,毛剌剌的,比橡皮輪胎高速刹車時摩擦路麵發出的聲音還刺耳。

孔令梵有些坐不住。拿著啤酒這裏站站那裏歪歪,怎麽都不舒服。給萊尼撥電話,心想說不定頭腦一發昏就娶了這婊子。實際上如果一開始鳩依不說萊尼是“一夜站”的料,情形可能完全不同。撥了幾回都白搭。一定是他的號碼顯示在萊尼電話機的身份識別儀上,萊尼抓起機子就砸。她的電話是公家的,砸壞不心疼。這樣連砸了十幾下,再撥就隻有忙音了。孔令梵不無幽默地想到,在萊尼眼裏,她已把他一槍給崩了。得了,想發昏也沒機會了。

叭叭叭叭……!孔令梵嘴唇翕動連連發聲,心想她真拿著槍來該多麽富有戲劇情調:從星星般的彈孔中,流出一條華麗的紅綢帶。

他覺睡得不安穩。第二天計劃遞辭呈,在主任辦公室門前猶豫起來:一劃又一劃,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塊料?轉眼看看大廳,一片計算機跟藍色打工西裝的海洋,牆上蟻群般爬動著股票行情,空氣惡濁擦一根火柴就可點燃。情願聞聞盧旺達森林裏吹出來的帶野獸腥騷的風味兒。他蓬一聲推開門進去遞了辭呈。他沒說為什麽辭職,沒必要。他神態恭敬而高傲。

出了公司大門,竟不知該那兒去。踏著半融的春雪不知怎的就晃悠到了萊尼住所附近。踅過去看一眼,見那張波斯掛毯半攤開浸在窗前草地淺淺的雪水裏,古波斯裸女半隻乳房露出來,沾了些黑泥點子白雪渣子,愈誘惑得驚心動魄。

 

三天後孔令梵飛往盧旺達,在那裏工作了一年,離開時獲授特殊功勳獎章。

大約孔令梵到盧旺達三四個月後,維和部隊最高司令官,那個一再要求增兵以製止種族滅絕屠殺的加拿大三星將軍宣布由於個人原因離職。再後來有報道該將軍辭去軍職。再後來他精神失常,每天吃一大堆藥片加喝很多美酒,不然就會發瘋尋死。他接受電視采訪時說,他辭職是因為他可以拯救很多生命卻拘於紀律不得不見死不救。他認為因此而精神崩潰純屬正常。他的話很有哲理。不過他看上去一副土大兵模樣,絕對沒有哲學家氣質。

 
作 者 簡 介
 

戴舫,祖籍湘西,生長上海。華東師大中文77級,複旦比較文學研究生,美國密西根大學哲學博士。現執教於紐約亨特學院。小說作家,發表多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 442 期

編輯/編發:應帆

本文圖片由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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