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樓月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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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龍山時代》011雲夢城邦

(2025-10-28 17:50:00) 下一個

時間仿佛凝固。

那舉邑大行腦袋無力地歪向一邊,眼中意識渙散,隻有手臂仍保持著刺擊的姿態。大滿兩眼發直,顯然那奮力一撞也讓他自己頭暈目眩。他無意識地放開了雙手,那大行隨即便如同一條裝了蒿草的葛布口袋,軟軟地倒在地上。大滿魁梧的身軀似乎也在晃動,但始終屹立不倒。

雙方都被這一幕震懾住了。

舉邑武士們臉上的驕橫化為了驚懼,而泰民氏人在片刻的死寂之後,忽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兩名泰民氏族兵得了稻叔急令,搶上前去護住懵懵懂懂的大滿,將他跌跌撞撞地帶回。一進寨門,大滿便像丟了魂兒似的靠著牆邊癱坐在地,嘴裏不停地念叨:“小鵐【wu2】,小鵐,我和他們拚了,拚了……”

眾人圍攏上來,見那匕首深深沒入大滿的胸腹間,問他傷勢,他自己卻神誌不清,一臉迷茫。眾人趕忙七手八腳地將大滿臃腫的衣袍扯開,隨即,所有人都愣住了——那臃腫的粗葛布外衣下麵,竟襯著兩層鞣製過的厚實豬皮!豬皮之間甚至還夾著堅韌的竹席!而那柄鋒利的骨匕首,雖然憑借著強大衝力成功刺穿了所有防護,但力道已被層層消解,最終隻傷及了大滿的皮肉。

眾人麵麵相覷,臉上都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一旁有人忍不住搖著頭,嘖嘖笑歎道:“這…… 這真是…… 嘿嘿,養豬能人和織布巧手,真不是白叫的哩!”

另一邊,被抬回來的舉邑大行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旅帥奚俯下身,伸手探了探,發現氣息尚在。但看著那腫脹變形的麵龐和毫無反應的樣子,誰都明白,這大行腦袋裏怕已是翻江倒海,縱是不死,也難說恢複如初了。奚心下懊惱,卻又無可奈何。而舉邑族兵的眼神中都已或多或少地帶上了幾分畏懼,隻覺得這群泰民氏人簡直就是不要命的瘋子!

這一番比武折騰下來,正午已過。

短暫的休整後,舉邑全旅分為三路,開始正式總攻。

稻叔也將人分作三組依托寨牆抵擋。寨子所在這片高崗,地勢本就險要,除了東坡稍緩,其他方向陡滑難攀。泰民氏人據高臨下,占盡了地利。他們對遠處爬坡的敵人,用弓箭射,用石頭砸;敵人到了近處攀爬寨牆,他們就用竹矛捅,用木槌和石錘打。泰民氏人本就是為全族生存而戰,又因此前的比武被大滿的勇烈和幸運所鼓舞,此時更加士氣如虹。無論是農夫、獵手還是工匠,全都以命相搏。尤其是那緩過勁兒來的大滿,帶傷上陣,手持一根大竹矛,以一當十,在爭奪最激烈的東門戰場始終都能聽到他狂暴的吼聲。

舉邑這邊受製於不利地形,難以發揮兵力優勢。此前耗費了半天,進攻受挫加上比武再敗,舉軍的士氣大損,尤其是目睹了大滿那種不惜同歸於盡的悍勇打法,就連最勇猛的舉邑武士也不免膽寒。而稻叔讓對手救治傷兵的善舉,更是讓舉軍中的普通士兵不知不覺中沒了搏命的心思。旅帥奚提著石斧親自督戰,舉軍攻勢依舊隻是看上去聲勢驚人,實則雷聲大雨點小。

雙方就這樣從午後一直鏖戰到日頭西沉,舉軍死傷累累,卻始終攻不破泰民氏寨子。隨著時間的推移,舉邑聯盟其他部族的援軍已經陸續到來。“反正那寨子孤立無援,敗亡已無懸念。我用聯軍圍死他們隻是時間問題,繼續急攻隻會讓自己部下徒增傷亡。”想到這裏,奚冷靜了下來。他改變了主意,命各路援軍緊緊圍住泰民氏的寨子紮營。

 

天黑下來,稻叔拖著疲憊的身軀沿著寨牆巡視。

四麵望去,新到來的聯盟各部族援軍旗幟如林,人聲嘈雜,聯軍的火把更是連成了一條躍動的光焰之河,將自家孤零零的寨子徹底包圍了。而此時寨子裏,苦戰了一天的泰民氏人卻幾乎悄無聲息,他們有的在默默地包紮傷口,有的累得靠在寨牆根倒頭便睡著了,隻有少數巡夜的哨兵手持火把在牆頭守望。

稻叔清點了剩餘的人數,還能作戰的已不足百人,而且人人帶傷;重傷無法動彈的有三十來人,他們垂死的樣子和痛苦的呻吟聲,讓絕境中的同伴心中更添淒惶。箭矢也已經消耗殆盡,稻叔心裏清楚,如果聯軍發動新一輪進攻,怕是無論如何也頂不住了。

就在這時,忽然北麵寨牆邊一陣騷動,一名族兵匆匆跑來,低聲報告:“稻叔,羽回來了!”

稻叔一愣,抬起頭,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可不真的就是羽!隻是羽的樣子極為狼狽,他渾身沾滿了泥水和草屑,衣褲破爛,臉上的幾道血痕清晰可見。稻叔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稻叔……”羽顧不上行禮就急著報告,大口的喘息讓他說不出話,唯有那雙眼睛在搖曳的篝火映照下竟閃著興奮的光。

“不急,先喝口水,緩一緩。”稻叔說著,將一個水葫蘆遞了過去。

羽接過葫蘆,仰頭猛灌了幾口。

稻叔嘴上說不急,盯著羽,還是忍不住追問道:“溳水那邊如何?”

羽抹了把嘴道:“小子是在溳水邊追上族人,見到老族尹的。老族尹說,西去路上原本最擔心的大族東溳氏沒見有動靜,隻有個小部落來攔截,被檀大哥帶人打跑了。小子一路跑回來這工夫,族人們該是都過了溳水了。”

“太好了!族人安全,先祖有靈、上天助我泰民氏啊!”稻叔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他們不知道,舉邑是派了傳令使趕去通知東溳氏攔截泰民氏的。隻不過,此前稻叔得到大巫穀的暗中提醒,派人半路截住的傳令使中,其實就有去往東溳氏的那一路。

稻叔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隨即頗為惋惜地看著羽歎道:“你這小子,既已到了溳水邊,何必再回來送死!”

羽輕鬆地一笑,卻半認真地回道:“嘿嘿,走的時候不是說,傳完信就回來和大家一起斷後的嘛。”

“有種!夠朋友!”斜靠在一旁,胳膊上傷口還在滲血的大滿,忍不住甕聲甕氣地讚道。

稻叔欣賞地看著羽,但心中仍有疑惑。他上下打量著羽,繼續問道:“好小子,有種!隻是,四周都被圍得這麽緊,你是怎麽溜進來的?”

羽指著自己一身的泥水說道:“寨子四周確實被圍得死死的,根本進不來。不過山坡上有一條雨水衝出來的深溝,一直延伸到咱們寨子北牆外。溝裏全是淤泥積水,長滿荊棘,平時沒有人注意,可以藏身。這溝在東北方向穿過敵營,現在那裏由芊吉氏人把守。”說到這裏,羽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慶幸神色,“或許是因為不在咱們西去的方向上,也或許是芊吉氏人並不想和我們打仗,他們的防守十分鬆懈。我就趁著黑,從這泥溝裏偷偷爬回來了。”

“哦?竟有此事!”稻叔聽著羽的敘述,眼睛越來越亮,臉上的愁容漸漸舒展開來。

“我還發現,”羽繼續說道,“寨子西北麵的那片樟樹林裏,還藏著不少舉邑的人,那裏正在西去的路邊,我從溳水回來時就差點撞上他們。”

稻叔倒吸了一口涼氣:“嘿嘿,舉邑這是存了心要把咱們這些人一網打盡呀!”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稻叔心中迅速成形,他站起身,命令所有還能行動的族人集合。很快,剩餘的幾十名泰民氏勇士聚集到稻叔周圍。火把的光跳動著,映照在一張張混合著煙塵、汗水、血汙卻依舊堅毅不屈的臉上。

“族人們!”稻叔沙啞的嗓音深沉而有力,“我們堅守在此,浴血死戰,為的是什麽?就是為了讓我們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能夠安全西去!現在,我,泰民氏長老,在此告於你們這些英勇的族人:羽冒死帶回訊息,我們泰民氏的族人已安然渡過溳水!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族兵中響起一陣壓抑的、帶著哽咽的歡呼和釋然的歎息。此刻,在這些人的臉上,看不到麵對死亡的恐懼,隻有視死如歸的決絕,和為氏族存續而犧牲的驕傲淚水。

稻叔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羽的身上,沉聲喝道:“泰羽!”

“在!” 羽猛地跨前一步,挺起胸膛。

“我,泰民氏的長老,在此告我列祖列宗:此番舉族危難之際,羽,奔走傳信,不避艱險;機警探敵,為族人尋得生路;更難得的是,他義返重圍,誓與同袍同生共死!赤子之心,日月可鑒,厥功達成,足抵前罪!羽啊,從今以後,莫要辱沒了你阿爸的勇武和光榮,興我泰民!”

“是!興我泰民!”

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再也抑製不住,洶湧而出。

斷後的任務已經完成,固守等死並無意義。

稻叔當機立斷,決定為這百十名族人搏一線生機。他集結起所有尚能行動的人,隻攜帶隨身的武器,準備趁夜突圍。

訣別的時刻到了。傷重的傷員,以及幾名自願留下來照顧他們的族人,默默地與即將離去的同伴告別。他們都是族人中最硬的骨頭,沒有哭泣,隻有用力的擁抱,和眼神的交匯。去突圍的人不知道能否殺出一條血路,活著衝出去;而留下的人更是清楚,他們的命運完全取決於舉人的心意。

突圍的隊伍從北麵最為黑暗處,悄無聲息地翻出了寨牆。由羽和經驗豐富的稻叔在前引路,大滿帶著幾人斷後,一行人如同黑暗中潛行的狸貓,迅速鑽入了暗影下的土溝之中。

溝內果然如羽所說,淤泥沒過腳踝,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植物腐爛的味道,積水中的蚊蟲轟然而起,嚶嚶飛舞。溝底及溝壁兩側長滿了帶刺的灌木和藤蔓,尖銳的荊棘不斷劃破他們的皮肉,扯開他們早已破損的衣褲。沒有人敢發出一絲聲響,所有人都咬牙在泥水中慢慢爬行,盡量壓低身形,不使草樹晃動。

也不知爬行了多久,漸漸地,土溝的上方隱約傳來了說話聲,甚至還有熟睡的鼾聲。這裏應該就是芊吉氏的營地了,防守果然鬆懈,連必要的流動巡哨都沒有安排。泰民氏眾人屏住呼吸,心髒提到了嗓子眼,幾乎是貼著溝底,一寸一寸地挪過了這片最危險的區域。隊伍有驚無險地穿過了包圍圈,稻叔已經眼到土溝的出口就在前方。出了溝,便是茂密的樹林,進入山林,逃生的希望便會隨之大增。

然而,就在此時,忽然間大地一片紅光。

稻叔大駭,舉頭望去,隻見背後的高崗上燃起了衝天的大火,幾乎映紅了半邊天際!那裏正是他們剛剛離開的寨子,烈焰騰空,將四周照得如同白晝,就連自己置身的陰暗溝底都一覽無餘。

“快!衝出去!進林子,快跑!去溳水西岸再匯合!”稻叔嘶啞著嗓子,厲聲下令。

隨著他的喊聲,眾人再也顧不得隱蔽,紛紛發力,手腳並用地躍出土溝,向著北麵黑黢黢的山林發足狂奔。周圍的營地裏頓時人聲鼎沸,羽衝進了樹林,箭矢呼嘯著從他身邊掠過。

稻叔原本還指望大家能相互照應著一同撤離,然而,他低估了人們求生本能。與守寨時人人抱了必死之心不同,此刻誰跑得更快,誰就有更大機會逃出生天,誰還顧得上保持隊伍!一進入起伏的山野、黑夜中的密林,人很快便失去了方向,隻顧埋頭向前奔跑,所有的人幾乎是瞬間就跑散了。

羽腿腳快,緊緊跟隨著稻叔。

不知跑了多久,追兵的呼喝聲和晃動的火把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身後。稻叔這才停下,扶著大樹劇烈地喘息,他回頭找尋了半天,發現除了他和羽,身後竟再無一人。

兩人不敢停留,繼續向北,走到天亮才轉向西邊的溳水方向。他們不敢生火,隻能找些野果充饑。

這天,也不知走到了哪裏,天剛蒙蒙亮。羽從夢中驚醒,覺得身邊氣息不對,睜眼便看到幾個獵人模樣的壯漢站在身邊,其中一個臉上帶著疤痕的漢子,正俯身看著自己,手裏把玩著濯的那柄骨匕首!羽腦子裏瞬間閃過無數應對的念頭,眼角餘光卻已瞥見稻叔就在一旁,被人用竹矛抵在胸前要害,正衝他微微搖頭。

幾個獵人似乎對稻叔和羽並無詢問的興趣,隻是將兩人捆了,帶著向西北方的大山裏去了。
 

與此同時,在溳水西岸,檀帶著一隊族兵焦灼地等待著斷後的稻叔和弟兄們的消息。

很快,一個更令人心沉的消息從溳水東岸傳來:舉邑聯盟宣布泰民氏為叛徒,聯盟內各部族抓到泰民氏人,或殺或奴,可以任意處置。兩天過去,檀隻等到了傷痕累累、幾乎脫力的大滿,以及跟隨他拚死殺出來的兩名族兵。從大滿的敘述中,檀得知了從守寨到突圍的經過。留下斷後的稻叔和兩百族人,如今隻見到這三人逃過河來,這意味著,包括稻叔和羽在內的其他族人,恐怕都已凶多吉少,不是被舉人擒獲,就是已遭殺害。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赤望聯盟的實力比舉邑聯盟更為強大,舉邑方麵還不敢,或者說無力,出兵西渡溳水來追殺。

檀在岸邊又苦等了幾日,希望如同燃盡的篝火,一點點熄滅。知道再等無用,檀不得不帶著悲痛灑淚離去。
 

泰民氏寨子被焚毀的烈焰和濃煙,隔得不遠的芊吉氏都能看見。

有消息說,寨子裏好些沒能走脫的傷者和自願留下的人,都被攻進去的聯軍無情地殺死了。

泰民氏一出事,舉邑的大巫燕很快就來到了芊吉氏,原本與泰民氏關係好的大巫穀,要被迫離開了。緊接著,芊吉氏就在大巫燕的嚴厲催促下,開始收拾行裝,準備遷往舉水上遊。去舉邑學巫的日子也如期而至。濯告別了家人,肩負著族人的囑托,心中懷著對羽的牽掛,跟著即將離開的大巫穀,登上了前往舉邑的大船。

大澤上,大巫穀望著一路上熟悉的水色天光,神情中帶著一絲釋然,又似乎有些落寞,他緩緩開口道:“濯,此去舉邑,將你安頓好後,本巫…… 就要離開,去遠遊了。”

濯聞言,心中一顫,一種巨大的孤獨和無助感瞬間將她淹沒。“大巫,您…… 您會離開雲夢嗎?”遠離了家人,遠離了熟悉的聚落,心上人還生死不明,現在,連自幼教導自己、如同父親般的恩師也要離她而去。濯隻覺得天地茫茫,竟不知自己孤身一人,將如何麵對前方的未知和險惡。

“隨遇而安,遵從本心吧。”

大巫穀淡淡的回答,看似隻是一句飄渺的安慰。

濯聽出了大巫穀話語中那一絲難以掩飾的消沉和無奈,心中更覺淒惶。想到那晚羽為族人西去傳信,自此之後是生是死,便如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任何音訊。她沉默了良久,望著船舷邊蕩開的漣漪,終於鼓足了勇氣,用細微到隻有自己和大巫穀兩人才能勉強聽清的聲音,怯怯地問道:“大巫…… 您…… 您可曾聽到過…… 羽的消息?”

問出這句話,濯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然後等待著神明的判決。她低著頭,屏住呼吸,隻能聽見自己那顆心,在胸腔裏“砰砰”地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

“沒有。”

大巫穀的回答還是輕描淡寫,聽不出任何情緒。然而,他好像等了這個問題很久似的,說完那兩個字後,他反而長舒了一口氣,語氣也變得略微緩和了一些:“不過,我以蓍草為那小子卜算過,他…… 並無不吉。”

並無不吉!

這四個字,如同黑暗中驟然點亮的星火,在濯晦暗的心底,瞬間燃起了一絲微弱卻堅韌的希望,讓她感到身體裏已經凍結的血液重新開始流淌。

大巫穀早將濯的變化看在眼裏,他語重心長地說道:“濯啊,你需明白,泰民氏如今是叛盟的罪族。舉邑聯盟之內,任何泰民氏族人,無論他曾經是誰,與你有何關係,一旦被發現,不被當場打殺,最好的結局也是被抓為奴。這裏不會再有他們的容身之地。本巫勸你…… 還是不要再想他了。”

大巫穀心中萬般不忍,但是該說的話他還是說了。

濯麵色瞬間變得灰白,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她轉過頭去,決堤的淚水洶湧而出,滴落在船舷上,迅速洇開,消失不見。

大澤茫茫,濃霧籠罩,看不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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