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濯前不久跟著大巫穀來泰民氏送過草藥,稻叔和寨子裏不少人都認得她。
羽領著濯進了寨門,稻叔立刻迎上前去,他的目光掃過羽,隨即落在濯身上。濯臉上的淚痕還沒來得及擦幹,稻叔關切地問道:“濯姑娘怎麽來了?可是芊吉氏出了什麽事?”
這一問才知,原來大巫穀從泰民氏回去後,舉邑的傳令使也前後腳地到了芊吉氏。那信使說舉邑的大軍已然在路上了,不日即至,更要求芊吉氏一同出兵,圍攻“背盟”的泰民氏。濯偷聽到大巫穀與族中長老們商議對策,說泰民氏恐難逃滅族的命運,更驚聞羽犯了族規將被處死,便趁著夜色溜出,不顧一切奔來,隻求能見羽最後一麵。
稻叔吃了一驚,忙追問道:“那…… 你們芊吉氏……出兵了?”
濯喘了口氣,搖頭道:“小女出來前,聽大巫穀和阿爸他們說,召集族兵、準備武器都需要時間,天色已晚,要等到明天才能發兵。”
稻叔和圍過來的眾人聞言,都暗暗鬆了一口氣。芊吉氏若是發兵,一頓飯的工夫也就到了。大家心裏都不願與這個好鄰居刀兵相向,能拖得一晚,也總是好的。
就在這時,寨牆上了望的人忽然喊起來:“稻叔,稻叔,快看!水麵上……有船隊來了!”
眾人心頭一震,紛紛登高向南邊大澤水麵望去。隻見清冷的月光下,五條雙體大船正沿著大澤北岸從東而來,後麵跟著數不清的大木筏。船隊的火把連成了片,倒映著水麵破開的波光。那最前麵的大船上,立著一麵醒目的大纛,旗杆頂端,是一支巨大的羽飾——舉邑的族徽!
夜色中,那突兀的一簇猩紅預示著不祥的血光。
舉邑的軍隊,竟來得如此之快!
“羽!趁寨子還沒被圍,你快送濯回去!然後就去追檀和老族尹帶領的大隊,告訴他們,舉邑的大軍到了,讓他們抓緊時間過溳水!一刻也不能耽擱!”稻叔語速極快地說道,他抓著羽的胳膊,手上的力道大得讓羽吃驚。
稻叔吩咐完羽,轉向一旁臉色蒼白的濯,鄭重地行了一禮:“姑娘不顧凶險趕來示警,我泰民氏族人銘記大恩。此地即將成為戰場,速去!”
濯想要回禮,未及出聲,稻叔已推了羽一把,低喝道:“快走!再晚就出不去了!記住去報信!”
“是!”羽拉著濯的手說道。
而此時稻叔已轉過身去,似乎全部注意力又回到了正在靠岸的敵軍船隊上。
羽不再猶豫,拉著濯迅速翻過北麵寨牆,跌跌撞撞地下了高坡,很快便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裏。
敵軍很快陸續上岸,稻叔迅速將寨中留守的族人分成了四組。
人數最多的一組,由大滿帶領,負責守住寨子東麵唯一的大門,那裏對著上崗的緩坡。第二組人則分散開來,負責巡視四周的寨牆,警惕任何試圖偷偷翻越的舉動。第三組人不多,負責在各處點起更多灶火,舉著火把在寨內遊走、喧嘩,製造大量族人尚在的假象。最後是一小隊精兵,由稻叔親自帶領,隨時準備支援出現危機的方向。
夜風掠過寨牆,火把獵獵作響,稻叔花白的須發飄散、飛揚,他麵對眾人沉聲說道:“大敵當前,族人在逃難的路上。咱們在這裏多守一刻,家人們安全西渡溳水就多一分保證。”他抬起頭,滿含淚水,仰望繁星,虔誠地禱祝,“泰民氏的先祖啊,庇佑你們多災多難的子嗣吧!”
羽緊緊拉著濯的手,向東北方向一口氣跑出很遠,才在林中停下腳步。
這裏的林木高大茂密,隻有零星的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落下來。羽向樹叢外望去,隻見舉邑軍隊登岸後,巡哨遊動的火把很快就散布到了泰民氏寨子的四周,如同螢火蟲般在夜色中忽明忽滅,隱隱然將那寨子所在的高崗封鎖了起來。他感到汗濕的後背陣陣發涼,喃喃自語道:“再晚走一點兒就真的出不來哩。”
濯一手拉著羽,一手叉著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的兩腿在不住地抖,裸露的小腿和腳踝被一路上的樹枝和草葉劃出了道道血痕。隻是此時已顧不上這些,她循著羽的目光望去,心中不免也是一陣後怕。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慶幸,但更多的卻是憂懼。
羽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扶住濯瘦削的雙肩,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道:“小濯,我要往西去,通知族人快快渡河逃命,隻能送你到這裏了。大難臨頭,泰民氏每個人都不能退縮。傳完信,還要回去告訴稻叔他們……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裏有了一絲沙啞,“這次,結果難料,凶多吉少…… 這兒離芊吉氏很近,你走吧。”
“不,”濯的雙手猛地圈住羽的腰,她仰起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語氣卻異常堅決,“我跟你一起去!”
“小濯聽話,我要傳信,跑得快,你跟不上的。”羽無力地勸說。
俯首和濯四目相對,羽心中頓時湧起萬般不舍,他環住雙臂,將濯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裏。濯不住地抽泣,汗濕的長發貼在羽的胸口,柔軟的身軀微微顫抖著。隔著粗糙的麻布衣衫,兩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不能自已的心跳。這一刻的緊密相擁,熱烈、甜蜜,可更多的,卻是離亂之中萬般無奈的苦澀與痛徹心扉的難舍難分。
“小濯,你走吧!”
羽用最後的理智,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他猛地放開濯,決絕地轉過身,向西邊的暗夜中發足狂奔。他怕再多停留一瞬,就會失去離開的勇氣。
“羽——別忘了我!”
濯撕心裂肺的喊聲從身後傳來,在寂靜的山林中蕩開,那聲音如同利箭,瞬間便穿透羽的心窩。
羽全力疾奔,不敢回頭。樹影向身後飛掠,腿機械地邁動,全然沒有感覺,隻聽到腳踏落葉發出的聲響。他心裏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沒能說出口的話,那是他最虔誠的祈禱,也是最絕望的告別:“小濯,你也不要忘了我!”
黑夜中,夜梟驚起,撲棱著翅膀飛向更黑暗的密林深處。
舉邑的大軍登岸,巡哨將泰民氏寨子四麵監視起來後,便開始在水邊紮營。
領兵前來的舉邑旅帥奚在親衛的簇擁下,遠遠地打量著這座高崗。泰民氏防洪搭建的寨子,本就在地勢較高的土崗上。雖然小而簡陋、上坡下坡頗為不便,但此刻卻成了易守難攻的憑仗。寨牆是用夯土上加竹木構成,約兩人高。土崗四周地勢低平,從外麵根本看不到牆內的虛實,隻隱約望見寨子裏的火光和寨牆上晃動的人影。
奚回頭看了看岸邊,篝火已經勾勒出初具規模的軍營輪廓。他對這種井然有序頗為自得。這是一支組織嚴密、訓練有素的軍隊。要知道,即便是赤望和舉邑這樣的大城,也沒有成規模的常備軍。舉邑有幾十個不事生產的專職武士,他們自幼接受格鬥、射術的訓練,是族兵的核心。出征時就以這些武士為骨幹,加上臨時征召的族人混編成軍,所以通常軍中隻有十之二一是真正訓練有素的。族兵千人為一旅,長官稱“旅帥”。旅之下,百人為行,三百人為大行,相應的頭領稱為“小行”和“大行”,多由專職武士擔任。
奚不久前在舉邑曾見過來訪的泰民氏長老。在他的印象裏,那不過是三個謹小慎微的倔老頭兒,不知搭錯了哪根筋,竟幹出叛變投敵的勾當,真是找死!望著那條唯一的上崗坡道和緊閉的大門,奚不禁皺了皺眉,他心念一動,想起了早先舉邑派過來的傳令使。“看來泰民氏人是執意與我為敵了。上去問一下,我們派去的傳令使呢?為什麽還見回來!”奚冷冷地說著,對跟在身邊的人一努嘴。
“是!”那人應了一聲,便帶了兩個隨從往坡上的寨門去了。
舉邑幾個信使都被關在寨子裏,稻叔自然不可能放他出去說明寨子中的虛實。他站在寨牆上,對著門外的來人正色道:“貴使正與我族中長老飲酒,商談要事,此刻不便打擾。”
那問話的一聽便知這是推脫之詞,於是怒道:“我舉邑大軍已至,這寨子已經被圍,你們若是敢對我舉邑的使者不利,後果自負!”說完便轉身回去複命了。
奚並沒感到意外,不過考慮到夜色已深,大軍遠來疲憊,加之看不清對方寨子裏的虛實,他並不急於發動攻擊。
寨內,泰民氏族人輪流守夜,無人安眠;寨外,舉軍的營火星星點點,偶爾傳來巡哨的腳步聲和低語聲。澤畔的蛙鳴蟲嘶依舊,似乎要讓人忘掉暗夜中四伏的殺機。
緊張的一夜就這樣在平靜中過去了。
第二天天亮,水麵上薄霧散去。旅帥奚才注意到一個不尋常的細節——在泰民氏聚落周圍竟然沒見到任何船隻,他疑竇頓生,立刻派船隻四出巡查,同時命全旅在寨子東門外列隊。
舉軍在坡下鼓噪了半晌,坡頂的寨牆上卻隻有幾個泰民氏人時不時地探出頭來張望。奚感到了一種被無視的羞辱,他不再猶豫,下令發起攻擊。
一小行得令,立刻帶領麾下百人,呼喝著向東坡上的寨門衝去。
眼看接近坡頂,突然喊聲大起,牆頭上的守軍紛紛現身。緊接著,石塊和箭矢如雨點般迎頭打來!衝在前麵的舉兵猝不及防,頓時被撂倒了一片。幾個勇猛的舉兵頂著矢石衝到了寨門,卻被十幾條竹尖長矛從寨牆上迎麵亂戳下來。那些竹矛都是粗竹削尖,頂端又用火烤硬化,鋒利異常。衝過去的幾個舉兵當即被戳倒,血濺當場。有人躲閃不及,腳下失衡,有人被身邊的人帶倒,從坡上滾落,寨門前當即亂成一片。後麵的舉兵看到這景象,哪有勇氣再上前,紛紛退下了斜坡,門前的坡道上留下了十幾個傷者痛苦地掙紮、哀嚎。
初戰受挫,奚臉色陰沉,立刻命令一名大行率領其麾下三百士兵,再次發動攻擊。
這一次,舉軍謹慎了許多。三百士兵排成嚴整的隊形,士兵高舉著藤牌,緩緩地向坡上的寨門逼近。那些藤牌連成一片,如同移動的牆壁。走在最前麵的是帶隊大行和幾名專職武士,他們經驗豐富,步伐整齊。眼看軍陣來到半坡,一直緊閉的寨門卻突然從裏麵拉開,擁出三十幾名泰民氏族兵,在寨門口迅速排成了一個密集的扇形陣,他們人人手持竹矛,上短下長排列有序。下層的長竹矛高度正指向敵人不受藤牌保護的腿腳。這些泰民氏人個個麵色凝重,眼神堅定無比。
最前排帶隊的大行見狀頓住了腳步,正猶豫如何應對,卻聽對麵牆頭上稻叔揚聲叫道:“對麵的舉人聽著!神明在上,先祖有知,泰民氏人不想多造殺戮。你們可來把地上傷者抬走,我們保證不放箭,不扔石頭!”
看著雙方軍陣之間,那些倒在地上的同袍傷者痛苦地呻吟,而幾步開外,一支支泛著青光的竹矛尖,在陽光下散發出一股瘮人的氣息,那舉邑大行也猶豫了。感受到身後軍陣中一陣騷動,那大行終於退開了兩步,輕輕一揮手。雙方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逼近的舉人軍陣停頓下來,陣中二十幾個人空手上前,連背帶抬地把受傷的同伴帶了下去。
這邊傷兵剛剛被帶走,泰民氏那邊忽然一陣鼓噪聲起。一個身材異常高大的漢子跳出陣來,隻見他將手中那根格外粗長的竹矛往地上一頓,目光斜睨,甕聲甕氣地叫道:“我是泰民氏的大滿!對麵可有哪個敢出來單獨比試的?”懾於大滿高高在上的氣勢,陣前一時沒人出來應戰。
忽聽陣後傳來一聲高喊:“比就比!讓我舉邑的武士,看看你們泰民氏有什麽能耐!”
隨著話音,隻見旅帥奚快步走上前來。他本就是舉邑有名的格鬥高手,一眼看出這自稱大滿的漢子,雖然身材比尋常人高出大半頭,力氣恐怕也不小,但身上衣袍倍感臃腫不說,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格鬥外行的笨拙。奚斷定,這大滿絕非本方久經戰陣的武士對手。方才泰民氏讓己方收治傷員,這巧妙的示好使舉軍眼見的滋生出懈怠。接下來兩軍還要交戰,氣勢上絕不能再任由對方占據先機。
奚來到了陣前的大行身旁,抬手一拍他的肩膀,沉聲命令道:“去吧!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大個幹掉!用他的血,祭我舉邑的大纛!”
“是!”那大行心領神會,眼中閃過一絲殘忍的寒芒。
那大行活動了一下脖頸,發出哢吧哢吧的兩聲輕響,然後提著手中那柄骨製短矛便要上前。稻叔見狀,連忙聲稱單挑需保證公平,要在坡下平坦的地麵上進行,並要求舉人先退下坡道,以示誠意。而奚則提出,退可以,但須先見到完好無損的舉邑傳令使。
於是,雙方又先暴發了一番口水戰。
稻叔翻來覆去咬定舉使飲酒過多,至今酣睡未醒,但保證他絕對安然無恙。時間就在這來回的扯皮中一點點流逝,眼看著日頭漸高,都快接近正午了。奚的耐心終於先耗盡,他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打斷了稻叔的話頭:“你這泰民氏長老,真是狡黠難纏!罷了,本帥量你們也不敢害我使者。就依你所言,速速比武!莫再拖延!”
稻叔本意就是想著多耗一刻是一刻,見舉人答應退了,便點頭應允。
寨子東門坡下的平地上立著兩人。
大滿一手握石錘,一手持藤牌。坡上的泰民氏人默默地注視著他,祈禱著好運。對麵的舉邑大行則雙手握一杆骨製短矛,那短矛經過精心打磨,青白色的矛頭上刻有細紋,矛柄纏著防滑的皮條,看得出是件久經沙場的利器。舉人士兵在坡下不遠處列隊,嘴裏發出興奮的吼叫,用兵器整齊地敲擊著藤牌,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比武開始了。
舉邑大行經驗老到,他根本不做什麽試探,身形迅捷如豹,手中骨矛劃出一道白光,直取大滿的胸前要害。大滿高大,卻並非笨拙,他急側身,舉起藤牌格擋。兩人一來一往,戰在一起。
那大行靈活如猿猴,骨矛如同毒蛇的信子,每一次刺擊都精準地指向大滿防守的空隙。大滿力氣勝過對手,但技巧卻相差太遠,沉重的石錘非但打不中的對手,反而因揮舞過猛,幾次讓自己失去了平衡。幾個進退下來,大滿漸漸手忙腳亂,很快就氣喘籲籲,左支右絀了。
舉人這一邊,旅帥奚頂著場中,嘴角勾起了一絲冷笑。其他的舉邑武士也紛紛露出勝券在握的輕鬆神色,仿佛已看到了對手血濺五步的場景。
另一邊,稻叔的額頭卻滲出了冷汗,心中暗叫“不好!”他和大滿其實並不懂格鬥,兩人平日裏大多在做著耕種、養豬和釀酒之類的事情,原以為在族人裏威武雄壯的大滿非常了得,哪知道和係統練習殺人技藝的舉邑武士一比,差距還是很顯而易見的,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就在這時,場中殺機已現!
知道自己不敵對手,大滿心一橫,竟完全放棄了防守,嘶吼一聲,拚著同歸於盡的心,右手掄圓了石錘,不顧一切地朝著舉邑大行猛砸過去!這一錘用了全力,勢不可擋。那大行見對方如此悍不畏死,迅捷地側身閃避,同時用骨矛帶住石錘順勢一絞,大滿的石錘竟脫手飛了出去。
可大滿去勢尚在,被那大行已回手一矛刺來,又快又狠,閃無可閃。他抬起藤牌急擋,隻聽“嘭”的一聲,那骨矛尖直透過了藤牌,刺進大滿的手臂,鮮血頓時湧出。緊接著,那大行“嗬”的一聲,振臂將骨矛一抖,大滿疼得再也把握不住,藤牌也應聲被挑落一旁。
“好!”觀戰的舉人爆發出齊聲歡呼,而泰民氏人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那大行雖連連得手,可骨矛被藤牌卡住,還是抽回得慢了。大滿兩手已空,情急之下,劈手抓住了骨矛,往回便奪。
“好!”揪著心的泰民氏人,看到這一幕陡然又燃起了希望,爆發出一聲喝彩!
然而,那喝彩聲未落,異變再起!
那舉邑大行非但沒全力去奪矛,反而如靈巧的猿猴般一隻手攀著矛杆借力,順勢疾撲,瞬間就欺進到大滿眼前,他的另一隻手已閃電般抽出了腰間的骨匕首,狠狠戳了上去!大滿來得及看清的,隻有那道射向自己胸腹之間的陰冷白光和對手臉上閃現的一抹詭異冷笑。
這一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啊——!”
大滿發出一聲嘶吼!高大的身軀猛地一縮。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一雙蒲扇般的大手鬆開了矛杆,死死抓住了對手的雙肩,怒目圓睜,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向對手的麵門!
“嘭——!”
沉悶的撞擊聲,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