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已經持續下了三天,整個雲夢大澤和南岸的瓠【huo4】山籠罩在漫天的水霧之中。
大澤的水麵暴漲,渾濁的浪湧拍打著南岸,往日繁忙的行船水道顯得陌生而危險。水邊的泰民氏燒陶營地一片泥濘。匠作長老陶叔的心情如同這天氣一般陰沉。接連派出了幾批族人冒雨進入山林尋找失蹤的羽,可一直毫無蹤影。
這天,來自大澤北岸的泰民氏聚落的船靠在了南岸,帶來了老族尹的命令:要陶叔將燒製好的陶器裝船,帶領眾陶工盡快回大澤北岸的聚落去。
陶叔望著工棚外連綿的雨幕,心中躊躇不已。他想過兩天再走,一來最後這批陶坯尚未入窯,更重要的是羽還沒有消息。然而,在大多數族人看來,希望已如同被雨水衝刷的足跡,越來越渺茫。在這猛獸出沒、瘴癘橫生的瓠山原始山林裏,成年的獵人進山後遭遇不測、不見蹤影的事,在各個部落都時有發生,何況是個半大的孩子。
泰民氏聚落所在的雲夢澤北岸地勢平坦,利於種植水稻,但缺乏製作陶器的土砂礦石和巨量林木。因此,各個部族紛紛在大澤南岸的瓠山腳下建立長期的工棚和營地,這樣方便就近采礦、大規模砍伐樹木和燒製木炭,然後再將製好的陶器通過大澤水路運回北岸。
羽的父親是泰民氏的武士,驍勇善戰,而他的母親則是族裏出了名的美麗女子,陶叔也曾傾心於她。後來,羽的父親在一次部落衝突中戰死,留下了懷孕的妻子。再後來,羽的母親在生他時難產,彌留之際,便將這個幼小的生命托付給了陶叔。陶叔心中始終念著那份舊情,一直沒有成家,將羽視若己出,對他格外照顧。每次來瓠山礦區,陶叔總會將他帶在身邊,想多傳授些製陶的手藝,不料這次卻出了意外。
陶叔正對著跳動的窯火出神,工棚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回來了!羽回來了!”
陶叔心中狂喜,撂下手中正在拉伸的陶坯,幾乎是衝出了工棚。隻見泥濘的營地中,幾個族人興高采烈地簇擁著一個少年走來,那少年渾身汙泥,衣衫破損,臉色蒼白,但那雙眼睛——不是羽又是誰!
“你可回來了!”陶叔大步上前,激動地一把抓住少年的雙肩。
“啊!”羽一聲哀嚎,身體猛地一縮,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陶叔這才注意到羽身上的異樣,連忙鬆手。眾人七手八腳地將羽扶進工棚,讓他趴在幹燥的草墊上。陶叔小心翼翼地掀開羽那件被撕扯得不成樣子的皮裘,幾處觸目驚心的傷口赫然呈現在羽的肩背上,雖然敷著些搗碎的草葉,邊緣依然紅腫,隻是傷口看上去並無潰爛化膿的跡象。饒是如此,陶叔的心還是懸了起來。
在陶叔連聲的追問下,羽吞吞吐吐地講述了這三天的經曆:追逐山雞,聽到呼救,遭遇大貔,搏鬥中墜崖,最後又如何被芊吉氏的采藥人救治,並在山洞中避雨養傷。
在場的族人們聽著,臉上大多是將信將疑的神情。要知道,貔獸迅猛異常,即便是成年獵人結隊亦不敢輕易招惹。羽一個少年獨自打死大貔?這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陶叔默不作聲,他湊近羽的傷口仔細察看,傷口和皮裘上利爪撕裂的痕跡,以及已經發黑的血汙告訴他,那絕非普通野獸所能造成的。他了解羽,這孩子或許頑皮,但從未對他撒過謊。
“那貔貓的毛皮呢?你咋沒剝了回來哩?”一個心直口快的族人問道。
羽的臉一下子紅了,低著頭,抿著嘴不再吭聲。
陶叔盯著羽,心中疑竇叢生,正待細問,卻聽工棚外又有人喊:“陶叔!陶叔!芊吉氏的大巫穀來了!”
陶叔聞言,整理了一下衣衫,帶著幾個族人迎了出去。
此時,雨下得小了。營地門口有幾個人正冒雨走來。為首的是一位老者,身披一件長大的紅色巫袍,那最上等的細葛布,在灰暗的雨天裏顯得格外醒目。老者頭上戴著一頂用新鮮樹藤簡單編織成的葉冠,幾片綠葉上還掛著雨珠。他麵容清臒,目光炯炯,手持一根陶頭木杖,正是芊吉氏的大巫穀。緊跟在大巫穀身後的是一個女子,約莫十幾歲年紀,穿著素色的粗葛布衣,身形窈窕修長,背上背著一個藤編的小藥筐,正是他的徒弟,族女,濯。再後麵,還有兩個芊吉氏的後生,擔著沉甸甸的籮筐。
芊吉氏與泰民氏都是中等氏族。泰民氏是百多年前才從遙遠的東方順著大江遷徙來的,而芊吉氏卻是世代在雲夢大澤周邊土生土長的部落。芊吉氏中的“芊”代表的是該族遠古時的圖騰,“吉”則是由“吉樓”而來,那是部族最早的源頭出處。與外來的泰民氏不同,雲夢本地的土著氏族不僅有族尹,也就是族長,還有專管祭祀敬神和掌管醫藥的巫。巫在雲夢大澤各部族中的地位非常尊崇。這大巫穀便是芊吉氏最大的巫。
大巫穀和陶叔是老熟人,兩個氏族的聚落在大澤北岸相鄰,長老們來往密切。陶叔敬佩大巫穀見識廣博,尤其精通草藥之理;而大巫穀非常欣賞陶叔精湛的製陶技藝。濯則是芊吉氏農長老的女兒,在家裏姐妹中排行老大。芊吉氏族裏想培養她做巫女,所以成了大巫穀的徒弟。
“哎呀!這麽大的雨,大巫您也來瓠山了?”
陶叔笑著上前,依照禮節躬身問詢。
“哪裏哪裏。”大巫穀回禮,聲音洪亮而溫和,“有泰民壯士舍命救了我的徒兒,如此恩情,怎能不來致謝!不知哪位是打貔的少年英雄哩?”說著,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眼睛掃過陶叔身後的幾人,落在了最後麵剛剛走出工棚、臉色依舊蒼白的羽身上。
大巫穀話音剛落,他身後的濯上前一步,向陶叔和泰民氏眾人盈盈行禮,聲音清越:“陶叔,各位叔伯,芊吉氏濯感謝泰民氏勇士救命之恩。”
陶叔和族人連忙還禮。羽站在人群最後,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濯,然而濯行禮完畢,便微微垂首,安靜地低頭站在大巫穀身側。
大巫穀的到來和濯的話,徹底打消了族人的疑慮。眾人這才相信,羽真的打死了一頭大貔。
大巫穀親自查看了羽的傷口,仔細嗅了嗅,臉上露出驚訝之色:“嘖嘖,這孩子受了這麽重的傷,傷口非但沒有熱毒發作的跡象,反而愈合得如此之快,真是難得的好根骨,莫非是得了山靈的庇佑?”
“全賴大巫的草藥靈驗和這位濯姑娘及時的救治哩!”陶叔見大巫穀說羽傷勢確實無礙,心中懸著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高興地回應道。
大巫穀捋須大笑,回頭看了一眼濯,眼中滿是嘉許:“哈哈哈,不瞞她陶叔,我這個徒兒最是聰慧,心思又細,怕是很快要超過我這個老頭子哩。”
濯被師父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再次低下頭,眼角餘光卻悄悄瞥向羽,恰巧羽也正望過來,兩人目光一觸,濯極快地、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嘴角,迅速移開了視線,耳根微微泛紅。
“在這大山之中,一時倒真是難找到什麽貴重的物件,本巫卻知道你陶叔的喜好哩。”大巫穀轉換了話題,“正好新近從南邊深山裏得了些五色石,本巫留著又不得善用,就當是謝禮吧,也感謝泰民氏平日的照應。”他笑著轉身一揮手,那兩個芊吉氏的後生將擔著的籮筐抬上前來。
陶叔一聽到五色石,眼睛頓時亮了,連聲說道:“大巫,這禮重了,禮重了……”他一邊說著,一邊低頭去看,卻見那籮筐裏的礦石已經被雨水洗去了浮塵,有的赤紅如霞,有的碧綠如苔,有的湛藍如天,有的黝黑如漆,還有的瑩白如雪,正好顯現出潤澤斑斕的光彩。陶叔忍不住拿起一塊紅黑相間的石頭摩挲著,樂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大巫穀見狀,不由哈哈大笑。
陶叔叫老陶工們找來了稻米酒和風幹的肉脯,張羅著在最大的工棚裏款待大巫穀。
席間,大巫穀提出,他們來時乘坐的船小,如今雲夢澤因連日大雨而水位暴漲,風急浪高,為安全計,希望能搭乘泰民氏運陶的大船一同返回北岸。陶叔自然是滿口答應。
羽和濯都是少年小輩,還不能與長老們同席飲酒吃肉,但這倒正合他倆的心意。
之前大巫穀查看完羽的傷勢後,便吩咐濯再給羽換一次藥。此刻,兩人躲在工棚的一角,濯小心翼翼地解開羽傷口上舊的草藥敷料,用清水擦拭,換上搗好的新藥。她的動作輕柔而熟練,指尖偶爾碰到羽的皮膚,帶來一絲微涼的觸感。“回到北岸你若得空,就來我族的寨子找我。”濯一邊給羽包紮,一邊低聲說,“我再給你看傷口,你還要換幾次藥哩。”
羽嗯了一聲,感覺臉上有些發燙。
濯又低聲問:“哎,你說,那貔貓的皮毛,用來做什麽好呢…...”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竊竊私語,工棚中大人們宴飲的喧鬧聲仿佛成了遙遠的背景。直到天黑,大巫穀帶著濯等人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裏,陶叔必須抓緊時間將最後一批陶坯燒製完成。這不僅關係到泰民氏此次瓠山之行的收獲,也凝聚著所有陶工匠人的心血。此外,陶叔心中還有一個隱秘的計劃。他對陶窯的結構琢磨了很多年,特別是對火道和排煙的安排早就有了新的想法。陶叔不久前才搭建了一座小型的新式窯,正好可以利用這次機會來驗證。大巫穀送來的五色石的時候,陶叔當即就想到了上古匠人通過燃燒來檢驗玉石或礦石成色的方法——火試。加上他自己收集的各種荊石,也就是綠鬆石和孔雀石,這些全都是用來火試的絕佳材料。陶叔迫切地想知道,通過改進通風和火道來提高窯溫,把這些奇石置於更高熱的窯室裏,究竟會發生什麽。他一直隱隱覺得,這其中或許蘊含著某種超越燒陶本身的奧秘。
因為要主持大陶窯的燒製,陶叔在小窯內將製備好的五色石、荊石粉料以及木炭、柴草布置妥當後,便把看守窯火的任務交給了羽。一來是讓羽有事可做,免得他閑不住亂跑再惹麻煩;二來也是想借此讓羽多接觸些匠作的門道。
“陶叔,大巫送的這些石頭,怎麽有這麽多顏色?”羽看著那些被搗碎成不同顆粒的彩色石料,好奇地問。
見羽難得地對這些堅硬的石頭產生了興趣,陶叔心情大好。他認真地解釋道:“嘿嘿,小子,這些可都是好東西,老人們叫五色石,傳說是遠古神女用來補天的石頭哩。你看,有紅、綠、藍、黑、白五種顏色,蘊含著天地間的靈氣,是能幻化出世間萬物的呢。”
羽聽得似懂非懂,但見陶叔如此鄭重其事,便也覺得這些石頭必有神奇之處。
點火之後,大窯和小窯同時燃起。劈劈啪啪的柴火爆裂聲、窯工們添柴加火的腳步聲、鼓風時皮囊呼哧的喘息聲,混合著陶叔時而高亢時而急促的指揮嗬斥之聲,交織成一曲忙碌的樂章。熊熊窯火帶來的熱浪驅散了雨天的濕寒,那滾滾濃煙衝天而起,又被風雨攪動,在山穀間彌漫開來。
羽一開始還能嚴格按照陶叔的吩咐,及時添加柴草,用力鼓動風囊,不時觀察火塘中火焰的顏色和窯頂冒出的煙跡。但沒過多久,新鮮感褪去,枯燥的重複勞動讓他開始走神。他的思緒又飄回了那個開滿紫花的山穀,想起了濯的側臉和為他敷藥時輕柔的手指。添加新柴的活兒,一時被拋到了腦後。
“咦?”
一聲略帶疑惑的低呼將羽從遐想中拉了回來。他一抬頭,發現陶叔不知何時已站在身邊,正眉頭微蹙,緊緊盯著小窯的爐膛和煙囪口冒出的濃重黑煙。驚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添加柴火,羽慌忙抓起一根劈柴就要往火塘裏塞。
“慢著!”陶叔一把按住他的手,語氣嚴肅地問,“這黑煙冒了多久了?”
“啊?這個……”羽撓著頭,看著陶叔嚴厲的眼神,卻答不上來。
“唉!你這孩子!關鍵時刻怎能分心!”陶叔歎了口氣,語氣帶著責備,“聽著,從現在起,不要再加生柴,隻加木炭,繼續鼓風。仔細看著那煙囪,什麽時候看到黑煙變了顏色,便立刻來喊我,萬萬不能再誤事了!明白嗎?”
“是。”看到陶叔神色是真動了氣,羽哪敢怠慢,連忙應承。
陶叔盯著爐火和煙色又仔細觀察了片刻,才匆匆返回大窯那邊去指揮。
羽再也不敢胡思亂想,全神貫注地盯著窯火,按照吩咐隻添加木炭,奮力鼓風。隨著時間的推移,煙囪裏冒出的濃黑煙霧逐漸變淡,轉而呈現出一種黃白的顏色。羽不敢遲疑,立刻跑去叫陶叔。
恰巧大陶窯的燒製也剛告一段落,陶叔囑咐了窯工們幾句,便快步趕來。他屏息凝神,緊盯著煙囪。隻見煙霧由黃白漸漸轉為青白色,最後,竟然化為一縷淡淡的青氣,嫋嫋升起。陶叔的眉頭越皺越緊,他不時俯身,透過觀察孔查看爐膛深處那熾白得令人不敢直視的火焰,臉上露出困惑而又期待的神情。
“陶叔,陶叔……”大窯那邊又有窯工在喊。
陶叔仿佛從沉思中被喚醒,對羽吩咐道:“好,可以停了!不用再鼓風加炭,讓窯火自己慢慢涼下來。羽,你守在這裏,別讓任何人靠近。”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說完便轉身快步去了大窯。
夜晚,大雨初歇。
燒陶工地上,零星的雨滴落在樹油火把上,發出嗤嗤的輕響,跳動的火光將人影拉得老長。陶叔將大窯的後續工作安排妥當後,來到了小窯旁。
羽正靠坐在窯邊,強忍著睡意。
“來,小子,精神點!咱們打開看看。”陶叔的聲音中壓抑著興奮,他拍了下羽的肩膀。
“嘶……”羽的傷口被碰到,疼得吸了口涼氣,頓時睡意全無。
陶叔小心翼翼地撥開窯室的泥封,一股熱浪撲麵而來。又等了一段時間,陶叔俯下身去,在尚有餘溫的窯室內仔細地探尋著。羽站在他身後,視線被擋得嚴嚴實實,隻能緊張期待地看著陶叔的背影。
突然,陶叔整個身體猛地一僵,動作也停滯了。
羽瞪大了眼睛。
隻見陶叔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從窯內移出一個事先放置好的石模,表麵覆蓋著一層灰白的炭灰和奇形怪狀的燒結物。羽記得那石摸上鑿了淺槽。陶叔用細棍輕輕刮去表層的浮灰,就在這時,一點亮光忽地從灰燼下透射出來!接著那亮光擴大成為一小片,在黑黝黝的炭灰中分外耀眼。隨著炭灰被一點點清理,石槽完整地顯露出來,在石槽中是一整塊閃爍著黃白光澤的物件!那是一種所有人從未見過的、密實的質感,在火把的光照下,流轉著神秘的星芒。
狂跳的心,顫抖的手。
天降青金!
陶叔的心裏反複地默念著:是青金嗎?這就是青金嗎?傳說中的天降神物!
羽也看得目瞪口呆,那從未見過的奇異物什,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讓他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古老傳說中的神物,竟然真的在窯中誕生了!
片刻之後,陶叔迅速將這塊尚有餘溫的青金取出,用厚實葛布層層包裹起來,緊緊抱在懷裏。他強壓著狂喜,用極低的聲音鄭重地對羽囑咐道:“孩子,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任何人!”
羽甚至有些害怕,因為長這麽大從沒見過陶叔這般神情。他使勁地點了點頭。
陶叔跪在窯前,默默地仰望著夜空。
雨後的天際,正有一顆明亮的流星劃過,雖然轉瞬即逝,卻分外耀眼。
在大窯燒陶完成的最後兩天裏,陶叔將羽單獨安排在工棚的隱秘角落,小心翼翼地將這塊珍貴的青金加工,磨出了銳利的楞刃和尖鋒。其堅硬鋒利,遠非石刀、骨匕所能比擬。青金那亮白色的鋒芒,在日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澤,仿佛擁有破開一切阻礙的力量。
陶叔接連兩天都處在亢奮之中,有些魂不守舍。回想整個過程,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贏得了上天的恩賜:是大巫穀送來的奇石?是新建的獨特窯室和火道?甚至是連日的大雨?或者是自己的心誠?又或者,難道是因為羽?陶叔不由得將目光再次投向正在專心打磨著青金的羽。這個他視如己出的少年身上,似乎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神秘運勢。
“難道,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陶叔暗自思忖,心中充滿了喜悅、敬畏、期待,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