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先生說：“人活到極致，一定是厚道”。
不幸中的萬幸，在那個人性扭曲世情冷漠的歲月裏，我遇到了“厚道”，猶如寒冬中一盆炭火，溫暖至今。
四十多年前的兩件小事，讓我終生難以忘懷。
1975年，奉命修江東水庫，那是件非常苦的差役，當時，無論什麽地方，每個全勞力都要去服役24天。
24天的勞動是極其艱苦的，大抵上是4天為一個勞動單元，一天去深山打柴，以之作民工食堂燃料；2天去山上運土，一天在大壩上平整泥土，水庫修築在兩山之間，壩高聳於半山之上，故所需泥土都得從山頂上取土，用土車子順山坡而推下，每天每人定量24車土。這個活不僅僅是累，更重要的是危險，推車下山的坡度起碼有60度，裝上土，隻要車子轉動，則是直瀉而下，根本無法停下來；且中途萬勿不可翻車，隻要稍有延誤，後麵車子一輛接一輛，飛馳而至，人則必死無疑。因為車道乃人工開辟，為凹槽形，人是無處躲避的。進山砍柴也是一種艱苦活，打柴歸來，要由有司過秤的，規定要120斤以上，山高路滑，尤其是捆柴必須捆緊，兩捆柴之輕重大小乃至長度都要注意，否則，沒有走上幾步，柴便散了。生性愚鈍，幹活笨拙，而這兩件活更是不會幹的，但上司嚴命，不得不來。第一天運土，心裏甚至作了送命的準備，反正命苦如斯，生不如死，死便死罷，免受罪殊。幸老天保佑，一天下來，竟然安全無恙。不過這隻是搭幫了“月”這位小夥子。“月”與我不是一個生產隊，年紀小我幾歲，天生兔唇，人多歧視，故平日沉默寡言，人多視為白癡，之前我與他沒有任何生活上的交織。早上當我推上車子準備裝土時，他主動走過來，叫一聲哥，說哥是讀書人，怎能幹這苦力。他耐心告訴我，推土下山時，一定要彎腰幾成九十度，眼隻能看車上土筐，萬勿他視，不顧一切，徑直衝下，如是則平安矣。其言切切，其情諄諄，吾聞之心中戚然，與他無親無故，為什麽要這樣叮囑我，並且是悄言悄語，似乎怕有人知，日夕遭遇白眼冷遇，得“月”之一腔熱情，信心倍增，按其法推車，果然奏效。中午吃飯時，“月”又坐到我身邊，悄悄告訴我，要我少運一車，等下他多運一車，把籌給我。及後，每天運土，他都多給了我一筐土，12天的運土，“月”共幫我運了十二筐，這種大恩大德，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想，“月”雖然根紅苗正，但身有殘疾，飽受世人白眼冷遇，於是對我這個“另類”就有了“同病相憐”的同情。然而，品質的善良是最根本的原因。
其次是進山去打柴，這必須得找個伴，山高路遠，有個照應，作為“另類”的我，猶豫再三，找誰同伴。這時，“正”走到我跟前，說我與哥哥結伴一同上山。“正”是鄰隊的，年紀與我隻差一歲，但因為他的媽媽與我的父母都是“黑五類”，所以平日相遇，總有些心靈親近。他因為小時高燒，無錢醫治，落下腦疾，人不太靈活，隻會幹苦力，誰都可以欺侮他，他益發終日不發一語，隻是默默幹著最重最累的活。我與“正”費盡力氣爬上山半腰有柴的地方，“正”說，哥不是幹活的人，你在這歇著，我幫你打柴。盡管我堅拒之，但不一會兒，他便把一擔柴全部整好，穿上扁擔，還要我試挑一下，是否合適。歇息片刻，吃罷帶上山的飯食，他又接著弄好自己一擔，兩擔柴火，他大概隻花了不到兩個小時。回來路上，他說，下次進山砍柴，他一定陪我來，做24天苦役的6天打柴，都是“正”為我一手操持的。
“月”與“正”二人，在旁人看來，似乎他們不甚聰明，但他們都是最高尚的人，他們的“厚道”，造就了他們高尚的靈魂，在我的心中，他倆永遠是道德的豐碑。
他們最高道德的體現是“厚道”，“厚道”是人類的最美品德。
厚道不隻是善良，“悄悄地說”是厚道，這個細節是足以震撼人心的善舉。契訶夫曾經說：“有教養不是吃飯不灑湯，而是別人灑湯的時候別去看他。”美國俗語說：“犯過錯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別人犯錯的時候別去譏笑他。”“別去看他”和“別去譏笑他”就是一種做人風範，在中國叫作“厚道”。如果美德分為顯性與隱性，厚道具有隱性特征。
厚道不是愚鈍，但很多時候特像愚鈍。所謂“貴人話語遲”，因為“君子訥於言”。故厚道者，是明白而又心存良善，以寬懷給別人以溫暖。
厚道不是和稀泥、做好人，不是乖巧，更不是無準則、無界限，厚道是心之至善的集中表現。尤為可貴者，厚道之為厚道，在於施恩及人而不圖回報，正如有人評價：“厚道是河水深層的勁流，它有力量，但表麵不起波浪。”今天的人，總喜歡侈談處世之道；其實，處世本無法；如若有，那就是品格，而厚道正是經得起人性考驗的最高尚品格。
隻是，令人遺憾的是，“月”和“正”都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改革開放的春天，給他們也帶來了溫暖，他們勤奮，下著苦力種地，完全擺脫了饑寒交迫的窘境。但也僅僅如此而已，因為有的時代，勞動是不能致富的；身體的缺陷，讓他們終生未娶；長期的心理壓抑與苦悶，讓他們患上了癌症，年過半百即離開了人世，了無親人，孤獨一生。
“善惡有報”，天理固也。但在一個懲善揚惡的環境裏，有時真還不能“分毫不爽”。隻願宇宙之中，有著天堂和地獄，讓厚道善良的“月”和“正”，在平等公正的天堂裏永遠快樂逍遙。
人完全不必厚道，但必須“聰明”。
從去年電視裏現在的老大對過去的老大那一幕活劇，中國的孩子們學到了太多的人不可厚道，卻必須聰明的道理 --- 原來這樣，才能向上走、作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