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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詩經,禍不單行——六月、采芑

(2024-03-31 11:14:29) 下一個

周宣王即位的第五年,旱情依然嚴重,兵事又起。不是周朝喜歡在災年出去打仗,實在是屋漏又逢連日雨,獫狁先去打鎬京了。

這次危機,《史記》裏沒提;《竹書紀年》寫了:“五年夏六月,尹吉甫帥師伐獫狁,至於太原。秋八月,方叔帥師伐荊蠻”。從《詩經》裏看,宣王參加了北伐,但這兩本書都沒記。

六月(小雅)
六月棲棲、戎車既飭。四牡騤騤、載是常服。獫狁孔熾、我是用急。王於出征、以匡王國。
比物四驪、閑之維則。維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於三十裏。王於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廣、其大有顒。薄伐獫狁、以奏膚公。有嚴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國。
獫狁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於涇陽。織文鳥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
戎車既安、如輊如軒。四牡既佶、既佶且閑。薄伐獫狁、至於大原。文武吉甫、萬邦為憲。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飲禦諸友、炰龞膾鯉。侯誰在矣、張仲孝友。

大致意思:
六月忙忙碌碌,兵車已經修整。四匹雄馬強壯的樣子,(車上)載有是旗幟和盛箭的容器。甘肅、陝西一帶的獫狁民族很氣焰高漲,我是施用急迫。周王去出征,用來拯救周王邦國。
並列物四匹深黑的馬,嫻熟它們係規則。獨這六月,已經馴好我的服馬。我的服馬已經馴成,去三十裏。周王去出征,用來幫助天子。
四匹雄馬長、寬,它們的大有嚴正的樣子。迫近進攻獫狁民族,用以奉上大功。有密集、有側翼,供軍事的使用。供軍事的使用,用來安定周王邦國。
獫狁不估計,整頓處於焦獲澤。入侵鎬京追到方,到達在涇陽。旗幟花紋(是)鳥形紅白花紋,旐旗末端形如燕尾的白色垂旒飄帶鮮明。首批兵車十輛四馬戰車,用來前進打開(敵人)直排陣形。
兵車已經安穩,遵從車前低後高,遵從車前高後低。四匹雄馬已經健壯,已經健壯而且嫻熟。迫近進攻獫狁,到達在大原。有文采勇猛吉甫,萬國當作表率。
吉甫宴飲快樂,已經多受祿。來返回從鎬京,我走路程長時間久。飲酒駕駛車馬眾多朋友,甲魚用泥包好放在火上燒烤、細切的生鯉魚肉片。箭靶什麽人在了,張仲孝友。

關中數年旱災,隔壁獫狁的日子大概也不好過,或許他們就看上了關中的存糧。順涇水走出群山就到了關中平原,那個峽穀口(瓠口)一帶就是詩中的焦獲澤,幾百年後鼎鼎大名的鄭國渠就是從那裏引涇水流往洛河的。再往後,涇水的河床下切,原先的取水口高懸於岸上,焦獲澤大概從此幹涸。不過,兩千多年前,它是十大澤藪之一,也許水草豐美,獵物眾多,適合軍隊駐紮。鎬京、涇陽、焦獲這一路正好是沿渭水往下走,到了涇水再溯流而上,那麽這獫狁很可能是順涇水南下打穀草的,詩人特地截取了把他們往回趕的那一段戰鬥。瓠口在涇陽縣西北約30公裏,獫狁在這裏整軍,可攻可守,實在不行就往山裏退,考慮得很周全啊。


今天的鄭國渠渠首

僵持之下,周人也去整軍了,或許這就是本詩首章的背景。

第二章的“我服既成”,有解讀認為是做好了軍服。不過前文既然有“比物四驪”,那麽把“服”字理解成“服馬”大概也可以。雖然嚴格地說,“服馬”是四馬拉車的中間那兩匹;但它也能泛指駕車的馬,這就跟四驪(四匹黑馬)對上了。馬匹馴好,可以再開戰啦。

查了一下《竹書紀年》,從成王算起,幾百年裏,共有六處大臣帥師的記載,分別是:毛公班、井公利、逢公固帥師從王伐犬戎;祭公帥師從王西征;毛伯遷帥師敗荊人於泲;虢公帥師北伐犬戎;虢公帥師伐太原之戎;以及,召穆公帥師追荊蠻。

這些領軍人物,不是公、就是伯,毛公、祭公、毛伯、虢公、召公都姓姬。回頭看尹吉甫,他不姓姬,年輕、沒根基,很可能還養不起幾個私兵。那他怎麽服眾?或許答案在第三章的“有嚴有翼”裏。

戰爭不是群毆,多少會有點陣形,最常見的大概是方陣。

那年月沒有炸彈,能保持隊形的軍隊不好打,所以大家都琢磨著破開對方的陣形。《詩經》裏的四馬拉車是一字排開的,跟英國現在兩前兩後的套馬方式不同;這樣雖然給馭手增加了的難度,但氣勢上來了。


波蘭1881年畫作

畫上隻是輛貨運車,擋在它前麵已經夠嚇人了;要是它帶著弓箭手衝過來,哪個步兵方陣能頂住呀?那麽,以車對車嘍。鑒於雙方都愛惜自家車馬,它們不會迎頭相撞,對衝時要給對方留出跑道;在兩車交錯過程中,雙方的車右將抓住機會,手執長兵器相互刺殺。我猜這能遲滯戰車的速度,以便讓車後跟著的步兵接敵。

也許按舊有的交戰方式,在長長的戰線上,兵車是均勻安置的,反攻的周軍一路推進,直到獫狁退至焦獲澤,居高臨下占了有利地形。周軍攻不過去,眼睜睜看著對方在上麵耀武揚威、醞釀著下一次入侵;說不定這才逼出了“有嚴有翼”的新戰法:用密集的兵車破開對方軍陣,用側翼牽製敵軍。

假設尹吉甫是這種新陣法的提倡者,年輕的宣王也樂意去嚐試,那麽首先就得訓練。人類之間討論起來容易,馬群聽不懂啊,所以重點是馴馬,讓它們養成新的習慣;這種戰術演練值得誇耀,它可不是臨陣磨槍。等到馬匹馴好,當然要讓提議者自己站到馬車裏去試試啦。作為實驗對象,尹吉甫的統帥地位大概無人質疑。

第四章的末句:“元戎十乘、以先啟行。”很可能是實戰記錄:以十輛四馬戰車為先鋒,衝開對方的陣形,戰車上的旗幟為後續步兵指示方向。

這麽猜測是因為後世的《曹劌論戰》裏有一段話:“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

齊軍的旗倒了才敢去追擊,可見旗幟有指揮作用,旗倒了就代表著軍隊的潰散。或許宣王時代也是如此;本詩第一章寫兵車已經備好,論據就是馬匹雄壯,旗、箭俱備。具體戰術可能類似後世的步坦協同:坦克打開缺口,步兵跟上鞏固戰果。詩中“於三十裏”,有解釋說是每天行軍三十裏。馬都馴好了,一天才走三十裏,那他們一定帶上了步兵。

獫狁對新戰法措手不及,一路敗退,一直退到大原。這或許是周軍難得的大勝,以至於詩人連周王都不管了,直接寫道:“文武吉甫、萬邦為憲”。能說動眾人同意改變戰法,是為“文”;能確實帶兵獲勝,是為“武”;尹吉甫當年定是萬人頌揚,大出了一番風頭。

仗打贏了,回家慶功,當時尹吉甫住得離大河不遠,兩道佳肴都是水產:叫花甲魚和生鯉魚片。熱熱鬧鬧的慶功宴上有美酒、美食,有駕馭車馬,還有射箭比賽;周人武德充沛,張仲孝友露了手射箭的本事,是為完美結局。

這場戰役周朝勝了,不過宗周的敵人頗多,獫狁退了,其他人沒退。兩個月後的秋天,方叔帥師去伐荊蠻,這件事詩經裏也有。

采芑 (小雅)
薄言采芑、於彼新田、於此菑畝。方叔涖止、其車三千、師幹之試。方叔率止、乘其四騏、四騏翼翼。路車有奭、簟笰魚服、鉤膺鞗革。
薄言采芑、於彼新田、於此中鄉。方叔涖止、其車三千、旗旐央央。方叔率止、約軝錯衡、八鸞瑲瑲。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有瑲蔥珩。
鴥彼飛隼、其飛戾天、亦集爰止。方叔涖止、其車三千、師幹之試。方叔率止、鉦人伐鼓、陳師鞠旅。顯允方叔、伐鼓淵淵、振旅闐闐。
蠢爾蠻荊、大邦為讎。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方叔率止、執訊獲醜。戎車嘽嘽、嘽嘽焞焞、如霆如雷。顯允方叔、征伐獫狁、蠻荊來威。

大致意思:

急迫采摘芑菜,去那新田,去這菑畝。方叔來臨,他的兵車三千,軍隊衝犯的用。方叔帶領,四馬戰車它四匹青黑斑紋的馬,四匹青黑斑紋的馬整齊有秩序的樣子。高等級路車有紅色,竹製車廂後方遮蔽物、魚皮製的箭袋,馬頷及胸上的革帶,下垂纓飾、馬絡頭的下垂裝飾。
急迫采摘芑菜,去那新田,去這鄉中。方叔來臨,他的兵車三千,熊虎旗龜蛇旗鮮明。方叔帶領,車的輪轂用紅色皮繩纏繞、車轅前端的橫木用金塗飾,結在四個馬銜兩端的八個鈴鐺聲音清越。穿著他官銜等級相應的禮服,禮服上的紅色蔽膝輝煌、玉佩組上端青色的橫玉撞擊出聲響。
疾飛那飛行的鷹隼,它的飛到達天,也停留何停(處)。方叔來臨,他的兵車三千,軍隊衝犯的用。方叔帶領,掌管鳴鉦擊鼓之事的官吏敲鼓,排兵布陣。顯赫信誠方叔,擊鼓聲深邃,部隊振動聲洪大。
無知蠢動荊州蠻人,大國家作為對頭。方叔大尊者,勝任健壯他謀劃。方叔帶領,拘捕訊問俘獲眾多。兵車眾多(聲音),聲音眾多、光耀眾多,如霹靂如打雷。顯赫信誠方叔,遠行討伐獫狁、荊州蠻人招來威懾。

新戰法有效,重臣們或許躍躍欲試,兩個月的時間夠他們馴好馬了。

方叔多半是王室成員,領三千輛車出征,排場很大;如果這些全是四馬戰車,起碼要一萬二千匹馬。不過,詩中雖然極力描寫四馬戰車的華麗,但它可沒說“其乘三千”;說不定這三千輛車是把雙馬戰車,後勤牛車之類統統算進去、湊出來的。詩人極力渲染方叔的地位,從高等貴族才能有的路車、魚皮製的高檔箭袋、到馬銜兩邊的鸞鈴......處處突出器物華美,身份高貴,但詩名卻是《采芑》——采摘野菜。那個采芑的人,大概是軍中的戰士,開篇似乎就透出幾分災年中籌備軍糧的匆忙。

字典上說,芑菜有點象苦菜,莖青白色,摘葉會出白汁。網上搜了一下,有人覺得這可能是苦苣菜,或是苣蕒菜。這兩種野菜都苦,以前青黃不接時往往用它們救荒,相對來說,春天的嫩芽口感最好。

方叔在八月出征,通常是食物豐富的季節。這時苦苣菜、苣蕒菜之類的都抽薹了,更加不好吃,不過它們生命力強,一長一大片,或許很適合野外應急,不過大軍采芑的地方不是野地,而是新田、菑畝。

把“菑畝”拆開,先看後一個字。“畝”是“畝”的繁體,也能解釋為“壟”;所以它可以解釋成田中高起的行列,也可以泛指田。

再來看“菑”。《爾雅 釋地》裏說:“田:一歲曰葘。二歲曰新田。三歲曰畬。”同一塊地,一年一個稱呼。歐洲中世紀的輪耕製也是三年:一年種穀物,一年種豆子、牧草什麽的,一年拋荒,不過好像他們沒有專用的稱呼。

《說文解字》對“菑”的解釋是:菑,不耕田也。如果它也是指拋荒,那麽“於此菑畝”就是到荒田中采野菜,這順理成章。但為什麽新田裏也有野菜?答案可能在農具上。

商、周已有青銅,這珍貴的金屬往往被用來製造兵器、禮器、樂器、車馬器,不太舍得用到工具上。在金屬工具裏,青銅鋸條比較多,青銅農具也有,但不普遍,大多數農具還是用木、石、骨、蚌殼之類做的,不可能耕得很深。耕不深,雜草的根翻不出來,它就要再長。當時田裏常有荼——某類味苦,苣菜屬或萵苣屬的植物。聽上去跟芑菜很象,或許芑菜也是一種“荼”。

正常情況下,雜草長出來,農人就去除草,新田裏不該有很多芑菜。會不會是當時農作物眼看要絕收,除不除草都無所謂了呢?

方叔不是穿華服、駕豪車,特地過來看他們采野菜的。後世講究行軍不踐踏農田,周朝的人們卻認為兵車當然要在田裏走。

比如,《左傳 成公二年》,齊國打不過晉國,派人和談: “晉人不可,......,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齊國使者不同意:“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

齊國在晉國東麵,晉國的兵車順著田壟走,田壟卻不是東西向。繞來繞去多麻煩啊,晉人讓齊人改一改田壟的朝向。齊國人不肯,理由是:先王立的規矩,起田壟要順著地勢來。現在晉人管理諸侯,僅僅為了打個仗就要讓它向東,這怎能當盟主呢?(言下之意:打仗無所謂,踩了幾塊田也沒關係,但大麵積改田壟影響排水,進而影響收成,要妨礙我們吃飯的。)齊人討價還價成功。

因此,《采芑》的前兩章,可能是描寫方叔在田裏行軍;第三章,應該是到了戰場,擺開陣形作戰。詩中沒有細述他到底列了什麽陣,隻一昧地形容軍威浩大,順便提了幾句飛隼,恰好對應《六月》裏的“織文鳥章”。這兩首詩裏的旗幟不同,可能分屬不同的部隊。也許《采芑》的大軍用了《六月》裏的戰法,所以詩中才對布陣一帶而過;他們想討論的重點是:你再厲害也有歇著的時候,現在看我的了。

從第四章看,方叔打贏了,抓了俘虜,繼續追敵,鎖定了勝利。最後的總結顯示方叔也參與了《六月》之戰,或許那時他就準備觀摩尹吉甫的戰法,有效的話就照搬,找個地方練練手。那麽,在對獫狁的戰鬥中,他大概會去占好靠前的位置,在戰鬥中仔細觀察、反複琢磨;回來操練兵馬,然後出發......荊蠻那裏的地形跟獫狁的不同,戰術要做相應修改。作為第二個使用這種戰術的將領,有大勝在前,他領的大軍,隻許勝,不能敗。

連續旱災的第五年,收成不好,存糧日減,兩個老對手又打了過來,不料卻成了宣王的踏腳石,開啟宣王中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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