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詩經,無力回天(背景介紹:厲王)

(2024-01-30 07:51:25) 下一個

天災能重塑各國的版圖:1755年的裏斯本大地震加速了葡萄牙的衰落;長達一百五十年的幹旱湮沒了瑪雅的輝煌;而西周末期也經曆了一百多年的寒冷和幹旱。北邊草場退化,遊牧民族就往南邊擠壓;周王朝自己歉收還要應戰,早不複往日的輝煌;淮夷又造反了,雪上加霜;不過周厲王覺得可以再搶救一下。他即位的時候氣候變冷大概還沒到百年,但是幾十年的寒冷也足以讓東邊蠢蠢欲動。周王搜搜家底,遠征成功,為此還鑄了青銅器。有一口宗周寶鍾,在後來的兩千年多中不知輾轉了幾次,最後從清宮到了台北的故宮博物院。


宗周鍾,高65.6公分,重34.9公斤
上麵的銘文按行分割,大致是這樣:王肇遹省文武堇(勤)疆/土南國服子敢陷虐/我土王敦伐其至??戈(撲)/伐厥都服子迺遣閒/來逆卲王南屍(夷)東屍(夷)具見廿/又六邦隹皇上帝/百神保餘小子朕/猷又(有)成亡(無)競我隹/司(嗣)配皇天王對作宗周寶鐘倉倉????隹??隹(肅肅)/雝雝用卲(昭)各丕顯祖/考先王先王其嚴在上/??泉??泉豐??豐??降餘多福福餘順孫參壽隹王?剌(烈)/?其萬年田?允/保四或(國)。

清朝的人們已經說不清這口鍾的來曆了,專家們也是靠著看不太懂的銘文來猜:周昭王南征很有名,這銘文裏既有“南國”,又有“卲王”,合該是昭王任內的事;然而唐蘭先生在一九三六年發表文章,認為銘文上的“?”字(上麵的框內)後來寫作“胡”,作器者——姬胡,那個出了名的搜刮錢財,不許人說話,萬人鄙視的周厲王。

當時學界對此不以為然,史書上可從來沒寫過厲王南征,這番功業安在大反派身上未免荒唐。等到青銅器陸續出土,才為此說添了很多旁證。

1978年,?簋出土;1981年,五祀?鍾出土;銘文對照之下,可推得它們的作器者都是周王“?”。真巧啊,西周存世的寥寥幾件王器中,就有三件是厲王所作。2012年10月,台北故宮借來陝西176件(套)西周文物精品,辦了“赫赫宗周——西周文化特展”,三件周厲王自作器就此重逢。


五祀?鍾:通高28厘米,重5.7公斤; ?簋:通高59厘米,口徑43厘米,腹深23厘米,經修複後重六十千克。
?簋的銘文是:
王曰:有餘雖小子,餘康晝夜,坙(經擁)先王,用配皇天,簧黹(致朕)心,墜於四方。肆餘以?士獻民,爯盩先王、宗室。?乍寶(簋),用康惠朕皇文(烈)祖考,其各歬(格前)文人,其瀕才(頻在)帝廷陟降,(申恪)皇帝大魯命,用令保我家、朕位、身,阤阤降餘多福,宇慕遠猷,萬年?,朕多?,用??,匃永命,畯在位,作疐在下,唯王十有二祀。

看著三器,厲王的奮鬥史仿佛就在眼前,容我編幾個場景。

幾十年歉收,西周今不如昔,厲王即位五年時作五祀?鍾,誓言繼承文王、武王的功業。他說到做到,帶隊去東南巡狩。途中有人對他們出手,被周王一路追打,直至那個國家服軟迎接。見周王如此威猛,旁觀者紛紛派高層見禮。厲王自知戰績得來僥幸,回去後特地祭祀,感謝各位上神的保佑。

打了勝仗,國人與有榮焉,宗周鍾用上了“王剌”這個字(銘文底下那個框中)。2003年出土的逨盤上也有“刺王”二字,同樣指厲王。在青銅器的銘文裏,“刺”是個好詞,可以通“烈”,有“光明”、“顯赫”的意思。比如銘文裏的“剌祖”、“剌考”,就是“烈祖”、“烈考”。周王在世時就以“剌王”相稱,想必當年戰報傳來,群情激奮,人人稱頌。開心歸開心,架子還是要的。這篇銘文依舊居高臨下,用“夷”藐視對方,卻仔仔細細數了夷人國家的總數,連零頭都沒舍得抹,顯然心裏很在意。大概周王室積弱已久,能有二十六個國家代表齊聚,已經是足以炫耀的盛事了。
時間一晃就到了厲王即位的第十二年。那年作的?簋是商周第一大簋。簋這種器物,一般是盛了飯菜,擺在麵前的。不過?簋的尺寸大了點。突然想起一句曾經流行的話:等我有了錢,豆漿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厲王生生作了個一百二十斤的大飯碗,旁人也不攔著,他們到底是過了多少年苦日子啊?回頭看五祀?鍾,還不到十二斤,放進?簋象個點心。這七年裏,厲王財力翻天覆地,多半是發了戰爭財。

這場戰爭大概也記錄在鄂侯馭方鼎上。


鄂侯馭方鼎  高35厘米,口徑30.2厘米

銘文:王南征,伐角、僪(遹)。唯還自征,才壞(在坯),噩(鄂)侯馭方內(納)壺於王,乃祼之,馭方(侑)王,王休(偃),乃射,馭方(佮)王射,馭方休闌,王宴,鹹酓(飲),王寴(親)賜馭方玉五瑴,馬亖(四)匹,矢五束,馭方拜手首,敢對揚天子不(丕)顯休(賚),用乍(作)尊鼎,其邁(萬)年,子孫永寶用。

銘文裏馭方對王恭恭敬敬,協助敬神,比賽射箭,周王賞賜,一切都很美好,然而1942年,陝西出土的禹鼎,又提及馭方。


禹鼎 高54.6厘米,重37250克 1942年陝西省岐山縣任家村出土
【銘文】禹曰:“不(丕)顯(桓桓)皇且(祖)穆公,克夾(紹)先王,(奠四)方,(肆)武公亦弗叚朢?(遐忘朕)聖且(祖)考幽大弔(叔)、弔(懿叔),命禹仦?(肖朕)聖且(祖)考政於丼(邢)邦。?(肆)禹亦弗(敢惷),睗(錫)共?(朕)辟之命。”烏虖(嗚呼)哀哉!用天降大喪於下或(國),亦唯噩??(鄂侯馭)方,?(率)南淮屍(夷)、東屍(夷)廣伐南或(國)、東或(國),至於歷內。王廼命西六(師)、殷八(師),曰:“(撲)伐噩(鄂侯馭)方,勿遺(壽)幼。”(肆師)彌?匌?(怵會恇),弗克伐噩(鄂)。?(肆)武公廼遣禹?(率)公戎車百乘、斯?(廝馭)二百、徒千,曰:“於??(匡朕)肅慕,叀(唯)西六(師)、殷八(師)伐噩(鄂侯馭)方,勿遺(壽)幼。”(雩)禹(以)武公徒?(馭)至於噩(鄂),?(敦)伐噩(鄂),休,隻氒(獲厥)君?(馭)方。(肆)禹又(有)成。(敢)對(揚)武公不(丕)顯耿光。用乍(作)大寶鼎。禹其萬年子子孫寶用。

銘文難懂不要緊,咱們看看大意。

事件的起因是馭方拉著南淮夷和東夷各國造反了,“嗚呼哀哉,天降大喪”,事發前周人似乎毫無察覺。

再去看鄂侯馭方鼎的銘文,好像詳細得過分。有誰會把敬神和射禮寫到銘文裏呢?除非,這些細節很重要。假設兩地風俗不同,夷人習慣於重要人物先射,以便讓後麵的小人物心裏有數,不搶領導的風頭;而宗周是小人物先射,重要人物壓軸。要是前頭那個臨陣服軟,故意射偏,後頭這位就會給個麵子,隨便射上一箭。那麽用周王的視角,銘文在說鄂侯無挑戰之心,周王禮讓三分,頗有風度。而在夷人看來,馭方是先退了一步,故意不射準;但周王退得更遠,他根本不敢比馭方強。寫這種銘文,是故意欺負周王不領市麵嗎?

要是鄂侯沒啥根基,這種銘文寫了也沒用,盟友們不會信的;所以不見於《史記》的馭方多半有點來頭。他管理的鄂國大概在湖北省隨州市附近,後來是楚國的領土。如今湖北省的簡稱是“鄂”,而非“楚”,顯然古人一直認為它的檔次比楚國高。兩千多年前,鄂國的名頭更響。商末,鄂侯和西伯姬昌(周文王)同屬三公。既然西伯的子孫能得天下,為何鄂侯的後代不可?

假設東方的夷人也想搭車崛起,那宗周鍾上的出頭鳥——“服子”多半是被拋出來試探深淺的。萬一成了,周厲王就跟昭王一樣南征不返。如果厲王不好打,大家不響,鄂侯領頭,暗中再訂個更周密的計劃。

後世有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兩片土地上的人們好像天生作對,早在幾百年前,鄂侯就想亡周。禹鼎上寫了:馭方率領山東以及淮水以南諸國,廣伐忠於周朝的東、南國家。這次戰役勢若雷霆,周朝的西六師和殷八師一起出動,很可能已到生死關頭。

周朝從關中起家,地形易守難攻,後來那一帶屬宗周管,編製是西六師。易守難攻也叫交通不便,因此得了天下之後,為方便管理,武王在洛邑建城,這是成周,設殷八師。這兩軍一起出擊,馭方的大軍多半已經到了宗周和成周之間的大片山地;那裏沒什麽油水,他的目標很可能直指宗周,這是要抄周王老家,改天換日來了。
擺了這麽大的陣仗,馭方大概早就想好了該怎麽對付周朝那兩支常備軍,但他可能沒想到周王會讓武公幫忙,把在丼(邢)邦的禹招了回來。武公手裏的這支奇兵把他們趕回鄂國,捉了馭方。

周王反擊成功,禹鼎上反複兩句“勿遺(壽)幼”就有點讓人觸目驚心了。尤其是鄂侯和周王曾聯姻(現藏於台北故宮的鄂侯簋有銘文:噩(鄂)侯作王姞媵簋,王姞其萬年子子孫永寶。),這是連親戚都要殺光呀?

知乎作者——字說文明認為,這裏的“遺”應該讀成“wèi”,是加諸的意思,別把武力加諸於老幼身上。這種姿態才值得上銘文嘛。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到了厲王即位的第三十年,他開始任用榮夷公,搜斂錢財。《史記》上記了大夫芮良夫長篇大論,好言相勸,厲王不聽。要是有人抱怨,厲王就讓衛巫去監視,還揚言要動用死刑。第三十四年,周王更加嚴厲,底下的人想抱怨都不敢開口,隻能互相使使眼色,於是就有了成語:“道路以目”,以及,“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三年後,周朝內亂,眾人合夥襲擊厲王,他逃到現在的山西省霍州市東北,再也沒有回來。

1992年,晉侯大墓被盜,有十四件編鍾流落到香港市場,被上博館長馬承源先生買回,這就是晉侯穌鍾。據鍾上的銘文記載,王三十三年,晉獻侯穌參加了由天子親自指揮的一次大規模戰爭,全程曆時三個月:正月上旬,周王由陝西出發,於二月中旬到達成周。一番軍事部署之後,三月下旬周王帶領大軍到達山東的菡地(一說為範地),在此分兵出擊,大獲全勝。戰爭結束後,周王在六月的宗周正殿中舉行隆重的授獎儀式。據專家考證,這個周王就是周厲王。

由此猜測,三十年,厲王搜錢是為了打仗,三十三年滿載而歸,宗周的人分贓不勻,起了內訌。厲王心懷天下,這點小事沒放在眼裏,直接動用權威壓製。看看沒有成效,那麽就再加大力度,直到大家服了為止。誰知他眼中的一粒砂,在別人眼裏比山還大,千年後赫赫戰功早無蹤影,但他的態度依然寫在史書上。那些人跟當年的馭方一模一樣,都很擅於在暗處謀劃。

騷亂中,眾人圍困王宮,把召公的兒子殺了,厲王的太子僥幸生還。後來周公、召公二相代為執政,號“共和”。太子靜在召公撫養下長大。共和十四年,厲王在霍州那邊去世,周公和召公一起立了太子靜,他就是周宣王。

國人暴動時,太子還小,但厲王已經在位三十七年了。或許太子靜不是厲王的第一個孩子,而是之後再立的太子。那麽謀劃國人暴動者的目標可能是:殺厲王和太子靜,把厲王以前的兒子扶上王位,重新製定規則。

計劃很好,執行中出了岔子。一方麵,厲王的軍事素質過硬,硬是逃了出去;另一方麵,在台前暴動的人層次太低,不認識太子,反倒殺了召公的兒子。

等暴動者都散了,才發覺太子沒死,這時候就不方便再殺人了。不然,厲王在外,會用太子被殺為理由,借兵打回來;召公在內,把太子看得很緊。他自己的兒子不能白死,哪會讓謀反者順心如意。

周人把壓在頭上的厲王趕走了,外人也很開心。周朝時,四方之人被分別稱為東夷、南蠻、西戎和北狄。厲王東征西討,威風八麵。作為南蠻的楚國曾怕得自去王號,如今是不怕了。

按《竹書紀年》的記載,國人暴動兩年後,獫狁從西邊打來,荊蠻從東邊攻擊。記錄裏沒提東夷和北狄。算一下,東夷跟馭方叛亂,曾被厲王打得傷筋動骨;後來厲王出奔霍州,正是北邊的戰略要地。

來自兩邊的攻擊讓宗周自顧不暇,那搜錢的規矩可能一直沒改(要不然軍費還是不夠啊)。不過宗周的人不再糾結稅賦,把厲王趕走就是勝利,讓他遺臭萬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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