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有隻瓢蟲停在牆上,不理會一尺外人類對它的指指點點,自顧自邁著小細腿攀岩。它旁邊的玻璃門窗幾天沒開過了,也不知是從哪裏進來的,此時映著金黃色的秋葉濾過的晨光,恰似《詩經》裏的“蟋蟀在堂”。
蟋蟀(唐風)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大致意思:
蟋蟀在正堂,木星遵循它末端。現在我不行樂,日月它們下去。沒有完成大安樂,職責思考他占據的。喜好行樂不沉溺,好的低等貴族象短尾鳥驚視的樣子。
蟋蟀在正堂,木星遵循它往。現在我不行樂,日月它們遠行。沒有完成大安樂,職責思考他之外的。喜好行樂不沉溺,好的低等貴族象馬、騾向後踢那種驚動的樣子。
蟋蟀在正堂,供服役的車它休息。現在我不行樂,日月它們隱藏。沒有完成大安樂,職責思考他擔憂的。喜好行樂不沉溺,好的低等貴族安閑的樣子。
“歲”字,繁體寫作“歲”;從步,戌( xū)聲,本意是歲星,就是木星,太陽係的一顆行星。“行星”這個詞在中文裏出現得比較晚,大概是清朝鹹豐年間才從英國天文方麵的書裏翻譯過來的。不過金、木、水、火、土這五大行星的出沒規律早有記載。從地球上看,極遠處星星的位置相對恒定,那是恒星;而行星們圍著太陽轉,公轉周期又各不相同,看起來它們就在恒星間一點一點地走。
“歲”從“步”,可能歲星是用它的移動特性命名的。不過既然幾大行星都在動,為什麽隻稱木星為“歲”呢?看一看木星的軌道吧。
上圖中央是太陽,圍繞它的紅圈是木星軌道,中間那個小藍圈是地球的公轉軌道。木星轉上一圈,大概是地球的11.8年,四舍五入就是12年。
傳說中盤古開天地,之後有三皇,依次為天皇、地皇、人皇。明朝的《三命通會》裏說:天皇氏一姓十三人,繼盤古氏以治,......,始製幹支之名,以定歲之所在。
按書裏的意思,十二支是為了定義木星的位置才命名的,它們大概就是星次。現在經常把來回一趟作為一次,但“次”的本義是“舍止”:臨時駐紮和住宿。星次,就是行星在星空的駐地。
中國古代曆法依天文而定:月亮盈虧一次是一個月,十二個月是一年,十二個時辰是一天。那麽十二年作為一個單位,正好跟木星的公轉周期合上了。假設天皇氏依著木星的軌跡,在星空中劃了個圓環,分成12格,大概就是十二次。
十二次示意圖
所以“歲聿其莫”,可能是指木星快走完這一格(這個星次),要到年底了;“歲聿其逝”或許在指它要往下一格去,這一年快過完了。
為了作首行樂詩,作者竟然仰觀天象,且觀察對象裏日、月、星俱全,這麽大材小用,正好編個故事。
先說說故事背景:這首詩屬於唐風。周成王一不小心把唐堯故地封給了弟弟叔虞,它就是西周的姬姓唐國。按說聖人故地是個好地方,可惜始封君叔虞到任的時候年紀還小,容易受影響;於是周王室在唐國的這一脈,從此入鄉隨俗,有堯之遺風。
對國民來說,這當然是好事,我懷疑《汾沮洳》就是因為魏國人羨慕這邊君主的簡樸風範才作的,不過對國君自己就不一樣了。小國君大概沒問過他的老師:“先天下之憂而憂,然則何時而樂耶”?
誰能年紀輕輕就“憂深思遠”啊,我編的故事就從這裏著手。
當簡樸成了慣例,想尋樂就難。有個年輕的唐國貴族,找了個機會跟朋友聚會,開心一下,沒想到被長輩聞風而至,堵個正著。幸好他早有準備,搶先開口:“近看蟋蟀凍得進屋,遠觀木星走到本星次的末段,現在我不行樂,太陽、月亮都要下台階了。”
長輩反應很快:“我們現在還沒有到大康社會,木星依然在本星次內,你也該想想職責範圍內的事。不要沉迷於玩樂,蟋蟀都會(口瞿)(口瞿)叫,良士也要作瞿瞿貌,警惕啊。”
年輕人有點煩,決定換個說法:“近看蟋蟀凍得進屋,遠觀木星要走到下個星次了。現在我不行樂,太陽、月亮都要走了。(漆黑一片,還玩什麽呀。)”
長輩繼續用他的論據發揮:“我們現在還沒有到大康社會,木星要出本星次,你也該想想職責範圍外的事。還有啊,蟋蟀後腿這麽發達,一跳可以跳很遠,你也要這麽敏捷有力呀。”
年輕人不服氣:“近看蟋蟀凍得進屋,給服役者用的車都歇了。現在我不行樂,太陽、月亮都要象車一樣藏起來的。(它們都歇了,就我不能歇嗎?話說得這麽明白,看你還怎麽接。)”
長輩表示毫無壓力:“我們現在還沒有到大康社會,你也要想想職責範圍內還有什麽需要擔憂的(“憂”和“休”正好押韻,虧他找得出這個字來。)”;
“休”字不好接,難道還不能用諧音轉一下嗎?隻是這麽做有點不講武德,長輩自知理虧,看年輕人生氣,馬上改口:“玩一玩可以,別沉迷進去啊,良士也有悠閑的時候嘛。”
傳說中,聖人忙忙碌碌,有各種豐功偉績,卻極少提到他們開心的時候。
以聖人為榜樣,往往是勸大家要刻苦,要努力,要憂深思遠,要樂於奉獻......,哪有享受的餘地呢?聖人不可法,那就用客觀存在的日月星辰入詩吧。不過日月作為論據還排在蟋蟀之後,這麽做肯定有原因,從《詩經》裏的另一首詩猜一猜。
《七月 豳風》: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隨著天氣漸冷,蟋蟀越來越靠近人住的屋子,到了十月,登堂入室。
接下來:
......八月剝棗,十月獲稻。......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
各種農事在十月結束,接下來會擺酒慶祝。雖然詩裏沒具體去說收獲和宴飲相隔多久,想來忙完了,吃頓好的,也是人之常情。
豳(音bīn)地,在陝西彬縣一帶,是周朝的發祥地。從這首詩看,秋收設宴可能是周人的習俗,是這些姬姓貴族從祖上傳下來的慣例。本詩每章都用“蟋蟀在堂”開頭,反複引用祖宗的規矩,可見這些規矩用得少了,否則何必多言。大概自他們搬到山西後,這小小一群人的舊有習性被大量的本地風俗衝刷侵蝕,隻剩下些節日尚如礁石般殘留。
而這些節日也沒以前隆重,就算是剛秋收,就算糧食有的是,小康社會,然而願景已領先一步,升級到了大康,辦個宴會都要被嫌不是時候,行樂時還得記著以後的公事呢。
這怎麽可能樂得起來嘛。
就象有人掐著秒表,對他的孩子說:今天考試成績不錯,獎勵你高興十分鍾,十分鍾後高興時間到,回去背書吧。
當然這例子有點荒謬。
跟努力不一樣,快樂來去不定,沒法給它安個時間表。花開堪折直須折,且樂今日,別想太多。
注:“且樂今日”是在錢鍾書先生講《蟋蟀》的文章裏提及的,我這人詞窮,就借來用了。
另外,一個時辰120分鍾,正好天幹地支繞一圈,這麽巧,我有點懷疑分鍾的定義跟中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