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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詩經 在一起——著、東方之日、十畝之間

(2023-10-04 08:02:29) 下一個

一直以為“充耳不聞”的意思是反複嘮叨到對方耳朵裏塞滿了話語,然而這些話伊還是聽不進去;卻不料真的有“充耳”這種東西。

著(齊風)
俟我於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
俟我於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瓊瑩乎而。
俟我於堂乎而,充耳以黃乎而,尚之以瓊英乎而。

大致意思:
等候我在正門與屏風之間呀,充耳用沒有染色的絲呀,為它加上玉色很美的華玉讓它更尊貴啊。
等候我在庭中呀,充耳用青色呀,為它加上玉色很美的瑩玉讓它更尊貴啊。
等候我在堂中呀,充耳用黃色呀,為它加上玉色很美的英玉讓它更尊貴啊。

三章三句,反複說有人在等候作者,曆數那人所戴充耳的款式,然後呢?沒了,到底發生了什麽啊?迷茫之下,隻能去查《毛詩序》的看法。它說:刺時也。時不親迎也。

又去找了些解釋,才知道說的是迎親。《左傳》裏那些公子時不時就去別的國家“逆女”迎親,可見自古新郎就要親自去。待在家裏等新娘上門的時代,一定是錯了呀。

但話說回來,就算走長途出去迎親,回家也得辦婚禮;這首詩裏,新郎換過兩次充耳。鑒於充耳可能跟衣服配套使用,那麽從進門到登堂入室,新郎在三處地點等候,用了三套行頭,大概每處都有儀式。婚禮現場這麽鄭重其事,迎親程序大概也沒有省,隻是本詩不曾提及。

原先男女貴族都有充耳,後來女的不怎麽用了,但它依然掛在男性貴族的冠冕上。下圖是大約兩千年以後,明朝魯荒王的九旒冕。


魯荒王九旒冕

帽子兩側紅繩懸掛的大玉珠就是充耳,大概是為方便展示,紅繩有點短,珠子垂不到耳側。紅繩是“紞”,玉珠是“瑱”,兩者合一就是充耳。從造型看,在明朝,充耳是純裝飾物。周朝時不一樣,詩中的美玉(瑱)是被用來提升檔次的,不加也行。“紞”這根絲絛下懸著“纊”,它是一小塊絲綿。

充耳不聞,充耳不聞,用纊塞住耳朵,才能不聞。正式場合中大概有些環節非常吵,可憐貴族們隻得自備耳塞來保持儀態。這首詩寫作的當口可能剛開始流行往充耳上加玉,讓佩戴者更加好看。

讀著讀著,腦中浮現出一個場景:有些害羞新娘,看著時尚的新郎為自己等候,心生歡喜,眉目含情,卻隻談他的充耳;也不知她的眼神是不是在兩個充耳之間,來回的閃。

讓我們也跟著她研究一下新郎的充耳吧。那時棉花未傳入中國,綿球、綿絮是由蠶繭表麵那些紡不成線的亂絲做的。要做青色、黃色的纊,大概會先將絲綿染色、晾幹,然後再拉鬆,成為綿團。既這麽費事,瑱的顏色肯定也經過精心搭配,瓊華、瓊瑩、瓊英一定會有區別。那它們是跟充耳同色,還是異色呢?

“華”、“英”的本義都是花,不敢確認色澤,唯一的希望就落到了“瑩”頭上。

“瑩”的本義是玉色,《韓詩外傳》說“良珠度寸,雖有白仞之水,不能掩其瑩。”大概是指打磨好的玉珠,光潤中帶點透明,放在水中還是看得見。現在說起翡翠來,行話裏還要提提水頭,可見“瑩”字很可能跟水色有關,這就可以跟青色的充耳對上了,瓊瑩說不定是青玉。

以此類推,瓊華是白玉,瓊英是黃玉;它們或許墜在纊下方,閃著微光,這樣新娘才一眼看見,寫進詩裏。
也許含羞帶怯的新娘看著它們,暗暗期待著今後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接下來的一首詩也有男有女。

東方之日(齊風)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大致意思:
東方出太陽啊,那個美好的人(是)您,在我的室(內)啊。在我的室(內)啊,踏過我將走之處啊。
東方出月亮啊,那個美好的人(是)您,在我的小門(旁)啊。在我的小門(旁)啊,踏過我已走之處啊。

《毛詩序》說它:“刺衰也。君臣失道,男女淫奔,不能以禮化也。”

可我覺得這也許是光明正大的婚禮用曲。

比如,新娘先在眾人的起哄下唱一首《著》,欣喜得含蓄;新郎就直接多了,和一首《東方之日》,在人群中展望婚後的兩人世界。

他歌中的新娘也有些害羞,早上打扮好了,先他一步出門;晚上在門口稍作停留,不肯先進去。

西周時燃薪為燭,夜間照明蠻費事的。就算貴族們,平常也多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天色尚好,新娘在門口猶猶豫豫,室中的新郎越看越是歡喜。

這是我習慣的空間,以後有你,我期待它能合你的意。

會這麽大大方方唱出來,當時的禮教大概不嚴;而底下這首詩可能更加大方。

十畝之間(魏風)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

大致意思:
十畝之中啊,(采)桑的人往來忙碌啊,走路和您返回啊。
十畝之外啊,(采)桑的人很活躍啊,走路和您去往啊。

《毛詩序》的評論是:刺時也。言其國削小,民無所居焉。

它的邏輯大概是這樣的:詩中沒有對采桑者使用親屬之間的稱謂,作者和采桑者不是一家人。然而他們卻一起回去,原因是:國家被人削弱變小,老百姓自己的家沒了,隻能到別家擠擠,這時代太糟糕。

但詩中看不出怨氣,所以後來有人覺得這是賢者的隱居詩。

“桑者閑閑”,望文生義,歸隱者不就是想閑一點嗎?

“桑者泄泄”,不太好懂,幸虧《詩經》裏還有另外兩處“泄泄”:“雄雉於飛,泄泄其羽”;以及“天之方蹶,無然泄泄”。

當“泄泄”描寫雄雉飛翔時,它是何種姿態,大家各憑本事去猜。

保守點,說這是“鼓翼貌”。飛行中總要鼓動翅膀的,這解釋沒錯,就是說了等於沒說。

記錄片中常有大鳥滑翔的鏡頭,千載之上,人同此心,另一種解釋:“泄泄”是舒緩的樣子。

如果桑者也舒緩鬆弛,那就是隱者的派頭啊。

然而清代的姚際恒先生認為它是 “類刺淫之詩”,因為 “古稱采桑皆婦人,無稱者”。歸隱就歸隱吧,一直跟著婦人算什麽?這一定是別人作的諷刺詩。

查了一下,姚先生說得有道理。

《春秋穀梁傳 桓公十四年》:天子親耕以共粢盛,王後親蠶以共祭服。

周朝的天子、王後都要參加勞作的儀式。天子耕過的田,收成的糯米會用來作祭品;王後喂過的蠶,吐出來的絲會拿來做祭服。采桑者確實是女性。

所以方玉潤先生打了個補丁:此詩寫的是偕婦歸隱,合法夫妻,無騷擾嫌疑。

現在網上流行的解釋跟歸隱無關:本詩描寫了一群采桑女愉快地勞動及收工場景。

看來看去,總感覺有點不對。《詩經》裏的那些詩,往往貌似簡單,細看卻藏著變化。這首詩的“十畝之間”和“十畝之外”已經作了對比,作者的行為也不同,采桑者的風格卻始終如一,好像說不過去。

再查。

《詩經》裏還有一處“閑閑”:“臨衝閑閑,崇墉言言”,講的是戰場上臨車和衝車,攻打擁有高大城牆的崇國。臨車造得比較高,作戰時推到城下,士兵在車上攻城。衝車,想來是起攻城槌作用,多半會反複衝撞。那麽“閑閑”也許描述的是戰車在一條路上來回往複,急速而繁忙。設想采桑女用小筐采葉,裝滿了,走過去倒入大筐存放,可能來回走好多遍,大概也算“閑閑”。

詩中不見作者采桑,他是外人,隻跟著采桑者走來走去;這麽理直氣壯不幫忙,不是小孩,就是情侶。

最後還剩一個“泄泄”。從“無然泄泄”的上下文看,大概是指事情初露征兆,還沒有很大的動靜。當“泄泄”前已有了個“無”字,留給它的就隻剩下“很大的動靜”了,有解釋說“泄泄”表示多言多語。

桑園中很忙,采桑女來來回回,作者亦步亦趨。雖樂在其中,但隻是旁觀,說不了幾句。桑者公私分明,下班以後才享受男友相伴的甜蜜,一路上歡聲笑語。

上述的各個評論裏,《毛詩序》的時代是跟《詩經》最相近的,所以“行與子逝”大概真的是到采桑女家裏去。隻是《毛詩序》的社會已經保守了許多,大家覺得男子到姑娘家去不太好,因此給它編了個戰亂背景,方顯得一本正經。不過它跟原文的意境不合,不能服眾。等日久天長,禮教越來越嚴,後世的人就越猜越遠。

說不定《十畝之間》的本意,隻是熱戀中的情侶,抓住所有機會,盡可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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