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裏寫了不少薔薇科植物,兩千多年下來,桃、梅、李依然常見,而那些遁入曆史迷霧的植物就需要專家來考證了。 比如“常棣”,有些版本也寫作“棠棣”。“常”“棠”很像,也許曾以訛傳訛,才讓兩種寫法並行於世。雖然它的古名不能確定,但大多數專家都認為它就是現在的鬱李。不少詩用花起興,常棣花也有這個待遇。
常棣(小雅)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歎。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大致意思:
常棣的花,花萼花托光明茂盛。凡是現在的人,沒有象兄弟的。
死亡、逃亡的威脅,兄弟甚為掛念。水源向低濕處聚集,兄弟(之間)聚合。
鶺鴒鳥在原野,兄弟急困難。有一個個好朋友,情況也是長久歎息。
兄弟(在)牆爭吵,(在)外管理他的事務。有一個個好朋友,(人數)多也不會打仗。
逃亡、禍亂已經平息,已經安定而且安心。縱然有兄弟,不如朋友。
成對陳列你的竹籩木豆,私宴飲酒至不能再飲。兄弟已經都在,和諧喜樂而且親慕。
妻子兒女交好會聚,如同彈奏瑟與琴。兄弟既然聚集,和諧喜樂而且深厚。
相安於你的內室住所,歡喜於你的妻子兒女。是深究是慎重考慮,誠然是這樣嗎?
鬱李的花和果
讀了第一句就有點疑惑,賞花賞花,一般賞的都是花瓣,這首詩怎麽賞起花萼和花托來了?
鬱李的花萼、花托
莫非是這些兄弟上過戰場,比較強悍,作者嫌花瓣太過單薄,特地拿花萼和花托來作比?再想想又不象:中世紀的紋章上不乏花草,英國有玫瑰戰爭,法國的王室用百合,在戰場上攜帶鮮花是美洲阿茲特克戰士的榮譽象征......,沒見這些赳赳武夫避諱過呀。《詩經 汾沮洳》裏也誇過男子“美如英”,沒有半點嫌棄,不過那是隔壁山西的詩歌,未必能代表小雅所在的關中。說不定關中的周人本來就最喜歡綠玉似的花托。誰知道呢,繼續讀吧。
接下來就遇上了“脊令”。這種鳥現在寫作“鶺鴒”,它比麻雀稍大點,常在水邊行走,以昆蟲為主食,兩條小細腿邁得快起來能帶出殘影,不用翅膀也可以象風一般掠過。跑這麽快,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走丟了。當一隻離群的時候,其它的鶺鴒會鳴叫起來。
鶺鴒
關中平原的基本地貌是河流階地和黃土台塬。這種“原”,高而平,距水邊有高差,如果一隻鶺鴒跑到上麵,肯定是離群了,此情此景正象有個兄弟遇上麻煩,他的兄弟們開始著急。
等禍亂平息,飲酒作樂,宴席上提到了現在基本不用的器皿:籩和豆。這兩者形狀差不多,隻是材質不同。《爾雅 釋器》裏說:“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籩。瓦豆,謂之登。”
竹器、木器很難留存千年,沒想到能找著一個西周漆木豆的照片,不過它畢竟沒逃過歲月的蹂躪,再放個“登”參照一下吧。
西周的籩實在是找不出來,隻能放個東漢的鏤空銅器,或許它在模仿竹籩。另外,再加個清朝的黃漆竹絲籩,雖然最多幾百年,但總算是竹子做的,還帶了個蓋子。
作為食器,籩、豆在祭祀時和鼎、俎一起使用。《禮記 郊特牲》裏說:“鼎俎奇而籩豆偶,陰陽之義也”。
鼎大家都見過,最早是圓鼎,底下三個足,煮肉用的。俎是方形盤,底下有四隻腳;有青銅做的,也有木漆盤。它用來盛肉,也可以直接在上麵切。
按祭祀的規矩,鼎、俎是奇數,籩、豆是偶數。想想列鼎製度,確實,天子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用三鼎或一鼎,全是奇數。(《春秋公羊傳注疏 桓公卷四起元年,盡六年》 禮,祭,天子九鼎,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
為什麽這樣?陰陽之義我不懂,隻好往實用處猜了。
中國古建築的開間也奇數,皇帝用九開間,皇親國戚七開間......,依次排列。正中那間房叫明間,其它房間就在它的兩側依次鋪開,規格越高,占地越廣。既然兩側對稱,加上中央的明間,這開間必然是奇數。
祭祀時有人在堂上扮演祖先,代表大祖的坐中間,代表昭、穆的在兩旁相對而坐,從數列上看有點象開間。
鼎俎皆是奇數,很可能它們配套使用,從鼎裏撈出的熟肉盛到俎上,一鼎配一俎。肉當場烹熟,用俎盛了,進獻到堂上,滾燙的鼎,也許就留在外麵。
大祖麵前一個俎,接下來左右兩列相對而置,俎一定是奇數,那麽外麵的鼎也會是奇數,多了也無用啊。
除了肉,應該還有配菜,它們就盛在籩、豆裏。如果每人麵前成對放置,那一定是偶數。平時他們請客,大概也是這麽安排的。
詩裏用的字是“儐”。它的本義是接引客人,自然主客兩人同行。用“儐”來形容擺放“籩豆”,可能說明籩、豆不但成對,而且裏麵盛的食物也分主次,搭配、陳列都有講究。
豆的材質不同,盛放的食物也不一樣。木豆不透水,裏麵盛的是醃菜或肉醬,竹籩透風,裝的可能是棗、栗、桃、榛子、菱、芡、脯、幹糧之類。
“儐爾籩豆”聽起來有點象指令,由此可以編個故事:請客的主人不久前遇到威脅,他的兄弟們趕來幫著他順利渡過了這次危機。於是,他回歸美好生活,春天到了,高高興興請朋友們過來賞花。直到長輩提醒,他才想起該邀請剛剛幫了大忙的兄弟們。兄弟們住得遠,不能隨叫隨到,等他們來赴宴,已過了幾天,花瓣零落,隻剩幾樹殘花。這就有點尷尬。此時,長輩賦詩一首,就勢誇讚花萼和花托,再次教育主人,要珍惜兄弟情誼。朋友會同喜同悲,不過大事難以助力;夫妻能琴瑟和諧,然而琴瑟要互相應和,一個人任性彈奏,怎麽和諧得起來?兄弟就不一樣了,天生的羈絆,他們是美好生活的底氣啊。
這番總結滴水不漏,主人能怎麽樣呢?低頭受教吧,誰讓兄弟們過來跟他共苦,該同甘的時候,他第一個想起的反倒是朋友。
後世的“兄弟鬩牆,共禦外辱”大概是由“兄弟鬩於牆,外禦其務”演化而來。兄弟幫忙的原因從“喪亂”降成“外辱”,危難中的情誼,變成了家族裏的日常義務。這種因勢利導也很成功,在讀《詩經》之前,我隻聽說過那個苦大仇深的“共禦外辱”,而非:有矛盾,不影響我幫你,我們總是兄弟——“外禦其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