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在西周後期,有些大臣比周王還富,因為周朝並不給直接給官員們發俸祿,而是按爵位給封地。一旦地封出去,大部分收入就不是他的了,周宣王晚期執意打仗可能也有這方麵的原因,開疆拓土才能有新收入。打贏了,給功臣在外麵封塊地,大家一起發財,至於如何管理那塊地,天高皇帝遠,功臣得自己操心。如果《小雅 黃鳥》的作者被周宣王封了塊地,那麽他對此頗為頭疼。
黃鳥(小雅)
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複我邦族。
黃鳥黃鳥,無集於桑,無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與明。言旋言歸,複我諸兄。
黃鳥黃鳥,無集於栩,無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複我諸父。
大致意思:
黃鳥黃鳥,不要群集棲息在楮樹上,不要啄我的粟。這個封國的人,不同意給我穀。說回轉、說歸去,回複我原先所在的封國家族。
黃鳥黃鳥,不要群集棲息在桑樹上,不要啄我的粱。這個封國的人,不可與(他們)結盟。說回轉、說歸去,回複我的兄長們。
黃鳥黃鳥,不要群集棲息在柞樹上,不要啄我的黍。這個封國的人,不可與(他們)相處。說回轉、說歸去,回複我的同姓男性長輩們。
詩中提到的三種樹,適應性都比較廣,南北都能長。
楮樹也叫構樹,產於中國南北各地,南亞北部、東南亞、東亞等國家也有分布,它雌雄異株,結圓球形果子的是雌樹,果子挺甜的,雄花也可以蒸來吃,據說味道不錯。這樹生命力太強,被有些地方定義成入侵物種。
以前,它的樹皮剝下來,拍打軟了就可以當布用,後來漸漸的不穿這種布了,又拿它來做紙。西安遠郊的北張村,至今有村民用構樹皮造紙,他們說這種古法造紙始於漢代,一千九百多年了。
桑樹不必說,大家太熟悉了。栩是柞樹,也叫櫟樹或橡樹,屬於殼鬥科櫟屬植物。這一大類裏有幾百種植物,不敢確定詩裏的到底是哪種,就不上圖了。它的果實是橡子,石器時代的考古發掘中就經常有它的痕跡,不過新鮮橡子一般會有苦味,需要處理過才能入口。
黃鳥選中的樹都對人有用,而離著樹木不遠就是糧田,收獲、采集都在一處,不用走太遠。作者在此地的置辦出這樣的家業,用時應該不短,那又為什麽章章都要“言旋言歸”呢?
再仔細看看那些糧食:粟是小米,梁是一種比較好吃的小米。黍應該是最好吃的一種,有黏性。
左邊是粟,右邊是黍。
啄粟,對應的是“邦族”;啄粱,對應“諸兄”;啄黍,對應“諸父”。隨著關係越來越近,家族中的地位越來越高,黃鳥吃的糧食也越來越好。莫非,作者是讓黃鳥“言旋言歸”,這黃鳥其實在指信使:三撥人,家族派的,兄長派的,以及父輩們派的;大家都知道作者有了封國,想過來看看有沒有機會?
作者對族中的人說,這邊的人不肯交穀子。族中知道了,他的哥哥們問,在邊上找塊荒地自己開荒,跟鄰居做個盟友行不行呢?回答:不能結盟。好吧,他的長輩們問,那就不結盟,能不能和平共處呢?唉,共處都很難,在這塊地上安居樂業的風險很大。成群結隊,隻會吃的黃鳥們,請各位還是趕緊回去吧。
為了驗證“黃鳥”能不能作為信使的代稱,我去搜了一下整部《詩經》,提及“黃鳥”的還有四首。
綿蠻(小雅)
綿蠻黃鳥,止於丘阿。道之雲遠,我勞如何。飲之食之,教之誨之。命彼後車,謂之載之。
綿蠻黃鳥,止於丘隅。豈敢憚行,畏不能趨。飲之食之。教之誨之。命彼後車,謂之載之。
綿蠻黃鳥,止於丘側。豈敢憚行,畏不能極。飲之食之,教之誨之。命彼後車,謂之載之。
大致意思:
單薄(而)蠻(的)黃鳥,停在山的凹曲處。道路說遠,我慰勞怎麽樣。給他喝、給他吃,教導他方法、說明道理。指派那後車,告訴他搭載他。
單薄(而)蠻(的)黃鳥,停在山角。怎麽敢畏懼前往,害怕不能夠快步走。給他喝、給他吃,教導他方法、說明道理。指派那後車,告訴他搭載他。
單薄(而)蠻(的)黃鳥,停在山旁邊。怎麽敢畏懼前往,害怕不能夠到達。給他喝、給他吃,教導他方法、說明道理。指派那後車,告訴他搭載他。
如果把每章第一句的黃鳥看作少年信使,中途休息,好像可以說得通。
西周在關中平原起家,政治中心自然在那裏,但他們既然接手了商朝的地盤,在關中指揮就太遠了。周武王滅商之後,拉了商朝的九鼎往回運,但沒有拉回豐鎬二京,而是在河洛地區設置洛邑,定鼎中原。現在的洛陽到西安大概三百七十多公裏,那時大概要走40-60天,三門峽以東一路翻山。西周兩頭兼顧,來往人員肯定不少,那些權力中心的家族成員們應該對趕路很有經驗。
作者大概是老資格的官員,排場挺大,出行有車隊,還有空位可以捎帶一程。黃鳥沒車,行李鋪蓋也許都背在身上,走走歇歇,停下來的時候連水都喝光了,一看就非常沒有經驗。
作者先遇到停在山凹處的黃鳥,想了想,決定給他飲食,捎他一起上山。在山角那裏又遇到了休息的黃鳥,再次停下來,問他是不是不敢走了?回答是“畏不能趨”。下山快步走,容易越走越快,萬一停不下來,衝下去撞到什麽東西,多半兩敗俱傷。於是也捎上了他。下山後,看到山邊還有休息的黃鳥,這回“畏不能極”,大概是山外有山,怕沒力氣再爬上去吧。作者好事做到底,一起帶了,說不定還順便教了點趕路的技巧。
按順序看,《綿蠻》和《黃鳥》都屬《小雅》,時間大概相近,“黃鳥”指代的群體可能也差不多,都是家中長輩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大家族在外有了封地,關中的形勢又不穩定,派人出去看看,能不能再找個落腳點。
既然“豈敢憚行”,那麽理論上他們可以“憚行”,放棄旅途,幹脆回家,不必顧慮懲罰;這就更像是第一次出門的族中子弟了。
“綿”:力薄單弱;“蠻”:毫無經驗卻堅持向前,就這麽蠻幹,作者身為路人決定“教之誨之”,否則他們這一路太危險。或許在作者的幫助下,黃鳥們終於平平安安到達,騷擾他們的親戚去啦。
這首詩廣為傳唱,或許曾經提醒過一些家長,放孩子出門旅行前,先做做培訓啊。
《葛覃》是《詩經》的第二首詩,緊隨《關雎》之後,創作時間大概很早。
葛覃(周南)
葛之覃兮,施於中穀,維葉萋萋。黃鳥於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於中穀,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汙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大致意思:
葛藤的長啊,移栽在山穀中,連接著茂盛交錯的葉子。黃鳥飛越它,群集棲在灌木上,它們的鳴叫聲和諧。
葛藤的長啊,移栽在山穀中,連接著密不透風的葉子。適合割、適合煮,做成細葛布、做成粗葛布,穿它沒有厭煩。
說告訴師氏,說告訴說返回。去把我的便服泡到濁水池中,去清洗我的正裝。哪件洗哪件不洗,回去讓父母安心。
明明是要洗衣服,卻用了“汙”字,也許作者在指泡了草木灰的水。草木灰含碳酸鉀,可以去除油汙,幾十年前的農村還有人這麽洗衣服。《禮記 內則》有一句:“冠帶垢,和灰請漱;衣裳垢,和灰請浣”,估計是先在衣物上和草木灰,然後再洗。而“汙”字的本義是“停積不流的水”,所以詩裏的做法可能是先泡好灰水,再把衣服放進去。兩三千年前這種做法大概是先進技術,跟煮葛藤取纖維一樣,夠資格寫進詩裏。或許學生們的住處附近有個濁水池,專門用來洗衣服。
“薄汙我私,薄浣我衣”應該和“秦時明月漢時關”一樣,使用了互文的手法。便服和正裝都泡了洗了,寫詩的時候各舉一樣,省得重複。
《毛詩序》認為此詩在說一個女子出嫁前在師傅處學習,告假探望父母:“後妃之本也。後妃在父母家,則誌在於女功之事,躬儉節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師傅,則可以歸安父母,化天下以婦道也。”
也有學者認為這女子已經出嫁,準備回娘家省親。
男耕女織嘛,作者又織布又洗衣,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女子。
但是詩中作者要告知的是“師氏”,而師氏的職責在《周禮》裏有記載:
《周禮 地官司徒》:
師氏:掌以媺詔王。以三德教國子:一曰至德,以為道本;二曰敏德,以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惡。教三行:一曰孝行,以親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賢良;三曰順行,以事師長。居虎門之左,司王朝。掌國中失之事,以教國子弟,凡國之貴遊子弟學焉。凡祭祀、賓客、會同、喪紀、軍旅,王舉則從;聽治亦如之。使其屬帥四夷之隸,各以其兵服守王之門外,且蹕。朝在野外,則守內列。
既然師氏教的是國子那些地位較高的貴族子弟,期望他們以後參與軍旅,隨王征戰,那應該有很多男學生。
《尚書 周書 牧誓》記載:王曰:“嗟!我友邦塚君、禦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及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稱爾戈,比爾幹,立爾矛,予其誓。”
參與牧野之戰時,師氏比千夫長還高一級,讓他去教女功,有點專業不對口啊。所以《葛覃》裏回去探望父母的人很可能是個男學生,年輕貴族子弟,預定的接班人,有便服、有正裝,並且沒有潔癖。
詩中飛過葛藤、集於灌木的黃鳥們可能也在暗喻這些學生。或許那時的老師會帶他們做一些社會實踐,學習織布,洗衣的最新技術。學生們旁觀老師演示時的七嘴八舌,恰似黃鳥們的嘰嘰喳喳。
詩裏特地寫了“服之無斁”,既然沒穿煩葛衣是值得一提的事,顯然他們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按他們的財力,穿絲衣多半沒有問題。
現在的中學生統一穿校服,原因之一是怕學生攀比,可能那時也一樣:學生們的活動量大,容易把衣服穿破;絲衣貴,供得起這麽多絲衣的家庭可能不多;葛布就不一樣了,學生自己先動手做了些,如果不夠,從家裏再帶點過來也不難。對自己參與製做的校服,同學們大概不會挑三揀四吧。
如果衣服髒了,作為住宿生,洗衣要自己動手,無人代勞,這裏畢竟是軍校。
綜上所述,假設《葛覃》在描述國子們的學校生活,好像也沒問題。
這三首詩中的黃鳥都可以有共同之處,另外兩首關於黃鳥的詩,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