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詩經,兩不相宜——碩鼠、黃鳥

(2023-06-30 08:17:27) 下一個

幾千年了,痛訴苛捐雜稅的文章層出不窮。朝野博弈,圍繞皇糧國稅的各種政策不停改來改去,隔了久遠的時空,重重粉飾,很難分辨他們爭論的關鍵之處。

控訴文章好寫,曆年積累的資料太多了,挑幾樣抄一抄就好,何必真下功夫去找當前的問題所在。君不見,哪怕在2006年農業稅取消的十幾年之後,很多講述目前中國農民困境的網文依然沿用著幾十年前的論據。相較之下,詩經裏這首詩的依據就有力多了。

碩鼠(魏風)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大致意思:
大老鼠大老鼠,不要吃我的黍。三年經曆你,不同意照顧我。發誓定要離開你,到那樂土。樂土樂土,更換得到我的處所。
大老鼠大老鼠,不要吃我的麥。三年經曆你,不同意給我恩惠。發誓定要離開你,到那樂國。樂國樂國,更換得到我的公道。
大老鼠大老鼠,不要吃我的苗。三年經曆你,不同意慰勞我。發誓定要離開你,到那樂郊。樂郊樂郊,誰生出長久的呼號?

那時的人們已經很講究農時,無論禾、黍、稻、麥,種的時間不對,不管是稍早還是稍晚,收成都不好的。黍是夏天種的,三個月左右就能收獲,碩鼠食黍,應該在秋天。

小麥卻是在夏天收的,所以這已經是第二年了。那麽苗自然指的是第三年的稅賦。詩中開頭就說“三歲貫女”,不折不扣,正是三年。

早前人們可能用石磨盤給穀物脫殼,黍的脫粒容易,口感好,最受歡迎。揀最好的收稅多讓人生氣呀,自然就動了搬家的念頭。


裴李崗出土的石磨盤、石磨棒,大約距今9000-7000年。

等進入距今7000年左右的仰韶文化後,這類石磨盤和石磨棒就用得少了,等圓形的石磨出現後,老式的石磨盤幹脆失去了蹤跡。以至於到了上世紀,當地農民陸續挖了好幾個出來,卻沒人認識。有的人拿它當搓衣板,洗衣服去了。

2022年有篇報道,有科研團隊分析了從安徽雙墩遺址裏提取到的古代澱粉粒,發現石磨盤上提取的殘存粉粒沒有研磨痕跡,而杵臼類組合工具上的卻有被砸擊和研磨的損傷。杵臼類上的澱粉更為多樣,尤其是水稻澱粉粒,隻在杵臼那裏。看來這加工糧食的功能已經開始轉到了杵臼上。


雖然脫粒的效率提高了,但也不能拿它們來磨麵粉吧,所以當時的小麥和小米一樣,是整粒吃的,口感比較糟糕,可以選的話,人們應該不太樂意吃它。

後世的韓桓王為了消耗秦國國力,派鄭國當間諜去替秦國修渠,讓秦國把錢花在水利上,省得變成軍費,一天到晚打過來。

但渠修好了,糧食多了,軍費不是更充足嗎?

韓王不傻,他隻是以己度人。韓王吃的是黍,這種作物有點特別,就算水分充足,施肥也多,它的產量還是那麽點,堪稱寵辱不驚。粟可能會多收些,不過它耐旱,灌水的作用大概也有限。為它們修水利設施,純屬勞民傷財。他哪裏想得到秦王種麥子去了,而秦國的老百姓也不挑食,居然一直就吃麥粒飯,沒去暴動。韓王挖了個大坑,結果把自己埋進去了,這隻能怪秦人太吃苦耐勞。

回到這首詩,第二年,麥子也要上交,口感差的食物都少了;第三年,連苗都未能幸免啊。收黍在秋天,收麥在夏天,按時間遞進,傷苗的時候應該在春天,或許是牲畜的草料不夠,過來啃食冬小麥的麥苗?

既然負擔越來越重,想走的念頭自然也越來越強。第一年,想去樂土,第二年,樂國,第三年,樂郊。
“樂土”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也許是指一塊好地,收成好的那種?想要搬家,但不想越搬越差。

“國”一開始指的是城鎮,有圍牆。國人是自己人,一起築城保護家園的,郊人就遠了點,城鄉差別古已有之。想到別人的城裏住,一定有點難度;不過對作者來說,去“樂國”的可行性多半要比“樂土”高。因此碩鼠來的第二年,作者不挑土地了,他的願望變成了能在別的城裏住下就好。

第三年,期望再次降級,郊區就郊區吧,有地方待就感恩,連苗都被啃了,這日子怎麽過呀。

他可能是本地城裏人,有塊好地,要放棄現在的一切從頭開始,又談何容易。全詩一邊抱怨所交田賦,一邊抱怨福利不足;仔細想想,既然有心思談福利,看來還有談判空間,作詩也許是為了給上麵增加輿論壓力。

《毛詩序》說它:“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於民,不修其政,貪而畏人,若大鼠也。”

‘貪而畏人’,這四個字精彩。很多的公司裏好像也這樣,推行得罪人的規定時,大老板提前不見了,讓中層幹部出麵,底下想對他抱怨都找不到人。

上麵這首詩有理有據,盡顯下層的辛苦,現在換個角度,看看管理者過得如何呢?

黃鳥(小雅)

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複我邦族。
黃鳥黃鳥,無集於桑,無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與明。言旋言歸,複我諸兄。
黃鳥黃鳥,無集於栩,無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複我諸父。

大致意思:
黃鳥黃鳥,不要群集棲息在楮樹上,不要啄我的粟。這個封國的人,不同意給我穀。說回轉、說歸去,回複我原先所在的封國家族。
黃鳥黃鳥,不要群集棲息在桑樹上,不要啄我的黃粱米。這個封國的人,不可與(他們)結盟。說回轉、說歸去,回複我的兄長們。
黃鳥黃鳥,不要群集棲息在柞樹上,不要啄我的黍。這個封國的人,不可與(他們)相處。說回轉、說歸去,回複我的同姓男性長輩們。

《毛詩序》對它的評論隻有四個字:“刺宣王也。”那就來看看周宣王的身世。

西周滅商時拉了一群盟友,威風八麵,“日辟國千裏”。等商王朝的財產分得差不多了,兩三百年下來它就成了曾經的商王朝,地方太大管不過來,烽煙四起,邊境不寧。打仗總是要錢,周厲王搞改革,但他畫餅的能力差了點,推行改革的方式主要是靠行政力量,以及,封別人的嘴。“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道路以目”這兩個成語由此而來。最後“國人”暴動,他不得不到山西霍州,天子守邊關去也。周王走了,朝中不可無人做主,傳說中諸侯推舉召穆公、周定公代行天子職務十幾年。等厲王死後太子靜登上了王位,他就是周宣王。

周宣王即位以後戰績不錯,反攻獫狁,伐西戎,伐楚,平定淮夷和徐夷,取得了一係列勝利,史稱“宣王中興”。打贏了仗,當然就要占地盤。如果此詩真的跟周宣王有關,或許是宣王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把那塊地封給作者了。

周宣王四處開疆拓土,詩中的這塊地可能在哪兒呢?黃鳥啄的是粟、梁、黍,沒有說稻。然而《詩經·豳風 七月》裏寫了“八月剝棗,十月獲稻”,關中平原北麵的山裏都能種稻,作為宣王的手下,作者大概對它不陌生吧,然而詩裏沒提種稻的事。當然也許他確實種了,隻是為了押韻沒寫到詩裏去,那麽這塊地可能在東南方向,要是此地種不了稻子,大概就在降水較少的北方了。

周朝東征西討,大軍打完仗走了,本來說好的臣服也會反悔。比如淮夷曾停止納貢,再次反叛,於是周宣王命了召穆公去征討,淮夷再服。1974年陝西武功縣出土的駒父盨蓋上銘文顯示,當南仲派駒父、高父前往淮夷的時候,關照他們要遵從當地風俗。駒父、高父依此行事,各方國、部族奉命迎接來使,進獻財物,事情辦得很順利。可見周朝挾兩勝之勢,雖然威風,但也有點力不從心:好好說話,能把事情搞定最好,別被人抓住話柄做文章,挑起事端後再出兵一趟。

而《黃鳥》傳唱多年,“此邦之人”可能一直未服,它所說的封地也許在一直不太安穩的北方。

周朝的分封製也不全是給手下發福利,畢竟人家過得好好的,誰會樂意頭上多了一堆朝廷的人過來食利。對那些封國土地上的本地人來說,周朝派人過來治理,也算是引進先進的管理經驗。比如《禮記 王製》裏說了,一個國家沒有夠吃九年的存糧就是“不足”,理想狀態下,要有三十年存糧。因為古時大家都靠天吃飯,遇到荒年不能餓死啊。按它的算法,三年裏,大部分情況下總能有一年的收成。備九年糧,萬一連年遭災,大家心裏也能有個底。這個封國的人出爾反爾,不肯給穀子,那還怎麽存糧,怎麽管理?這種事宣王也不去管,所以才說本詩“刺宣王”嘛。

想想宣王也冤,樣樣都要管到,哪裏忙得過來。他早先的戰績不錯,晚期打了不少敗仗,罵的人就多起來了。明明《黃鳥》在抱怨外麵邦國的人,隻因為可以跟他遠遠地扯上關係,評論裏就赫然寫著“刺宣王”。

管理者位高權重,但一不小心就千夫所指。“貪官”和“刁民”的互相指責,古今皆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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