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似玉,現在說的都是姑娘,以前可未必啊。
汾沮洳(魏風)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殊異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
大致意思:
那汾水邊的低濕處,采摘那小酸模。那個人,美麗無法衡量。美麗無法衡量,特別不同於掌管王公車駕的官吏。
那汾水邊的一個地方,采摘那桑(葉)。那個人,美得象花。美得象花,特別不同於掌管王公軍隊的官吏。
那汾水的一個河曲處,采摘那澤瀉。那個人,美得象玉。美得象玉,特別不同於掌管王公宗族事務的官吏。
路,通“輅”,本意是古代車轅上用來挽車的橫木,後來引申為君王用的大車。詩裏的“公路”就是管這種大車的人,可不是拿人跟路去比呀。
莫是小酸模,如左圖,葉子可以生吃,熟了的味道也不錯。它還有個親戚長在歐洲和北非,叫紅脈酸模,很眼熟吧?西餐裏經常能看見。
澤瀉,顧名思義,可以瀉除身體的多餘水濕,青黃不接的時候也可以靠它當野菜,隻是不要多吃。它的塊莖挺大的,是一種中藥,是藥三分毒,塊莖的毒性比葉子還高。
這首詩的時間跨度在於他選取澤瀉的哪個部位,如果那個人是在摘葉子,那麽可能是在春夏;如果他在挖塊莖,那就要到冬天了,可惜詩裏沒有說清楚。
現代多數人認同聞一多說的:“這是女子思慕男子的詩”,心上人越看越好看,誰都比不上。
我隻是疑惑“彼其之子”在野外采摘,詩裏為什麽要搬出三個官吏跟他對比,而且公路、公行、公族,職位層層遞進?
既然是比較,她首先得見過那三個官吏。三人都是王公周圍的人物,分管不同事務,她都見過。
采摘的三種植物不太可能都長在一處,然而無論時間、地點,她總在采摘現場,為什麽那麽巧呢?
詩裏那個美麗的人是誰?有種解釋,說采摘者其實是女作者,她邊采植物,邊想美男。然而采摘這個動作跟美男毫無聯係,何必換著花樣反複說三遍。
看看古人怎麽說吧。《毛詩序》雲:“《汾沮洳》,刺儉也。其君子儉以能勤,刺不得禮也。”
宋代朱熹《詩集傳》:“興也。此亦刺儉不中禮之詩,言若此人者,美則美矣,然其儉嗇褊急之態,殊不似貴人也。”
看來,古人都覺得此人身份不低。他本不用自己動手,偏偏不肯花錢去買,一定要自己幹,太過節儉。這首詩是特地作來諷刺他的:“美則美矣,不似貴人。”
於是我就好奇,這麽樸實的貴人到底是何方人氏。汾河很長,不知他在汾水的哪一段,既然詩裏的三個職位都跟“公”有關,那就從魏國的都城附近開始找吧。
魏國,一開始是西周初年周成王分封的姬姓伯爵諸侯國,在今天的山西芮城縣北。後來它被晉獻公滅了,這塊地方封給畢國後裔畢萬。再後來,畢萬的子孫參與三家分晉,自己又立了魏國。這個魏國的都城一開始在安邑,後來遷到大梁(今河南開封)。
幾百公裏外的開封不用考慮;芮城在中條山的南麓,離汾河最近的地方都有一百多公裏,隔了兩道山脈;安邑離汾河近一點,也要七八十公裏,隔一道山脈。魏國的公行、公族什麽的不會跑那麽遠吧。而作者肯定住在汾水附近才經常過去摘菜。莫非,他們都不是魏國人。
《汾沮洳》這首詩在魏風裏排行第二,我猜它所作的年代相當早,當時還有幾百個諸侯國,汾河邊上應該也有。那麽魏國人好好的,諷刺一個遠方的貴人做什麽?
魏風一共七首詩,有三首在對上位者不滿。《葛屨》抱怨貴女要她縫衣服,做好了也沒點表示;《伐檀》抱怨貴人不種不獵,家裏有穀有肉;《碩鼠》假裝罵老鼠,抱怨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東西被弄走。
《汾沮洳》裏自己幹活的貴人,簡直是一股清流。這也是有淵源的。《詩經》的唐風裏有首《蟋蟀》,《毛詩序》評論它時順便說:“本其風俗,憂深思遠,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焉。” 有堯遺風的唐國在臨汾盆地,汾水貫穿其中,跟《汾沮洳》合上了。另外,陶寺遺址也在臨汾盆地,有學者覺得也許它曾是堯都。這首詩提及的地點,或許能跟聖人故地扯上關係。
一遍遍讀著,腦海裏慢慢響起了一首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說不定當年魏國人也有類似的感覺:在那遙遠的地方,有個好君王。
是的,我猜這個美如玉的主角可能是當地國君,他都出來采摘了,什麽公路、公行、公族自然也得跟出來一起摘。所以這些人作者非但都見過,還反複比較過,結論是領頭出來采摘的那個最好看了。
說不定作者跟他們是一撥人,所以次次都在;說不定作者真是女性,美色當前,她隻想著好好多看幾眼,高興之餘編了首歌反複唱;說不定原先三段的首句分別是“汾沮洳”、“汾一方”、“汾一曲”,魏國人在前麵都加了個“彼”字,以突出“別人家的君王”。
說不定後世的大臣們生怕自己的君主也突發奇想,帶上自己一起動手,於是拚命說這是諷刺、諷刺,“儉不得禮”,硬把它說成是諷刺詩,足有兩千年。
而當代已沒有了君王,今人回頭一看,這就是首讚美詩嘛。